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赵当世低头道:“兄长谬赞,赵某只是尽心竭力罢了,哪敢多想。”
陈洪范正色道:“贤弟何必过谦。要我说,襄阳匪患虽重,贤弟要压下去,还不是反掌观纹般容易。”再对朱翊铭道,“王爷,陈某别的不敢说,贵藩产业交付给赵大人看护,陈某敢保证往后再无半点危险。”
朱翊铭叹口气道:“我有此意,但只怕赵大人军务繁忙,无暇顾及。”
赵当世振声道:“楚北以襄阳为重,而襄阳又以王爷为大。我赵某既然担负拱卫襄阳的重任,若坐视王爷受难而不顾,岂非行那舍本逐末、事倍功半的愚行。”
陈洪范接着道:“赵大人忠贞天地可鉴,对王爷也是一片赤诚,王爷大可不必顾虑。”更道,“王爷试想,滋扰贵藩产业的可不止那些个小蟊贼。要消谷城之患,非赵大人不可为。”
这一句直接打中了朱翊铭心底最担心之处。谷城之患为何者西营是也。张献忠劫夺各处州县甚至左良玉产业的事他早就知道,虽说自己目前和张献忠并没有完全交恶,但未雨绸缪对于家族总是有利无害的。在楚北,虽有陈洪范庇护,但到底心里不踏实,要是再拉一个强力人物支持,无疑保险许多。因此他沉思片刻,俄然起身举起酒杯道:“在这襄阳,我最信陈大人。赵大人美名远播,又受陈大人推荐,我更有何择!”
赵当世、陈洪范亦不约而同起身道:“王爷信任没齿难忘,今后敢不为王爷赴汤蹈火!”
三人碰杯饮白,相继坐下。
又喝几杯,赵当世忽然长叹一声。
朱翊铭问道:“赵大人”
赵当世满面忧愁道:“能为王爷效力,赵某自义不容辞。只是,这其中,倒还有个难处。”言讫,自顾自喝起了闷酒。
朱翊铭沉默少许,乃道:“赵大人的难处,莫不是粮秣”
赵当世抬首盯着他道:“王爷已经知道了”
朱翊铭点头而言:“贵营的事陈大人此前已经与我说过了。”继而道,“赵大人既真心实意帮助我藩。我藩又怎能让赵大人劳而无获呢只要赵大人点头,我藩中愿意提供粮秣五万石,以表诚意。”
赵当世听罢大喜,转看陈洪范也正对自己微笑点头。心思这陈洪范固然经常大言炎炎,关键时刻倒也算是真靠得住。朱翊铭能直截了当报出五万石粮草的筹码,说明陈洪范私底下早与他沟通过多次。路子走对了当真比一味苦干蛮干来的实在,自己这个码头拜的的确划算。这么一想,更坚定了他早前外务需得与内政、军事并重的想法。
赵当世拱手道:“王爷恩情,赵某感激不尽。这五万石粮秣,用以暂缓我营燃眉之急。待秋后我营田亩收获,自当奉还。”
一言既出,朱翊铭与陈洪范相对微笑。尤其是陈洪范,他替赵当世争取到五万石的粮秣,着实是费了一番口舌。五万石不是小数目,拿出这笔资产即便富饶如襄王也不可能眼皮都不眨一下。好在赵当世是个懂事的,不是那些个自私粗蛮的贼匪,虽是简简单单讲“借”不讲“拿”,给人的印象登时天差地别,也为日后回旋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朱翊铭与赵当世对饮一杯,道:“我听说贵营在枣阳,也有些地产。”
赵当世答应道:“不错,一小片田地,用以补充军用。”
朱翊铭想想道:“实不相瞒,在枣阳,我藩中亦有地。只是最近几个月匪患日大,有好些刁民恶仆都趁机逃散了。”
赵当世还未说话,那边陈洪范咳嗽一声,道:“这事我也听说了,不单襄藩,襄阳府内诸多官宦豪绅也有许多佃户逃逸。上好的膏腴土地这时节就抛荒在那里,好生可惜。”
明代至崇祯朝,土地兼并现象已经极为严重,宦官豪绅许多拥有免除徭役的特权,到得后来甚至连税赋也有减免。他们在利用自身势力抢占民田的同时,也利用自身的一些特权招揽和包庇不堪重赋重徭的民户主动将田地投献给自己。如此一来,大量的民户成了对宦官豪绅有依附关系的佃户,宦官豪绅对佃户称之为“佃仆”,以仆人视之。除了佃户,尚有雇农地位更加卑贱,这类人因各种原因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资产土地,只能投到宦官豪绅家中卖命为奴,为主人服各种杂役以及无偿耕作。也正因靠着大量的佃户与雇农,诸如襄藩这般的偌大产业系统,才能有条不紊的运行下去。
