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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以马张氏为要挟,在出击仪陇的两日中,官军果然风平浪静。依照赵当世与诸将早前的判定,二罗很可能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给广安知县马乾报信了。时下虽世道不宁、武功横行,但武贱文贵的风气仍十分浓厚。罗尚文与罗文垣一个参将、一个游击,依然不敢开罪一县之长。

    人马顺利返回大获山,沿途,不断有哨骑塘马从各处来报,综合起来可知,正如预料,袁韬、景可勤、常国安部还不过行到了清水江一带。而呼九思、梁时政、杨三等部则在百丈关附近徘徊,想来必是白蛟龙与刘维明的书信起了作用。

    两日二百余里来回急行,饶是赵当世这般咬铜嚼铁的硬汉,也感到有些疲惫。他开完军议将诸将遣散后,手箍着兜鍪,向城中自己的居所走去。沿路兵士见了,都满脸堆笑着朝他打招呼。

    他一个个应着,劳累竟也随之渐渐消逝。想数月前,自己仅还是个仰人鼻息的无名小卒,被张雄飞鞭挞的场景犹在眼前、贺锦,李自成等的音容笑貌也时常浮现脑海,如今,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子竟也拥有了数千人马,能够独当一面了。望着眼前这一张张各异的脸庞,赵当世只觉一股暖流在胸前涌动。

    走到门外,忽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那里。那人本含胸垂首,听到脚步声逼近,才怯怯地抬头,赵当世认得,却是马张氏身旁的一个婢女。

    那婢女满脸通红,估计是只身一人呆在这遍地兵汉的地方好生惶恐,一见赵当世,立马迎上来,先福了一福,而后道:“大人稍等。”

    赵当世呆了一呆,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那婢女羞涩地点了点头,压根不敢看他,只瞧着裙边泥地,细声细气道:“是奴家夫人有事。”边说,边紧张地拨弄自己的裙褶。

    “有什么事就说吧。”赵当世无可奈何。那马张氏素来挑三拣四,她有事,必是又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奴家夫人说,说大人在外征战杀敌,马不停蹄、身不离鞍,万分辛苦。城中多阴暗潮湿之地,怕大人休息不好,误了正事,故主动让出玄妙观,以供大人休养。”

    “什么”赵当世乍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马张氏仗着自家夫君地位,一向蛮横,不耍出些幺蛾子已是万幸,今番却是撞见了哪路神仙,善心大开,甘心将那霸占去了玄妙观又让了出来

    那婢女看对方明显不信,急道:“大人,奴家夫人已经住到了城北的房屋中,若不信,自可去瞧瞧。一片真心,绝无虚伪做作。”

    她态度恳切,当无诳语,赵当世应了一声,打发她走,自怀着疑虑开始在屋外踱步。

    想了一会儿,叫过一名兵士,问他:“那马夫人是什么时候搬离玄妙观的”

    那兵士挠挠头,思索片刻应道:“该是三日前吧。听那边的弟兄们谈起说她一早就在私下询问是否另有居处,待千总你率兵离城,她们就立即搬出观了。”

    “三日前”赵当世凝神细想,豁然开朗。那日不就是自己谎称联络马乾,从她那里带走那婆子,使之下山面见二罗的时候吗照此看来,她也许是感觉到不妙才做出如此姿态。若此事为真,那这个女子还真有些小聪明。

    也不知为什么,赵当世就是不太想让马张氏知道自己不是官军。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和侯大贵、杨成府他们可以演,手底下那成百上千的兵士没法演,被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是迟早的事。

    那婆子下山后就再也没有露面,难怪马张氏胆战心惊。但对于赵当世来说,不论她是否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在袁韬与二罗的威胁没有解除前,作为一张极为有用的牌,她绝不可能离开大获山一步。

    “你去马夫人那边,就说我十分感激她的好意。另外若需要什么物什,只管提出来。”赵当世如此吩咐一兵士。

    大雨连下两日,到了第三日,雨势渐衰,云销雨霁。

    据报,袁韬在闻知王高、闯食王兵败身亡后,加急了行军,如今已经进入仪陇北部,不日便将兵临大获山。

    对付他,赵当世已有安排。眼下最关心的,却还是官军那边的动静。虽说手中攥着马张氏,但对方究竟作何反应,委实难言,这不但取决于罗尚文与罗文垣的意见,也取决于马乾的态度。

