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而今又落到了侯大贵手里,饶流波的痛苦并未因此减轻。为了存活,她只能忍耐,然而谁人又能想到在这身华丽衣裳遮挡下的**上,会有如此千疮百孔。过一日,算一日。痛苦到了极至,能自我安慰的,也只剩这一个念想了。
直到赵当世找上她。
赵当世给她指了一条新路,一条她从未走过,也从未敢想的路。
现在看来,自己那时的选择是对的,至少目前看来,左梦庚喜欢她。她不奢求能永远得到左梦庚的宠幸,她只希望能作为左梦庚的一房滕妾,甚至是奴婢,过上崭新的生活。只要能进左家,就再也不必担忧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失宠,她也不在乎。安安稳稳过下去,哪怕一辈子与花花草草为伴,也是她当初想也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想着想着,眼中的泪水就断线的珠子也似止也止不住,赵当世看向掩面而泣的饶流波,叹口气道:“你能替我了这一桩事,既成全了赵营,也成全了你自己。”接着又道,“我在席上说,你是我的义妹,你还记得吗”
饶流波心里一紧,抬起泪盈盈的双眼看向赵当世。
“你读过圣贤书,当知程子说过‘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的话。我赵当世一言既出,自当奉行。自今日起,你我便兄妹相称。”赵当世郑重说道。
“大人!”
饶流波脚下一软,几乎跪倒,赵当世及时上前将她扶住,但看饶流波媚眼如丝,竟有勾诱之色,当下稳住心神,松开手,转身负手道:“左梦庚这小子虽说轻狂,但心眼不坏。你跟着他,往后日子必然好过。”
“是,大人......哥哥。”饶流波心思很快,见赵当世不为所动,很快就老实了不少。能同时攀上左梦庚与赵当世两棵大树,换谁会不乐意呢
赵当世这时转回身,说道:“贤妹在左家,要安生待着。做哥哥的思念妹子,也会派人去探望。”说着,对她微微一笑。
饶流波不傻,听了这话再看赵当世的暗示,猛然明白了赵当世希望自己去左家的真正目的所在。一时间五味杂陈,但想着这结局对自己终归是好的,便也释然多了,堆笑回道:“妹子想起了哥哥,也会写信一诉衷肠。”
赵当世笑着点点头,复道:“你去左家,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供你支用,权当嫁妆。若不够了,你尽可与哥哥说。”
这一次,饶流波就从容多了,对着赵当世方方正正福了一福,甜声道:“谢哥哥。”
一宿过后,赵营校场。今晨分外清爽,赵当世正与教练使葛海山以及徐珲讨论操练事宜,谈不多时,人报左梦庚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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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对子(三)
日悬当空,绿意浓盛的林海在和风下波涛起伏。透过林隙,一条黄泥小径曲折向上。小径两边杂草繁密,人走在上面刮动草枝,带起窸窸窣窣的轻响。头戴斗笠的侯大贵踩折一根挡道的横枝,回顾身后三人道“腿脚都麻利些,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角儿,咱们攒的局,自个儿迟了面子上需不好看。”
三人应诺,自他们身后又走上一人,对侯大贵道“统制,向山脚路过的樵夫打探过了,沿这条土路向上便是山神庙。”
侯大贵朝他笑一笑道“方才尚在想老李你怎么还没影儿呢,这次山神庙之会,若无你在,我可要失一大臂助。”与他说话的正是当下赵营无俦营前哨的哨官李延朗。侯、李二人不久前奉命赶来承天府办事,星夜兼程至今,才算到了关键时候。
侯大贵是无俦营统制坐营官,也是李延朗的顶头上司,李延朗在与他说话间从始至终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造次。
侯大贵欣赏李延朗低调的性格以及带兵的能力,很早便希望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麾下,但李延朗似乎有意与侯大贵保持距离,对侯大贵的几次试探都装聋作哑。侯大贵虽说郁闷,可也没有急躁,因为他清楚李延朗颇受赵当世器重,且有些来头,迫之无益。因此打定主意,即便无法将李延朗收为己用,至少也得与其人维持住良好的关系。