然而,随着各地流寇风气,原本看似稳固的这种依附关系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
“今日之小人刁悍成风。今日掉臂前来,异时不难洋洋而他适”,佃户、雇农们趁着动乱之际摆脱了桎梏,逃入山中,或者啸聚为盗,或拣拾无主荒地开始转变为自耕农。襄藩拥地甚广,相应的佃户数目也很庞大,谁知这段时间贼寇环伺,迫使人员流失,泰半躲入了郧阳山区,眼见到了播种时节,大片土地却无人照看,朱翊铭因此忧心忡忡。
57勾当(一)
襄阳府地面,襄藩拥有的土地逾千顷,其中分布在枣阳县内的便有三百五十余顷。听朱翊铭讲述,他在枣阳的的土地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收获。譬如某年谷仓渗入雨水导致播种用的种子大规模受潮最终**难用,又譬如某年眼见收获在即田地仓棚却突起大火等等。而本年自年初开始,便陆陆续续开始有佃户逃逸失踪,屡禁难止,虽请求枣阳县参与调查维持,但依旧收效甚微。以至于如今播期在即,却没有足够的人手负责田亩的开垦与耕作。
坐视三百五十顷上好的肥沃土地荒废整年,朱翊铭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赵当世心中却对此事有所猜测。综合此前经历,枣阳县内会发生这样的蹊跷事,或许也与极端排外的褚犀地有所干系。
褚犀地在枣阳县手眼通天,有他从中作梗,襄藩想一帆风顺坐收利好比登天还难。如此折腾下去,说不定到了最后,襄藩心灰意冷,将田地贱卖给褚家也未可知。
朱翊铭看赵当世思索,便道:“听闻贵营近期在枣阳开垦荒地,赵大人坐镇,自会一帆风顺。小王可惜藩名下那些田亩抛荒多年,是以希望请赵大人助我藩一臂之力。”
陈洪范加以解释道:“王爷的意思,贤弟近水楼台,多帮着照拂照拂。”
闻弦歌知雅意,朱翊铭的想法赵当世心中透亮,通俗而言就是想要将那枣阳县三百五十顷的土地承包给赵营。既然如此,自然就属于生意的范畴。若是生意,无关身份,那就好讨价还价。
以一顷百亩计,三百五十顷即三千五百亩。赵当世对农业不在行,但先前因听何可畏分析过,大概明白内中的套路。据当初何可畏实地考察后估计,赵营的一百五十顷地一年下来顺利收获可得粮六万石。而襄藩的土地可想而知不会差于赵营,因此进行换算,权作一年可得粮十四、五万石,有这样一个数目,便可做一番文章。
赵营屯田军兵士的数目在六千上下,而赵营的土地仅有一百五十顷,实际人数远远大于所需人数,所以不得不将剩余的兵士派遣参与其他生产建设。但当前赵营除了农业,其他产业又没有这么大的劳动力需求,所以归结到底,还是要想方设法将闲置兵力归于农业生产,那么解决方法就如同何可畏早前提过的,只能再想法设法攫取更多的田地。
现在襄藩提供了三百五十顷的土地,赵营正有余力接手。故此,朱翊铭的想法可以说正中赵当世的下怀。两边都有意向,这买卖就好做。经过讨论,赵当世与朱翊铭达成了初步的共识。即赵营提供人力,襄藩提供土地,双方合作耕耘。最终一年的收获分两收两次三七分,若假定三百五十顷土地一年可收获十五万石粮,那么最后赵营到手五万石,襄藩到手十万石。
赵当世随后认为自己出人耕种,并且要全权负责管理,所承担的风险与责任更大,理应得到更多的好处。可谈到利益,朱翊铭一改最初的谦让和善,展现出了极为强硬的一面,连番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了赵当世的要求。幸好有着陈洪范帮忙说话,再谈一阵,朱翊铭才稍稍让步。但他也不愿意在合作的初期就将利润拱手相让,他提出,三七分成的比例不变,不过赵营借的那五万石粮草可以分五年还清,从第一年收获开始,每年只需在收获季还一万石即可。而且到了第五年,从三百五十顷中抽五十顷赠送给赵营。