    为了探听风声,赵当世派了使者下山,再次求见二罗。

    使者受赵当世指示,一开口就甚是强硬,张口要价,并以马张氏的安危作为威胁。二罗显然有些慌乱,一再推说正在凑钱,请求宽宥数日。赵当世得知此情况后推测,也许是他俩与马乾之间的协商还没有到位。马乾再刚直,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很难相信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小妾不闻不问。在没有他的允许前,二罗是不太可能强攻大获山的。

    为了进一步扰乱对方,赵当世连续派出了几拨使者,几乎每一位提出的条件都与之前相异。如此一来,可让二罗应接不暇,难以抉择。踌躇之间,便给己方的行动提供了时间。

    二罗看起来也确实疲于奔命,不但对赵当世的使者客气,更是反遣几名使者上山讨价还价。如此,赵当世确信对方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拖战之计”,一面虚与委蛇地应付,一面全力准备抵御东面的来犯之敌。

    大获山东靠宋江,过江仅有北面一处渡口。而过江之后往东,群山重峦叠嶂,森林密布,道路崎岖,只有一条主要干道夹于山间,是袁韬进兵的必经之路。




33腹背(一)
    翌日,朝食方罢,赵当世正蹲在山涧边漱口,塘马急报,敌人来袭。

    他抖擞精神,立身细问,得知袁韬的前部已达东端奉国寺,白坡子、彭家崖两处的白蛟龙部兵士已经开始与之零星交战。

    战事已启,赵当世回到洪山庙,着令改旗。须臾之间,一面皂色大旗取代之前的素旗,横挂着徐徐升到杆柱顶端。晨风猎猎,那旗帜迎风招展,在蓝天碧林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

    很快,远处可见的几处山峦上,同样换上了皂旗。十余面战旗飘扬呼应,预示着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来临。

    袁韬部打头阵的是“托天王”常国安。此人崇祯元年与混十万马进忠、整齐王张一川、小秦王王光恩等反于陕西,后为紫金梁王自用的部曲。王自用死,乃附张献忠,但一直因非嫡系而不得志,遂留川中。他起事多年,流窜四方,手下百战老卒也有数百,其战斗力绝非王友进、王高等辈可比,故被指为先锋。

    其时棒贼主力尚在奉国寺附近,他首先进军到白坡子一带,很快遭到了白蛟龙部兵士的攻击。

    白营兵士虽多达三千,但战斗力偏弱,无法正面阻击常国安,赵当世扬长避短,给白蛟龙的任务便主要是骚扰游击。其营三千人化整为零,组成一个个百人规模的队伍,自白坡子、彭家崖至凤亭、癞子河一线数里长的山路两侧设立数十个哨点,随时对道径上经过的棒贼进袭。

    一开始,常国安对此并不在意,这些杂兵躲藏在山林沟涧之间,打了就跑,并不敢与己硬抗,推进一里,自己手下不过损失数人而已。但渐渐,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随着逐渐深入,部队遭到攻击的密度爆炸性地上升,从一开始的零零散散,到如今几乎每走两步就有暗箭飞镖从林木中飞出。这种骚扰打击连绵不绝,看似弱小,但时间一长,影响显著。

    且不说伤亡增加许多,兵士们的心态也开始急躁,时时疑神疑鬼,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常国安不笨,他很快想明白了个中原委:那些被驱逐逃散的敌人并没有就此一走了之,而是在不受注意之时再度偷袭而来,而己军越往前,则遭到的敌人数目因为早前的放任就越多。

    话虽如此,他却犯了难。这些散兵游勇败之容易,歼灭实难。他们通过密林岩石掩护,沿着山间小径行走,神出鬼没。若分兵去追剿,那么可以肯定,不出一小会儿,自己的身边就将无兵可用。换句话说,如今自己就像行走在布满细针的砧板上,每走一步就得被扎得生疼,但若说弯下腰去,想一根根将这些多如牛毛的尖针尽数拔去,也忒不现实。

    头疼之下,常国安大声骂起了娘。想起袁韬交给自己快速进兵的命令,他总不可能临时撤兵,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是进也难,退也不行。无奈之下,他一面派人报之袁韬此间情况,一面硬着头皮催逼兵士继续前行。

