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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蚍蜉传
作者:陈安野
不自量力而妄图撼树者,谓之蚍蜉,又如扑火之飞蛾,当车之螳臂;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或曰愚公,或曰夸父,然若其以鸿毛之身怀凌云之志,则亦可称为英雄。悲夫,视古来英雄豪杰,多半途崩俎,失之毫厘以致无闻。明末纷乱,却又有一人,欲效蚍蜉之行,且看其始终,是英雄抑或蚍…



楔子
    延安府,几近干涸的西川水边,一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虽衣衫染有风尘,但面色红润,体态精实,与周遭萧索凄清的光景格格不入。

    “马大人……”那男子蹲下身,抓起河岸边的一抔黄土,细细凝视。左右两个背弓挟棍的随从不明所以,小声劝道,“土脏,别污了大人的衣衫。”

    那男子不理他们,自深思片刻,俄然抛土起身,长叹一声:“二位不知,我虽在朝为官,亦出身于此处。祖、父一生与此物打交道,供我读书科举,侥幸得蒙圣恩,才弃耕入仕。这土生我养我,我若嫌弃,岂不成了数典忘祖之辈”

    那两个随从互看一眼,相对无言。他们受府中指派,一直贴身保护这个名叫马懋才的大人。可这位大人与旁官不同,不坐明堂,几日来反而一直在府中各乡各镇走动查访。他俩疑惑,也不敢多嘴,因为据府中胥吏透露,这马大人虽然官不大,这次出来,竟是奉了当今圣上的亲旨,是能够上达天听的人物,万万得罪怠慢不起的。

    知晓了此中利害,他二人这一路端的是勤心勤力,丝毫不懈怠。

    他们的小心没有错,因为这位马懋才的确是皇帝特意派出巡查地方的几个“兵备行人”之一。

    去岁大明天启帝朱由校驾崩,其异母弟朱由检受遗命上位,在当年底便一举击灭为乱一时的阉党,成功稳住了内部局势,并于本年初改国号为“崇祯”。

    新帝初立,就剪除大阉,好生意气风发,内部渐靖,自然将目光转向了外部。其时明廷外部有着两大隐患。其一,在关外虎视的后金;其二,荼毒于陕地的天灾人乱。这二者中,又分内外,后金为外,陕事为内。

    攘外必先安内,治国之理。崇祯理政伊始就将陕地的灾情列为首要的关注目标,也因此派出了包括马懋才在内的一些人作为朝使,行耳目之责,来地方上考察灾情。

    马懋才早年外出游学,自天启五年中进士后,已多年未曾回乡。他是延安府安塞人,记忆中,横亘安塞县境内的西川水虽不大,可也终年流淌,深没及膝,少时自己没少在河水中嬉戏。可现在,若非亲眼眼望着几近龟裂的西川水河床,他打死也不信这条养育自己长大的河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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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岭(一)
    赵当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睡了多久。迷蒙中,他只觉左臂上一股钻心的疼。

    耳朵听到身畔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时起时落的叹气声。他想睁眼看看周遭情形,那一对眼皮儿却直似有千斤沉,丝毫不动。

    “我的手臂。”左臂上又泛起一阵生疼,苦得他忍不住呢喃起来。

    “当哥儿,当哥儿!”

    一个兴奋又略显青稚的声音传入他耳,这声音甚是熟悉。但脑中一团混沌,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此者为谁。

    而后,又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左右发生了什么,赵当世根本无从得知。直到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忽然炸响——

    “大小曹又来啦!”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赵当世猛然开眼,弹身坐起。头一个出现在他眼界里的却是一张肮脏不堪的面庞。

    “当哥儿,当哥儿!你醒了!”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快乐的表情。赵当世看得分明,除却泥灰外,那被土灰附着的面庞上还混杂着大量的血渍。原本美好的笑容,出现在这样一张污黑扭曲、甚至还带着一口暗黄龅牙的丑脸上,和谐感顿时荡然无存。