在他看来,毕竟目前在赵营侯、徐、郭、韩、王五大将中,徐、郭二人算一个鼻孔出气,王来兴是赵当世心腹,韩衮则超脱于外,自己要巩固住地位,压制住另外四人,少不得要中级将领们的支持。而无俦营中,中军白旺、参事督军覃奇功都不是能够拉拢的对象,所以获得前、左、右、后四哨掌兵哨官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
谈不几句,一只鹧鸪自林梢低掠而过,与侯、李同行的三名护卫挥动开山刀,劈开前路的几丛刺灌。抬眼处,是几段残断的黄土墙。黄土墙后,有一间竹屋,但上头敷盖的干草已七零八落全无遮蔽,竹屋的木门下边也腐烂了大半,有气无力地挂着。而在竹屋侧方,一座庙宇落于几株高耸的古柏之间,但看其形貌,亦是失修已久,砖瓦脱落多有,庙前几座石雕也东倒西歪,藏在杂草之中,与竹屋残破仿佛。
“僻静清幽,这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侯大贵干笑两声,语带嘲讽。这时候,庙门口有人见着了他们,当即返身进入山神庙内。不多时,数人走将出来,当中一个魁梧汉子尤为急切,三步并两步大跨上来,径直抱住李延朗道“九子”
李延朗亦激动道“五哥”
侯大贵笑了笑“果然是龙兄虎弟,今得聚首,大慰人心”
李延朗松开手,介绍道“五哥,这位便是我赵营统制官侯大贵。今日会,侯统制为主使,我为副使。”又道,“统制,他是我族中五哥”
“我知,射塌天三个字报出来,但凡江湖中人,谁不竖个大拇指”侯大贵立刻接过话,“在下赵营侯大贵,见过李掌盘子。”
那魁梧汉子摇摇头道“略得些虚名罢了,愧不敢当侯统制赞誉。”这汉子便是当今颇有名气的大寇“射塌天”李万庆。李万庆是陕西延安人,听说其家族源出陇西李氏,只不过是偏房小枝,且到他这一代早已中落上百年,情况比之那“汉室宗亲刘玄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当初背族从贼,是以自起“万庆”为名以免玷污族谱,但到了后来,却混出了名堂、日渐壮盛,这“万庆”之名也好似成了本名。
李万庆读过点书,头脑灵活、善于应变,虽自起
事来跌宕起伏,但终归都能稳固向上,且在各家大势力间来回求存,始终保持着十分的独立性。以名气而言,与刘国能旗鼓相当,二人的行事作风也有些类同。赵当世之所以此次派李延朗随侯大贵同来承天府办事,也是考虑到了他与李万庆的宗族关系。
说话间,几人自李万庆身后也走上来,李万庆指着一名黝黑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道“此乃贺掌盘。”又看向侧边一个尖三角脸的汉子,“蔺掌盘。”最后拍拍右后的圆脸汉子,“这是刘掌盘。”
侯大贵听了,心中了然。“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无一不是曾经纵贯驰骋川陕乃至东南的当世大寇。
贺锦笑眯眯地看着侯大贵道“侯统制,你家掌盘子现在可好”
侯大贵笑道“托左金王的福,我家主公万事安康。”接着补一句,“我家主公常在人前提的一句话便是,若无那时左金王赠药,便无今日赵当世。”
贺锦听罢,洪声大笑,笑声震林岳,甚是爽朗。
李万庆道“老贺,人赵老弟现在是朝廷命官,该称大人才是,你还土垃吧唧称什么掌盘子。”
贺锦面带笑意“俺这不是说溜嘴了吗。整日价都是与这家掌盘那家掌盘说话,却从没荣幸和官府的大人们讲过话,难改口咯。”说着对侯大贵道,“俺早就知道,赵兄弟不是池中物,有朝一日定当腾飞九天,现在看来,俺这眼光也不算差。”又笑笑,“更闻他近日斩杀了张雄飞那竖子,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个好汉真豪杰”
蔺养成也道“不错,我亦曾有幸与赵兄弟共事。那时我与他均在李闯王手下效力,是他力排众议,定下围杀曹文诏的方略,更亲手割下了姓曹的首级,大振我义军气势。现在想来,那份胆勇,实非常人能及。”言及此处,上去握住侯大贵的手道,“侯统制,我们见过。可惜贵营后来就转移了,你我难进一步交往,甚是遗憾。”
侯大贵笑道“无妨。我钦慕掌盘之名,神交既久,分外珍贵。”心中其实对蔺养成的鬼话完全不以为然。
蔺养成叹气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在陕西,更不该又出了河南。否则与赵兄弟共襄大义,轰轰烈烈干下一番事业,岂不快慰”
