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孰料没等回话,先闻一阵大笑。二人惊疑对视,不明就里。郭虎头笑了一会儿,直到伤口之痛委实难忍方罢:“我道什么专法,原来如此。你两个若担心这个,却是多余。时间紧迫,没空绑上绑下的,你只管出手,老子哼一声,从此就不信郭。”
“这……”饶是他振振有词地保证,两名大夫依旧犹豫。
郭虎头咬牙切齿,厉道:“再不动手,先剁了你俩喂狗!”说着,目视左右,兵士当即就要挥刀砍人。
生死时刻,那两名大夫这才放下包袱,没口子答应,一个上前将郭虎头身躯扶正,另一个去携带的行囊里寻找器具。
取箭,尤其是带倒钩的,绝不可轻易拔出,否则伤口撕开数倍,
35腹背(三)
常国安一退就退到凤亭。他在这里稍微整顿了会儿,就立刻将部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警戒巡逻,另一部分则立刻进食。好在部队的口粮除了生米还有些干粮飧饭,不用冒着被赵营突袭的危险埋锅造饭。
日影渐斜,常国安翘首盼望,又等片刻,终于在道口看到了袁韬的前部兵马。一看之下,旗帜纷乱,兵器歪斜,军容甚衰。不消说,定是在狭道内被游击队骚扰地够呛。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袁韬的数千主力陆续涌出狭道,在常国安部的策应下慢慢在坝子上展开。
常国安数了数,发现有些不对,策马来到袁韬身前问道:“天王,黄鹞子的人呢” 争食王景可勤在名声不显时诨号“黄鹞子”,常国安喜欢这么叫他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
一路来左右护卫周全,袁韬看上去倒还泰然。他恨恨道:“赵家小儿欺人太甚,老子已经着令争食王进剿东面山林之贼,誓要全歼其众,擒渠首烹食!”言下之意,竟是特地留了景可勤的人马在狭道内追剿白蛟龙的游击队。
常国安闻言,噫了一声,用力拍击髀部,引起所着罩甲腿裙上的甲片一阵乱响。
袁韬瞧他焦躁模样,十分不快,乜视质问:“你这般作态,是有何不满”前番屡遭游兵偷袭已令他好生憋气,当下这厮又揣歪捏怪,更添火气。
“天王!东面山林莽莽,赵贼借地势游弋其间,踪不可测。休说黄鹞子手下只有两三千人,就有万人漫天撒网,也只能是大海捞针。此间可急派人速召,要他撇清缠兵,迅速来此会合,如此当不至于为赵贼所败。”常国安言辞恳切,一张方脸涨得通红,直延伸到脖间。狭道内的赵营兵士化整为零,早有准备,其分化己军的意图昭然若揭,可是这袁韬因怒兴兵,自入其彀。景可勤放弃军队集中的优势,贸然分兵浪战,若不尽快将其拖出,只恐真如泥牛入海,过不多久便要消解在茫无边际的山岭间了。
他卜一说完,袁韬就暴跳如雷。不为其他,就为这厮总爱与自个儿唱反调。姓常的能打是是实话,但一直以来,这厮似乎依仗着有些实力,屡屡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说打东,他偏要往西;说防守,他又坚持进攻。几次给这厮面子,不予计较,这厮却顺杆往上爬,越加放肆。若非忌惮其部实力,恨不能早将他给弄死了。现下,这厮再次没大没小,当众质疑自己的部署,积怨之下,不能不给他些颜色。
“住口!”袁韬大手一挥,厉声喝断,“你这狗怂的东西守不住西面村子,老子尚未拿你问罪,你却不识抬举,兀自阴阳怪气,乱我军心。若不处置,何以服众依军法当斩!”
常国安愣了神,随即慌忙辨称:“天王息怒,小人不是有意顶撞,只是情急之下一时失言,请天王网开一面!”言毕,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捣蒜一般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袁韬气话出口,也觉不妥,刚好左右军将为之相劝,便顺坡下驴,装出勉强地神色道:“哼,念你是川中老人,与我有些情分,又有诸将告饶,便暂且抵下你的狗命,拿功来赎!”