    眼前的人叫王来兴,与自个儿一个屯出身,打小就是自己的跟屁虫,今年实岁不过十六。

    王来兴的出现使得赵当世脑海中冗杂的记忆瞬时间连成一线。他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强振精神,出声问道:“来哥儿,嘛呢”

    王来兴还未及回答,身边一个汉子飞跃而过,不意间擦到他肩头,径直将又瘦又小的来哥儿带倒在地。

    “狗日的剐怂,贼你妈!”王来兴狼狈地爬起身,狠狠骂道。怒眼看去,那人却不知已经跑到了哪里。

    一句骂人话出口,赵当世便想起自己自己眼下的窘困处境。这地儿名唤金岭川,地处陕西商州。就在不久前,自己跟着营中千户官在不远处的五峪埋伏官军,说是埋伏,结果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反倒大败,连夜逃至此处,昏厥方醒,连口水都没喝上,官军似乎又撵上来了。

    赵当世扶着身畔一块大青石立起来,便见一名骑士策马驰来。那骑士在他边上勒停了马,也不下来,居高临下俯视道:“千户官令,召集手下马队断后。”冷冷撂下一句后便打马而去。

    “当哥儿,咱撤吧。”王来兴眼瞅那骑士驰远,呸了一口道。

    赵当世并不答话,先左右环顾了一下。眼下官兵尚未至,左右同伴便都已经四散,各自奔走,留守原地者屈指可数。

    “老五、老杨呢”这两人都是队长,在身为百户的赵当世手下做事。他四下看看,并没有发现俩人的身影。

    “老五前边碎了,刚埋。”王来兴脸上颇有些沮丧,“老杨在五峪就没影了。”

    赵当世不作声,又问:“除了咱,身边还有几个弟兄”

    “十六个,九糕七芽儿。里边五个还挂了彩。”

    “个狗日的。”赵当世咬了咬牙。自己身为一个百户,鼎盛时期也不过带两百来人,其中一半还是裹胁而来的妇孺。现在倒好,手下死的死、逃的逃,人数连个小旗都不如。

    “若非大头领与闯营、献营他们的人都去了西安,咱还怕那些丘八”

    “说这些不济事。”赵当世拍了拍愤愤不平的王来兴,“你且去千户那边瞅瞅情况。”

    王来兴点点头,转身就跑。他跟着赵当世这许多年,知道话中的意思。那千户是个不靠谱的,若他单溜跑路扔下自己一帮人当炮灰喂了官军,这买卖是决计做不得的。

    说话间,隶属于赵当世部下的人聚拢了过来。赵当世点了点,只有六个人。听说另有五个挂了彩的走不动路,没啥战斗力。非常时期,也只能抛下伤员任其自生自灭。还剩五个没来的不用想也知定是随大流跑了。

    “百户,直娘的锤子撵来了,咱往哪跑”

    “王扒灰、上炕头几个早溜了。”

    “东南林子深,要不咱们往那儿钻”

    几个仅存的部下七嘴八舌起来。在他们看来,大伙都跑了,眼下也只能选择跑路,所谓王扒灰等,均是其他百户。身为积年老寇,打得赢就干、打不赢就走,这已经被证明是作为一个合格流寇的基本素质。

    “千户那边情形不明,我已经差来哥儿去打探。若狗日的真想坑害老子,咱便走他娘的。”

    一个部下嚷道:“听说老回回早前便去了西安,闯营、献营的人马也都尽数拔去,留在商洛一带的弟兄不多,这分明就是想让咱们替他挡着大小曹。要俺说,咱吃喝不如那些回回、打仗倒总冲在前头,索性反他娘的,趁此脱离罢了。”

    赵当世细瞧那人,识得这个叫侯大贵的破落户。此人原是延川一屯堡的旗军,早先杀了守堡官,投了紫金梁王自用为小头目,后王自用死,余部被闯将收编,这厮被削弱,心生不快,便自带几十人自立。崇祯六年九月与蝎子块、一盏灯等合兵高平,被山西总兵张应昌击溃,复投上山虎,又被左良玉大败,仅以身免,无奈只得投奔闯将,最后辗转归老回回马守应至今。