朱翊铭不愧经营家族产业的老手。他这一步看似退让,其实并没有遭受到多少损失。且不论那五万石分期还的借粮,就说那赠送的五十顷,看似慷慨,其实赵当世
也知道,按枣阳县内的土地情况,耕种五年后必得抛荒一两年恢复肥力。楚北形势风云变幻,谁也说不清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朱翊铭将眼光放在最近的利益上是明智之举。五年时间难保发生何种变数,局势坏了能确保襄藩获利不亏,局势好了五年光景发展下来五十顷也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心头肉。
朱翊铭考虑家族利益的心态赵当世理解,对他而言,襄藩肯一次性拿出五万石粮草给赵营救急已是雪中送炭之举,只要赵营能度过艰难期,日后的目光也不会仅仅局限于自家的一百五十顷、襄藩的三百五十顷土地上。更重要的一点,赵当世最急切期望的,不是当下多从襄藩牟取短期利益。朱翊铭只看眼前不假,他赵当世可不会鼠目寸光,在楚北,能与襄藩搭上关系,纵然吃点小亏,但长远看来,必大有可为。
“王爷慷慨解囊,对我赵营如解民于倒悬之苦,赵某感激涕零!”结论基本敲定,赵当世长吁一口气,换上灿烂的笑容,举起酒杯。
陈洪范也举杯朗笑:“王爷急公好义、贤弟忠肝烈胆,只要携起手来,何愁我楚北不宁”说着,从随身布囊里取出三个大碗,“桃园美景正盛,促我三方情谊之浓。值此欣然之际,咱仨何不换杯为碗,痛痛快快浮一大白!”
赵当世撤下酒杯,毅然取过一个大碗道:“兄长此言,正合小弟之意!”心道这个陈洪范果真很会来事,早早预备的这大碗,想来就是趁着此时烘托起气氛,一锤定音。
朱翊铭斟酌少许,貌似对结果也无更多要求,便也随即笑颜浮现,陈洪范眼疾手快递上一个大碗,他顺手接过,亦道:“来,二位大人,咱们满上!”
琼浆玉露倒入大碗,香气四溢,伴着飘飞的粉色花瓣,三人起身对饮,相视而笑。
承天府京山县,县北八里张良山。
驻刀而立的李延朗看着身边的一汪泉水对满面焦急的侯大贵道:“统制,听说这泉水叫马跑泉,本干涸无眼,然而蜀汉关爷爷曾驻兵此处,因兵士口渴,纵马而过,泉水感圣,突然涌出了泉水。”言罢,嗟叹不已。
侯大贵问道:“关爷爷的马,是赤兔马”
李延朗想想道:“不是宝马赤兔,想来也绝难踏出泉水。宝马配英雄,真不虚也!”说着脸上全是艳羡。
侯大贵看着四野无人的山峦森林,吐口唾沫,先暗自骂一声:“狗日的还没来。”继而接上李延朗的话道,“若有朝一日咱们能去北京城,将那皇帝小子拖下龙椅,你也就成了关爷爷。”
李延朗一愣,没等回话,侯大贵忽而将腰刀抽出,沉声道:“来人了。”
二人横刀跨步,在原地警备,过不多时,来人靠近,侯大贵认出是相识的李万庆,舒口气,将刀插回刀鞘,招手道:“老李。”又问,“情形如何”
身着甲胄的李万庆看着有些憔悴,他喘着气走上前,李延朗上去扶着他道:“五哥,仗打完了”
李延朗点点头,连叹数声,道:“果不出我几个所料,曹操那厮真不成器,总想着投机取巧,全无斗志。迎面撞上个许成名,就先乱了阵脚,接着龙在田的人杀上来,他就吓破了胆。退到富水边,后路又给左良玉抄了,他带着老营先跑了,大伙儿乱成一团,各寻脱身之计罢了。”
侯大贵眉头一皱,问道:“左良玉也来了”
李万庆点头道:“我看旗上打着名号,也不知人在不在,管他呢,总之罗掌盘子只要看到‘援剿总兵’四个字,终归是不想打的。”
说完,又叹一声,神情落寞。
李延朗关心道:“各位兄弟尚安”
李万庆挤出些笑,道:“我几个早有准备,知道姓罗的脚底抹了油,见他走人,也跟着分头散了。来之前我与老贺、老蔺、老刘照过面,他三人都安然无恙,部众也都健全,听说那常国安被姓罗的顶在前面,受了点轻伤,但估摸着没甚大碍。”
侯大贵点头道:“如此甚好,不知曹操接下来会如何打算”