“是,是,小人省得了!”常国安一叠声应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此刻他心中不胜圭愤,愤在袁韬刚愎自用,不纳他忠言,白白折了景可勤这一支人马,更愤他不顾情面,当众羞辱自己。百感交集间,他却又想起了姚天动与黄龙。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对当初二人的悲怆有了更深的体会。
“乖乖,还算这龟孙子识相。”常国安透过人群偷瞄被众将簇拥着,正一副春风得意、指挥方遒也似的袁韬,神主渐定之下,眼里放出了些许凶光,“若这孙子执意要害爷爷,说不得,管他什么赵营不赵营的,先干这孙子个卵朝天,好叫他知道爷爷也不是可欺的!”越想越气,最后连火并的心思都有了。
不过气归气,沉浮数年,他还是能控制得住情绪的。按照袁韬的布置,他率军向西三里构建防线。却因心灰意冷之下态度消极,早没了之前的锐气,拖拖拉拉半晌才到位,依照地势稀稀疏疏部署了些人马,自己则寻了个荫蔽处,干脆卧倒休息。
才过片刻,喊杀声由远至近传入他耳中,一睁眼,徐珲已经带着兵马撵了上来。
先前不及对方精锐,因此吃了些亏,如今自己会合主力,数千人马,赵营攻村者不过数百,自守尚可,却竟敢主动挑衅,自己若再做缩头乌龟,如何在川中弟兄们前抬头常国安弹身而起,一面传信给袁韬,一面号令反击。
刚一起身,一枚铁弹落在他脚边不远,一个棒贼躲闪不及,登时粉碎,另几个脚步快的扑到一边,也不免为激射起的飞石流砾所击伤。
护着常国安的两人皆伤,他自己下巴上也掉了块皮,血流不止。左右保着他坐到石上,简单包扎。漫天的拼杀声、炮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惹得他是坐立不安。
负了伤有些沮丧,顾问手下:“赵营来者多少”听这声响气势,委实不是三两百人可有的。
“来贼正西三四百,西北一两百,西南两三百,总计在八百上下。”
“什么”常国安一瞪眼,没等伤口包完,弹身而起,“速速去请袁天王进兵!”好家伙,适才三四百人就能将自个打得够呛,这次来势更添一倍,漫说自己手下现在只有千把人,就放在前番兵容齐整时,怕也难敌。袁韬不来,绝难坚持。
同时传令全军:“弟兄们坚持住,争天王大军眨眼可至!”
一帆风顺、自负久了的人若是受到挫折,往往比常人更难恢复信心。常部棒贼向日里傲视川中其它诸部,却以兵力、地理优势挡不住赵营寡兵夺村,说实在的,大部分人胆气已丧。如今堪堪支撑,一是因为法纪严苛、军令难违,二是尚对袁韬这个后援抱有期待。故而奋发之下,凭着一股舍命的狠劲,暂时挡住了攻势。
事实上,袁韬早注意到了常国安部的战事。此处不比山地,地势低平,视野良好,两部相隔不过三四里,抬眼可见,更遑论那些火器所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了。
然而,面对陷入苦战的友军,他却并没有出兵援助的意思,反而是扣下了常国安派来的使者,并令全军戒备,在原地布阵作防御状。
他派出
36腹背(四)
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了一招。据突围而来这个亲兵口述,江东战局一开,官军便蠢蠢欲动,现下已然兵分两路,罗尚文一部围攻大获山,罗文垣一部抢夺北方渡口。
大获山东面的宋江在这里略呈个“乀”型,正东水势湍急,要渡河,只有北面一处可过。按照战前安排,把守渡口两岸的是作为殿后部队的刘维明部。此时其已经开始与来袭的罗文垣部官军激烈交战。
赵当世心如雷震,怦怦乱跳,这时间差把握的如此到位,说明官军是早有预谋。难道说,不久前与二罗的来去交涉,他俩仅仅只是逢场作戏偷鸡不成蚀把米,算计别人,不想却反被算计。他自不知,马乾心如铁石,早便拟好了休书,与马张氏断绝关系。几天前,二罗便在他的许可下已经开始筹划攻山事宜。虚情假意与赵当世来去,正是为了懈他之心。
反思之下,以为官军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之下,把他人看轻,如今就得承受其产生的恶果。