    马守应为回民,其下所任多回部军民,侯大贵郁郁不得志,又性情暴烈,自然得不到赏识提拔。饶是他经验丰富,果敢擅斗,在回营待了许久,还只是个小小的伍长。

    他早有去心,只是苦于平日无人同谋,如今有此机会,一个人又不敢单溜,便来怂恿赵当世。

    赵当世知此人反复无常,平素里虽不信任,但也惜其能干。今日他不走,仅仅是怕落了单任人宰割,一旦日后有机会,他是绝对不会屈居于自己一个名不副实的百户手下的。

    眼下自己人数虽少,但好在身为马军,人手一匹马还是有的——毕竟保命的家伙,每人的手里都紧紧攥着缰绳。

    “敌势不明,我等暂不可轻动。左右逃窜的不过是些杂毛,千户的标兵去留未定,是走是战,权等来哥儿回来再说。”

    他所说“标兵”便是千户手下的一干亲兵。这些流寇作战虽然多无章法,但军中却不乏原先服役明廷的营兵、守城军等,如王自用、马守应、罗汝才以至于这个侯大贵均是行伍出身,故而编制建制基本沿袭了官军兵制的那一套,偶有不同也万变不离其宗。

    “也罢……”

    赵当世发话,这些部下也只好乖乖受命。与其说他们听赵当世的话,倒不如讲他们都是老兵油子,深知脱离组织的祸害。陕西流寇云集,弱肉强食,强则合伙、弱则吞并,一旦落单,不论遇上官军还是流寇,都只有死路一条。故此侯大贵没走,其他人也不敢走,何况自己手上还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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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岭(二)
    赵当世猛然张目,呼了一口气,缓缓坐起身来。头顶一缕阳光透过树隙落在他的腿上——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梦中惊醒。自打来到了这个世界后,他几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杀戮、亡命充斥着每日每夜,他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演变成了现在的泰然自若。

    既来之,则安之。为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他必须学会一切,而继承了这个身体主人记忆无疑给他提供了一大便利。

    看着尚在酣睡的几个手下,赵当世并没有立刻将他们叫醒。这些人都太累了,自从进入了陕西后,部队就一直处于流动状态,面对四面紧逼的官军,他们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哟,百户醒了。”不远处的溪涧里,侯大贵正猫着腰往这边看来,“等着啊,待咱捞几条小鱼给哥几个尝尝鲜。”

    他倒是精神焕发。昨晚侦查放哨忙活了一夜还有此劲头,当真难为了他。

    “囊里不还有些飧饭”赵当世说着,便走到马匹边上,将手伸进了悬于鞍鞯边的包囊里。

    “那玩意儿谁咽得下。上次肚饿,抢了一孙子,狗日的上辈子没尝过咸咋的,往饭里放了怕有几升青盐,齁得老子够呛。”

    “那是你该当。”树下,王来兴扭扭身子,也醒了,听侯大贵说话,就忍不住出言讥讽。

    侯大贵抬眼瞅了瞅王来兴,嘿嘿两声,没说话。这时候,其余几人都受到三人说话声的影响,揉眼伸腰,打着哈欠,陆续从地上爬了起来。

    侯大贵忙乎半天,一无所获,也没耐性继续,跳上岸,大摇大摆夺了一人的肉干,大口嚼着走近赵当世道:“百户,咋办”

    赵当世三下五除二吞完了飧饭,又掬些溪水送了送,将几人召集到一处道:“我昨夜想了想,还是去西安。”

    众人闻言,大半显露出畏惧的神情。赵当世明白他们顾忌什么。曹文诏既然在商州剿清了老回回等人的余部,那么接下来定是会赶赴西安与诸路官军会合,打击进犯西安的老回回、闯王等部主力。

    且不说那曹文诏,就说西安的左光先、贺人龙、张全昌等,哪个又是善茬平时唯恐避之不及,今番倒要主动朝他们怀里撞,这些流寇又岂能不怕

    赵当世轻咳两声道:“咱们只有八人,眼下陕西官军、绺子多如牛毛,任凭碰上哪一股咱都难以力敌,为今之计,最好还是找到回营,有个依靠。”