此时,李万庆插话道“老侯,老刘是我等的好兄弟,不是外人。他来此捧场,你不介意吧。”说话时虽半是调笑,但眉宇中却蕴有一丝担忧。
侯大贵立刻大笑道“怎会介意刘掌盘子的名号如雷贯耳,我先前还怕请不动刘掌盘,现肯赏光,高兴还来不及。”李延朗附和称是。
李万庆等人闻言皆欢笑,侯大贵心中对此却是透亮。在来承天府前,他已经了解过当前湖广、河南诸寇的态势,各类大大小小流寇营头虽多,但大体上可以分为曹操派、老回回派以及中间派三派。
曹操派与老回回派,顾名思义,派内成员分别是曹操罗汝才与老回回马守应的铁杆粉丝,以他俩马首是瞻。比如“一丈青”施公达、“一条龙”张立、“小秦王”王光恩、“关索”王光泰以及“整齐王”王和尚等,无论是走是战,均紧跟罗汝才的步伐。而像“混十万”马进忠、“革里眼”贺一龙等,则始终围绕马守应,与之同仇敌忾。
其实这也是近年来流寇内部的一个趋势,即面对日益紧逼的朝廷以及逐渐枯竭的地方资源,当初零散的小势力慢慢都开始融入了几家较大的营头,以求自保。在陕西,李自成的闯营已经基本完成了对陕中流寇的整合,一家独
大。而赵当世若不选择出川,而是坚持在川中活动,四川基本上也会插上赵营的旗帜。湖广、河南等地因为流寇为数甚众,所以同化过程要慢上许多,但也早显出端倪,即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三家脱颖而出。因尚未完成彻底整合,故而依然有第三派、也就是中间派存在。
中间派即指徘徊于楚豫间,固然经常与马守应或罗汝才合军,但一直是若即若离的状态的诸营流寇,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即有“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兴世王”王国宁、“射塌天”李万庆、“顺义王”沈万登等。
这些人之所以没有融入马守应或罗汝才麾下,原因很杂。如蔺养成,就因为曾与李自成搭档很久,不受马、罗的信任,左右碰壁。再如贺锦,则是压根瞧不上马守应他们,不甘屈于人下。
所以属于中间派的流寇,就是赵当世想要重点发力的方向。换而言之,赵营三条建设性方略“广结援”中,这些人都是要尽量争取的对象。尤其是在杀了张雄飞,与回营翻脸几乎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得到贺锦等人的支持,就变得尤为重要。
而贺锦、蔺养成以及李万庆三家因与赵营有着各种各样的私情关系,所以被列为了首先接触的选择。刘希尧与赵当世没有过交集,贸然来到这么一个私密的场所,李万庆担忧侯大贵会不悦也不是没有道理。
几人在庙外扯了几句,转入山神庙内。庙里倒收拾过了,算整洁,还摆上了个小圆桌以及少许酒水瓜果。才坐下来,蔺养成就开始骂起了罗汝才“都说马、罗两个是咱义军的诸葛孔明与司马仲达,我看倒是两匹没脑子的马骡。”
侯大贵说道“听闻近期各位跟着曹操从河南转进武昌一带,不知意欲何为。”
蔺养成回道“还不是罗汝才那狗怂的东西忽悠大家,说什么以退为进。好端端的河南留着不走,非要从麻城、武昌迂回到襄北面。”
侯大贵听他说到一半口风一变,便留了心眼,故作若无其事道“河南有张任学、左良玉、陈永福等堵在那里,个个凶悍异常,的确不太好走。”
刘希尧皮笑肉不笑道“湖广好走吗许成名、杨世恩也都不是善茬,何况还有龙在田和他手下一班野人。在湖广不掉一层皮,我看是走不出去的。”
李万庆有意无意说一句“你说当初若是跟着老回回,咱们会好过些吗”
刘希尧又道“未必。老回回几个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苦哈哈,又何必互相羡慕呢。”
蔺养成自嘲道“倒不如当初就留在陕西,一了百了,少了这两年的折腾。”
刘希尧摇头道“李闯王未必就滋润了,没准去陕西一看,你还得回来这里。老闯王一走,群龙无首。你看看这两年,跟着八大王、老回回他们,流来流去,又捞到了什么好果子尽是胡闹。这大义的天,我看是暗了一半了。”
蔺养成冷哼一声道“一说八大王,这厮当真好手段。一番花言巧语,把咱们都当猴耍了,自己拍拍屁股,摇身一变,穿金装、系玉带,倒人模狗样当起官儿来了。”
李万庆轻咳道“老蔺,老侯面前,有些话不要乱说。”
赵当世是跟着张献忠一并接受招安,蔺养成编排张献忠,便相当于将赵当世也捎上怼了。侯大贵刚想发话表示大度,但心念电转,感觉这李、蔺二人这一唱一和似乎有些预谋。偷偷瞟了一眼众人,但见一时间贺锦、蔺养成等人,都是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怒意。