只是木已成舟,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赵当世向东看了看,心里有些踌躇。袁韬未破,强敌又至,真个是前有狼后有虎。他在想,是立刻动身救援大获山还是再观望一阵,等东面分出胜负再动
寻即他做出了决断。袁韬这次不破,无关大局,下次再战即可;而大获山为己军辎重钱粮囤积重地,根本所在,一旦失守,则自己就将为无根之木,到那时,不需敌军再来,只怕白、刘二人就会先把自己绑了向袁韬赎罪。所以二罗才是附骨之疽,不可不除。
既已决定救援大获山,东面战事自不可再拖。时间紧迫,他强行镇静,首先派塘马往侯大贵处通知他行动。时快至傍晚,侯大贵一军尚未动作。他正是赵当世用来彻底击溃袁韬的一支奇兵。原打算再过一阵子,等涧槽沟那边胶着再令他动手,但时不我待,只能让他提前出击。
另一边,立刻叫来杨成府,集结洪山庙全军。驻防此地的兵士俱为马军,约二百人,他们本在有条不紊地执行各项命令,忽而受召,全都一头雾水。内中有几个心思敏捷的观察到赵当世与杨成府的神情,猜到几分,却也不敢随便言语。
赵当世对众人稍叙情况,只说是棒贼偏师偷袭大获山,并不涉及官军。看似几字不同,其中大有文章。若是棒贼,战力偏弱,且说到底己军还是面对一个对手,兵士们的心里未必浮动。一旦将官军抖出来,不说其他,只恐兵士惊骇,以为陷入被夹击的绝境,未战先怯。
杨成府接着训斥几句,便陆续下山。临去前,赵当世不忘留下几个心腹,继续操持洪山庙上旗帜——帅旗乃一军之魂,稳定军心之物,若仓促之下,收旗席卷而去,东面尚在苦斗的兵士不明情况,很可能引发恐慌,造成全线的大溃败。当然,他也派人传信给了侯、徐、郝等人,一方面让他们安心作战,一方面也督促他们尽快解决战斗,及时回援。这几人身为军中高层,性格虽然各异,但火烧眉毛之际,他们对于轻重的拿捏赵当世还是比较放心的。
官军此番进兵,战略意图明显。即是抢先夺取北面渡口,将赵营主力堵在北岸。大获城只留驻王来兴一部,守备空虚,猛攻必下。赵当世自不能让对方的计划得趁,连连发塘马探听渡口战事的同时加急行军。
刘维明作为殿后部队,众有二千。原本他的指挥所设在北岸贺家湾村中,离洪山庙不远。敌袭突来,南岸吃紧,他只来得及派人向赵当世打个招呼,便尽拔北岸伺机支援土垭坝子的一千余人,向南迎敌。当二百马军抵达渡口北岸时,刘维明全军已经过江。
渡口未失,赵当世舒了口气。这边之前只有一座老桥横跨江面,桥小而窄,大军难过,为了方便过人赵营临时搭设了十余座浮桥。此处若失,官军只需放火焚毁浮桥,留少许人马坚守南岸,那么赵当世与他在北岸的大队人马就只能望江兴叹,坐视大获城陷落了。
攻击渡口的罗文垣手下有兵一千二百,其中铳手数百,火炮数门。刘维明的部下在官军火力的强袭下成排毙命。他心知所守之处极为重要,心存必死之念,纵有不支,还是竭力督军死战。
相比于赵营原班人马,刘维明部的战斗力明显有差距,就是较之同为棒贼出身的白蛟龙部也有不及,是以赵当世布置给他的任务主要就是在后方防守、待机支援。此一时彼一时,原先的后方瞬成前线,渡口的得失攸关全局,刘维明心知肚明。他亦深知袁韬睚眦必报的性情,自己若败,是万不可能得到他的宽恕的;投降官军向年洪承畴等人杀俘的事犹在眼前,前人有鉴,岂能重蹈覆辙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豁出命去,死守住战线。
百忙之中抽眼回看,却见身后两百马军正在渡河,心情略慰,扯嗓大呼:“千总亲率大军增援来啦,儿郎们还不赶紧卖弄精神,不可叫别家人马看轻了咱!”一声令下,周遭十余名亲兵也都照他原话呼喊起来,赵当世赶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军。
别看短短的一句话,起的作用却很大。赵当世的到来就如一颗定心丸,使得正开始有些浮动的刘营军心登时平复下去。赵营主力此前屡破官军,刘营兵士虽没亲眼见过,但也佩服得紧,此刻闻讯,皆以为有胜机,更不愿在友军面前堕了自家威风,无不振作起来,奋勇向前。
罗文垣明显感到压力陡增,正疑惑间,哨骑来报,说是从北岸又渡过一支人马,人数不明,但马军不少,貌似精锐。他不由有些慌张,难道姓赵的已经解决了江东战局,全军回援了若如此,单凭自己,未必遮拦得住。
他复派哨骑仔细打探,又着人去大获山查看攻山进展,同时,适当将阵线向后挪了挪——若真个是赵营大军赶来,战斗太过胶着就难以脱身了。