    但白营的游击使常国安如陷深沼,半个时辰过去,行路不足二里,且伤亡激增,手下兵士哀声四起。

    之前派往袁韬那边报信的塘兵归来,传达争天王口谕,却是要求常国安不顾旁袭,尽快通过数里狭路,前往土垭坝子整队布阵。

    话说的轻描淡写,常国安心里是既惊且怒,道理很简单,若依照袁韬所要求的方式赶路,那便是彻底解除队列行伍,令兵士自行。这要放在平日里尚可,顶多走丢个百十人,但眼下周遭敌军伺伏,在结阵缓行的状态下,慢是慢点,却能有效抑制伤亡,一旦放开编制,任凭兵士四散冲突,伤亡必定剧增。且不说能否顺利抵达位于土垭南部的那片坝子,就是到了,若不能及时约束收拢散兵,敌人趁机袭来,自己只有大败亏输的份。

    想自己虽非袁韬嫡系,但甘愿为马前卒,供其驱驰,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对方竟依然视自己以及手下兵士性命如草芥,毫无珍惜之心,如此做派着实令人心寒。

    茫然间,常国安的脑海里忽地闪过姚天动与黄龙的面容,想想他们的境遇再看看眼下的自己,不禁感到有些悲凉。

    不过,几声惨叫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拍拍胸甲,扬鞭疾呼:“切莫慌张,左右不过是些宵小,不足为虑。听我令,厚甲的在外,单衣的在内,妄退者杀无赦!”言下之意,已是将袁韬那不靠谱的命令置之不理。

    相较于其他棒贼,常国安部因有数百老卒打底,故而行伍纪律甚佳。那些老卒多秦人,都是刀山火海里趟出来的,战斗技巧也许都是野路子,但有的是一股子的凶悍猛鸷之气。他们跟随常国安多年,忠心耿耿,每战皆为中坚。此刻,在接到掌盘子的指令后,其等不断地用言语与手势弹压恐吓身边那些六神无主的雏儿,收效显著,原先有些动摇的军心很快就镇静了下来。

    但白营游击队的袭扰还是令常国安部身心俱疲,面对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敌人,真个是有力无处使,只能被动挨打,换做是谁都是一肚子窝火。眼下虽在老卒的强硬压制下勉强保持住了行军的秩序,但人人心中都免不了心浮气躁。

    好在对方力量分散,无法阻止己军的前行,当常国安部以龟速闯出数里狭道,终于抵达土垭南面的坝子时,太阳都已快升到头顶。

    过了狭道南端的凤亭,游击队的攻势才慢慢收敛。常国安灰头土脸,下马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休息,不单是他,作为前锋的全军上下,也都是喘息未定。数十名令兵高举着各式小旗来回奔波,大声呼唤自己队下的兵士——纵使竭力约制,但数里长道,弹压强度总会松懈,仍是有不少兵士在慌乱下失了编制,胡奔乱窜,此刻第一要紧事便是归置编制行伍。

    土垭南面的平原坝子上分布有数个村庄,规模都不是很大,时下刀兵逼近,村里的百姓早就四散奔逃,人去村空,道路阡陌全都空荡荡的,只剩些来不及带走的猪羊鸡鸭,兀自叫唤。

    屁股还没坐热,袁韬军令寻至,要他在坝子上寻找阵地,固守等待主力到来。常国安引军寻了片地势稍高的村落,进村驻扎,并准备先埋锅造饭。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常国安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懂得善待手下兵士。平日里对自己营中将士早晚两顿



34腹背(二)
    守御第五道防线的四百兵士中,大部为常国安手下老卒。当下他们沿着缓坡组成个个小方阵,一字排开。

    原以为其等一触即溃,谁知前部冲突几次,都被打了回来,郭虎头方知遇上了硬茬子。

    他心中嘿然,组织弓手朝上放箭。坡上棒贼也不示弱,亦是集中弓弩,向下反击,一时间,矢雨蔽天,来去倏然。

    郭虎头登先要紧,往来对射半晌,没占什么便宜,情急之下,冲到第一线督战。那边棒贼有眼尖的,见他甲胄鲜明,不似普通兵士,取过强弩,瞄准了冲他劲射。

    他虽呼叱左右,但丝毫没有放松对敌军的警惕,忽见头顶反光一闪,料有异常,情急之下向后仰去,耳边“刷”一声响,那弩箭打偏,没中他面颊,却冷不丁攒进了颈边皮肉。刺痛袭来,下意识想拔,寻觉不妙,暗自嘀咕:“贼怂的,不想竟在这里负了伤。”手起刀落,将箭支前后削断,只留当中入肉小截,而后如金刚怒目,浑不顾伤,继续大声指挥。手下兵士见状,皆服其勇,战意愈炽。