52对子(四)
气氛顷刻间凝固,侯大贵颇具经验,觉察出了不善,轻笑两声道“张献忠是什么驴逑东西,诸位心里必定明白。这反反复复的一套,可是老伎俩了。楚豫间形势紧张,他这么做,不过争口喘息罢了,待时机成熟,必定不甘居于人下。”
刘希尧道“侯兄的意思是,八大王唱这一出,还是缓兵之计咯。”
侯大贵郑重其事道“不然怎地,还真当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太平官儿不成各位有所不知,西营现在与左良玉私底下纵兵私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端的是热火朝天。熊文灿瞧他也不自在,早晚欲除之而后快。照这状况,他张献忠能将个乌纱帽保至明春,已属不易。”作为赵营的肱骨重将,侯大贵也有机会接触许多隐秘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张献忠与朝廷各方势力的关系网。此时他轻轻择要点了两句,原本面有愠色的贺锦等人神情明显缓和不少。
李万庆说道“侯兄位高权重,说出来的话自是重如千金。我看张献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东山再起是必然的事。既然如此,那么贵营届时是否也要遥相呼应”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赵营上。
作为赵当世的说客,侯大贵此行的使命就在于拉拢贺锦等一票中间派投靠赵营。内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需得让这些漂泊不定的掌盘子们相信赵营可靠,否则赵营连自己的基本盘都不稳,谈何有余力照拂其他营头。
李万庆心思细腻,主动将话题挑到浪尖上。侯大贵清楚,对方这一问攸关重大,自己的回答若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必然会令这些精打细算的掌盘子们心生疑虑。这些人都是如履薄冰惯了的惊鸟,顾虑甚多,一旦失去他们的信赖,那么辛辛苦苦的这承天府一行,也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李延朗固然把细沉稳,但毕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事到临头只能屏气凝神,一语不发看向侯大贵。但听侯大贵轻咳一声,道“我赵营与西营素无瓜葛,只因与昌平陈总兵有旧,故此归附。如今正自休养生息,静观时局之变。倘若真个伺机而起,那也不为响应西营,而会自辟前路。”
李万庆闻言不语,顾视贺锦、蔺养成、刘希尧,也均自沉默。虽一时瞧不透这四人心思,但李延朗心里清楚,侯大贵这一答,毫无疑问堪称上佳。
在外人看来,赵营随西营一同接受招安,关系必然匪浅。李万庆提问时也有心将两营绑在一起观察侯大贵态度,但老练的侯大贵很敏锐觉察到了这个陷阱。他的回答不长,但字字珠玑,很有力地将李万庆等人的试探压制了下去。
进一步剖析,这回答蕴含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关键在于“素无瓜葛”四字上。正如如今楚豫流寇中分老回回派、曹操派、中间派一样,张献忠的手底下,也同样有着一大票追随者。而贺锦等人为何宁愿辗转颠沛,却始终不愿归附张献忠,旁人或许没意识想到这点,但侯大贵则认定,这几人与张献忠定然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矛盾。否则当初张献忠投降时,像携同赵当世、杜应金、马士秀等一般捎上他们其实并非难事。想通了这一条,侯大贵的反应就有针对性,他开门就明言了赵营与西营没有密切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助降低贺锦等人的抵触情绪,改善赵营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第二层意思,则是“自辟前路”四字。贺、李、蔺、刘四家,绝非泛泛之流,不说一流强寇,却也都很有些实力。赵营既然有心招揽他们,那么首当其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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