赵当世自然不知道因为他的到来,南岸的战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依旧心急如焚:大获城音讯全无,不知情形;渡口这里也明显被压制着打。整个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向官军倾斜。
刘维明寻到他前,喘着气问道:“千总,带来多少人”
“二百。”
“二百”刘维明一呆,俄而整张脸扭成苦瓜状,“狗日的官军上千,小人已经快顶不住了。”
赵当世军中老人,哪会看不出此间险峻形势,只是脸上波澜不惊:“刘头领勿虑,我为前部,大军在后,片刻便到。你只要严督兵士力战,赶在大军来前守住渡口,便是大功一件。”侯大贵、徐珲他们何时能够解决袁韬,他心中也没底。“大军在后,片刻便到”云云,只是为了安稳刘维明之心,三分真,七分虚。说真,那是因为就在刚才,郝摇旗派人来到言说自己已带着剩下的两百兵士赶在路上。他另外三百人,却是暂时交给了徐珲,还在涧槽沟激战。
刘维明也不管赵当世言语可信度几分,尸山血海,他也经历过多次了,
37掌盘(一)
王来兴已经三五次感觉坚持不下去了。空气中夹杂着丝丝血腥味,眼皮下视线所及,尽皆攒动的人头,黑压压布满城门外。但斜眼瞥见城垣上尚在奋战的兵卒,又想起赵当世的嘱托,没来由的一股胆气陡生。
官军还是老套路,分攻三门,其中西南两门各一二百人,东北启明门独有七八百,为主攻位。
比起修缮过的西南二门,启明门外山道上,守备设施就简略多了。不过,此路径小道狭,杂草乱石遍布,无形中制约了官军的发挥。
罗尚文突然攻来,王来兴虽然警惕,却仍然架不住对方猛攻。官军势如破竹,从山脚一路冲到启明门外,沿途几处哨卡都形同虚设。
西南两门,官军基本佯攻,王来兴分了些人去把守,短期内不会有事。惟有启明门下的这些官军,个个如凶狼恶虎,攻势甚急。赵营兵士咬牙坚持,勉强抵挡住几轮,伤亡已经破百。
转看城内,一队队兵士正络绎不绝地向城上转运四处搜刮来的各类守城器具。一个干枯的身影站在下面,躬着身子,扯着公鸭嗓不断催促。
“老何,歇歇吧,吃碗水。”官军上一轮攻击方罢,正在数十米外休息整队,王来兴趁这个空隙招呼道。
要换做往日,他可对这个何可畏没半点客气。瞧不起他软如鼻涕脓如酱的狗样子,那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辱骂也是常有的事。原以为官军此来,这货会第一个吓瘫在地,孰料他却一反常态,积极辅助自己组织守城。
王来兴年纪小,缺乏经验,组织能力有限,扪心自问,若不是这姓何的老成,从中筹划摊派,城子绝对坚持不到这一刻。
“无妨,无妨。”何可畏闻声,转头谄笑,一张蜡黄的脸上横纹密布,“把总都没歇,小人怎敢懈怠,这几人笨手笨脚的,不时刻敲打,恐误了战机。”
王来兴想了想,没有再劝他,瞧着他忙碌的样子,很是尽心尽责,心里思忖,此番若得救,说什么也要在赵当世面前为他请功。这人平时怂是怂了些,真正做事却一点不马虎。不说其他,就说守城这事,他提出了三条意见,如今看来,无一不是坚守至今的关键要点。
官军初至,留守的赵营人马猝不及防,城子几乎易主,好歹拼死抵抗住。何可畏便建议将火器搬上来守城。之前说过,为了节省火药,赵当世带去江东的兵马所携各类火炮不多,剩余的都封在仓库里。这厢情况紧急,随机应变,顾不得许多,便把诸如子母铳、劈山炮、佛郎机、虎蹲炮等等一股脑推上城垣,甚至连之前徐珲不打算入制的什么一窝蜂、震天雷之类的老古董都搬了出来。后司里也有些会使用的,不管熟不熟练,尽皆派上场。
新手上阵,未免心慌,几个手疏的不仔细,反炸了两门炮,死了七八人。官军冲来,差点破城。好在也有老兵,“通通”几炮及时遏制住了对面的攻势。手忙脚乱之下,撤下好些难用的火器,只留下易于操作的在城上。
不论后司的这些兵士能把火器用到什么样的程度,这最起码的威慑力还是有的。十炮中基本上打飞**炮,但因了山路促狭、启明门下的空地也不宽阔,官军密集分布,也有顾虑,进攻稍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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