李万庆回道:“他是铁了心要进湖广,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折回河南。其他各部营头过段时间寻到了曹营的动静,估计也会陆续重新聚去。”说着,轻叹道,“我与老贺几个商量了。不如就趁着这个时机脱离了曹营,转而北上,投奔赵兄弟!我几个比起曹操那一堆夯货,人不算多,抄小道日夜兼程,或许能先到枣阳。”
侯大贵心中一凛,紧接着后背都发出汗来,说道:“老李稍安勿躁。此间形势复杂难料,且不论几位是否能安然抵达赵营,即便到达了,我家主公一时间恐怕还难以处理好各位的招安事宜,还是再等等。”
李万庆疑道:“侯兄,你不是将空白告身都搞到手了”
侯大贵忙道:“兄弟有所不知,朝廷手续繁杂,这是一道敲门砖,各位签了字,就有了名分。往后朝廷各级还要陆续将各位的名字填补到各种名录中,才算完事儿。”他现在可不敢告诉李万庆那些空白告身都是赵当世听取穆公淳的建议,为了收拢人心编出来的西贝货。赵当世虽然与陈洪范、左良玉交好,但尚无能量向朝廷请下这么多的招抚文件,老实说,就熊文灿也未必一次性搞的到这么多的告身。招安兹事体大,每招安一家贼寇,都要三朝五议反复磋商才有定论。侯大贵随身携这么多告身,也是没有碰上懂行的,否则只需一句话,就能让赵营的计策露出马脚。
好在李万庆也不明就里,听侯大贵说得煞有介事,且族弟李延朗也在一旁帮腔,便无复怀疑。
侯大贵又道:“几位无事,我便放心。曹操既然一门心思要走湖广,我营往后会与各位保持密切联系。”
李万庆点点头,李延朗却忽而发问:“五哥,你可知道,曹操怎么就撞了南墙还不死心他进湖广,最终想要去哪里”那日在山神庙,双方交谈中,他明显感觉到贺锦等有意避谈罗汝才等众营重归湖广的目的所在。这时候想到,便又问起。
李万庆看着自己的族弟,张口之际似乎忍不住要将原因说出,但是喉头刚发声响,立刻又止住了。李延朗心中一急,想要追问,但侯大贵以目视意他住嘴。侯大贵大概猜得到李万庆不愿说的原由,保不准这事事关重大,他们想要投靠赵营,但缺少筹码,不到关键时候自不想将关窍讲出来。
三人尴尬片刻,侯大贵摆出个难看的笑容意图化解凝结的气氛,但耳畔忽传来马蹄声。循声探寻,马蹄声来源不远处山脚的官道。
“难道是官兵的搜山部队”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多年的经验让三人都不敢小觑这马蹄声半分。又过一会儿,马蹄声停了,李延朗双眼圆瞪,紧绷起心,低声道:“停在下面了。”
三人互看一眼,均自绰刀在手。不用说一句话,一时间都放缓了脚步,谨慎地猫着腰、借着草木丛的掩护,往山下摸去。
走不多时,有脚步沿着山间土路而上。三人伏在丛中,透过缝隙看去。只一眼,侯大贵便认出了领头的一人。与此同时,李延朗顾视李万庆一眼,满腹狐疑。
58勾当(二)
十余人沿着山道而上,一将身着蓝色布面甲走至马跑泉旁,俯身掬水抹了把脸。环顾四周一番后,找了块还算圆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马匹都藏好了”蓝甲将询问左右随从。
有随从答话道:“将军放心,都是老手活计,不会有差池。”
那蓝甲将没说话,又过不久,从山道转角处转出一将,瞧装束也是把头模样。那蓝甲将一见他,起身便问:“老冯,官军搜山”
来人摇头道:“我看过了,只是过路的马帮商贩。”
那蓝甲将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道:“贼怂的,若非姓罗的那窝囊废,咱们用得着这么惊惊乍乍、东躲西藏”
来人撇嘴道:“要我说,实则不必多此一举弃马登山,见了官军咱也不怵。”
那蓝甲将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个撞上了官军,还不是得多绕口舌咱们已经做完了差事,回去复命路上可别出岔子。”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