    有个人弱弱说道:“那去河南”

    “去你妈。”赵当世没回应,侯大贵倒先骂起来,“汤九州、左良玉俩孙子摆了口袋阵就等咱们去钻,你活腻了你自去。”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便是他倚重侯大贵的原因之一。一般的流寇,如若没有干到百户甚至千户一级,基本上很少关心局势或是大军的动向。他们想着的只有跟着大流,两眼一抹黑地乱走,打到哪算到哪,有时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侯大贵不同,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名不副实的伍长,却从不自甘下流,时时还是以高标准要求自身,不但对周围形势时刻关注,对长远方向也有考虑。这倒可以看做野心给他带来的好处。

    侯大贵骂完,见众人没了声响,好不得意,对赵当世道:“百户,咱听你的,去西安。”

    八人中最具话语权的一二号人物都决定去西安,其余人等纵然有异议也只能憋着。

    从商州到西安本有大道名唤“商山路”,但因恐官军逻骑斥候,赵当世一伙人并不敢往此处走,只能挑拣山中小路投西北方去。所幸八人中有两个商洛土著,对这片山路颇是熟稔,倒不怕走岔了道迷了方向。

    向北走了半天,过了楚水,进入冢岭山,一路上并没遭遇官军,几人的胆子便大了些。又行半日,日薄西山,大伙儿正愁没处歇脚,走在前边探路的两人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指着远处咧嘴笑道:“运道,运道。百户,那山坳里有个村屯,正做饭呢,这下咱嘬饭拖条可有着落了。”

    “起开。”两人话音未落,侯大贵便急不可耐,推开他们,快步跑到前头张望一会儿,果见一处村落在叠嶂间影影绰绰。村落不大,十几户人家罢了,但对于自己八人的饮食休息已经足够了。

    “大伙儿把片子擦亮喽,要做买卖啦!”吃了几天粗茶淡饭,侯大贵早就不耐,更重要的是,一想到村里还有女眷,胯下那根驴货便开始不安分起来。

    众人看他兴冲冲的模样,也都各自摩拳擦掌。他们也是人,又何尝没有侯大贵般的念想当下几个性躁的提了兵器就要走。

    “慢着!”

    “嗯”跃跃欲试的几人忽听赵当世一声喝断,都不约而同看将过来,眼神里充满疑惑,不知这破百户又要放哪门子的屁。

    “磨叽啥呀,百户!”侯大贵心急如焚,哭丧着脸道。要非眼前这厮手段了得,又顶了个百户的头衔,以他的尿性,早就一刀剁了。

    “村子没脚,也飞不走,急啥你几个听我说。”赵当世将狐疑的几人招揽一团,“金岭川一败,兵马四散。被杀者不少,跑了的也定不少。咱们能摸到这儿,别家难道就不行村子就巴掌大点地方,容不得两家人马。倘若已经有人进了村,咱没防备的进去,凶多吉少。”

    众人听他如此说道,稍有点头脑的都沉默不语,只有两个二愣子毫不在乎。

    侯大贵不傻,纵然心如猴挠,也还没丧失理智。自己人太少,在没有搞清楚状况前,确实不能贸然行事暴露踪迹。想到这里,他抬眼瞥了眼赵当世,心下嘀咕,没想这破百户勇则勇矣,竟还是个有主意的。

    “还是百户有板眼。”侯大贵适时逢迎一句,顺便偷眼睃了睃赵当世——适才自己太过兴奋,热血冲顶之下径直忽略了这个上司招呼大家动手,若赵当世是个记仇的,只怕自己以后有的是小鞋穿了。不过观其颜色,似乎并没有将自己的僭越之举放在心上,他这才心下稍安。

    赵当世没理会他,续道:“先让两个弟兄去前面探探,觇得情形后再计议。”

    “咱去!”侯大贵脱口而出。想这八人中,侦查经验最丰富的就属自己了。赵当世现在没有指定人选,说不得最后还是自己去。与其被点名,还不




3金岭(三)
    赵当世一马当先,挺矛冲在最前。身体的原主人马上功夫了得,这也被他继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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