    棒贼固占地势之利,但坡上光秃秃的,没甚遮挡,反倒是坡下的赵营兵士,窝藏在树木岩石之后,分成三组,每组百人,轮番进攻。尤其是那数十名铳手与几杆抬枪,面对毫无掩蔽的敌军大展神威。“噼噼啪啪”的铳响犹如爆竹,硝烟数十米间连成一线,脆响此起彼伏,命中率不甚高,但棒贼只要中弹者无不衣碎甲迸,朝后跌去。

    常国安不断接到前线告急的消息,心急如焚。北面战事吃紧,南面也好不到哪去,赵营来人虽少,却精锐如豹,他已经做好准备,若第五道防线被破袁韬还不曾增援到,便放弃村子向东退却。

    他的想法很快成为了现实,士气如虹的赵营兵士由郭虎头的率领,又向缓坡发起了几次冲击,矢弹交加下,便是百战老卒,也不禁开始动摇。棒贼反击稍有停滞,郭虎头就抓住机会。他一手捂着受伤的颈部,一手大力挥刀,调集人马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攻上坡去。

    面对着甲率极高的赵营兵士,被攻上阵地的棒贼们只坚持了半刻钟不到,就放弃了抵抗。他们在几名哨官的带领下,忙不择路地撤往最后一道防线。赵营兵士顺势抢占有利地势,自坡顶向下数百米悉染腥膻,遗尸无算。

    常国安不打算守最后防线,此时南北两面的败兵有许多逃回。他略略收拢,加上驻守村中的人马,还有千余。形势比人强,虽知再等一会儿会有更多被打散的兵士归来,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转移阵地”的军令。

    他卜一撤出村子,郭虎头接踵而至。不过他并不打算追击。一来徐珲交给他的任务只是攻占这个村,想着铁面无私的“徐灵官”,可不敢擅自僭越,还得派人请示。二来颈见箭伤实在生疼,他竭力坚持,还是痛得汗流如豆,不得已只能暂时缓缓,在村里先进行简单的治疗。

    随行兵士中有两个大夫,此前也是陕西的行脚土医,被裹胁进来的。他们原本只会些给人看伤寒腹痛的小技,对于外伤是一窍不通,但在郭虎头斩首的威胁下只能硬着头皮上。

    其中一个看过书,倒略知如何包扎箭伤,只是从没有临床经验,心中没底,匍匐在斜靠在床头的郭虎头前,小心道:“军爷,小人没治过皮肉伤,若定要小人动手,还得做好准备。”言下之意,失败成功,没个准数。另一个神情戚戚,欲言又止。

    郭虎头满头汗珠,强按着伤口的指缝间不断有血液渗出。他心烦意乱,骂道:“你两个腌臜货,没锤的东西,有屁快放,婆婆妈妈的耽误老子性命,必不相饶!”

    那两名大夫吓得抖如筛糠,但仍自道:“为医者,不治无把握之疾。若真个害了军爷,不等健儿斧钺相交,俺等往后也不敢自称医人,心实如死。”

    郭虎头难受得直咧嘴,但瞥见二人态度坚决,也只能强作和气,蹙眉道:“药医不死症、佛度有缘人,你两个只管动手,老子命大,不会有事。”末了,加一句,“倘若真个死球了,也怪不到你俩头上。”

    那两名大夫闻言,对视一眼,这才爬起。一个小心翼翼道:“军爷,颈部经络盘结,箭杆陷于其中,取之不易,得用专法。”

    郭虎头实在不耐烦,气呼呼道:“谁管你用什么专法不专法的,老子脖子疼得紧,你有闲情放屁,不若快些动手!”

    那大夫忙不迭地口上应了,脚下还是纹丝不动。郭虎头疼痛难当,见他俩磨磨蹭蹭的,怒从心中起,叱道:“直娘贼,敢入你娘怎不敢过来!”左右兵士瞧他发怒,也都拔刀前跨。

    两名大夫齐齐跪下,乞求道:“军爷息怒,若不用专法,小人等实无胆行医。”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郭虎头虽对二人恨得牙痒,毕竟有求于他们,好不容易捺下冲天怒意,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奶奶的,什么专法,说来我听!”

    一名大夫回道:“颈部经脉纵横,稍有伤及便会要人性命。今见军爷尚能说话,想来必吉人有天相,未触主脉,只需将箭杆取出、包扎伤口即可。然而取箭之时,纵万分小心,免不了擦碰诸脉,届时痛苦绝非人可承受。眼下又没有麻沸散等物,只能委屈军爷,将身子绑在床上,以免剧痛之下胡乱颤抖,扯了口子,反酿大祸。”言毕,低眉顺目,忐忑等候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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