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40掌盘(四)
罗尚文身死,罗文垣独木难支,心惊胆战下直接退过嘉陵江,到铁山关一带驻防。袁韬受创,兵无战心,他本人更是沮丧,原先攻山的雄心壮志早无影无踪,引兵向巴州退返,转攻为守。
对于赵营来说,形势大好。
侯大贵认为不能给袁韬重整旗鼓的机会,建议出兵追击,彻底将之消灭。赵当世拒绝了。原因有三:其一,兵士久战,士气虽盛,身体上未免疲累。当下强敌皆退,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贪图一时机会滥用兵力,长远看不划算。其二,他认为袁韬御下无德,强盛时也许尚可威压住其余棒贼,一旦失势,其他掌盘子难保不会落井下石。他讲了汉末曹操与袁氏兄弟的例子,若逼之太甚,面对外侮,棒贼们很有可能暂且放下嫌隙,一致对外;纵之不管,彼等内部仇雠反而会占据上风,到那时必然有机可乘。最后一点,川北地区山峦叠嶂,道路千回百转,赵营作为客军,自不及对方熟悉地理。贸然攻之,怕占不到便宜,徒添伤亡、徒折锐气、徒耗粮饷。
赵当世的打算是攻苍溪县城。
官军、棒贼皆新败,兵无战心,且一个跨江驻守,另一个退向山中,短期内是不会再主动进攻的。赵营数战,不说粮秣不足,天气渐冷,御冬的胖袄等冬衣短缺,就是药品、兵器箭矢等也消耗甚多,急需补充。苍溪近在咫尺,又暂无外援,单说那几百乡兵、豪绅的家奴以及大小堡民,还不放在赵当世眼里。
有备无患,虽说攻略苍溪势在必得,赵当世也不拿大,按例抽派了好些斥候探马,散布到苍溪附近,事先对县城以及周边大大小小的据点、堡子进行侦探。过两天便是立冬,他决定过了节气再行动。
军中诸将各司其职,都在外处理军务。赵当世打完一套拳,浑身淋漓。吃完早饭,也无甚事,就在大获城中转悠,四处视察。
时气候其实已经颇冷,但今日是不凉不热,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像披了一层绒毯,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信步走到一角,水井边,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打水。看她提水,甚是吃力,拔着粗绳的手带着身子因为乏力而不住发颤。
赵当世没有迟疑,跨步上去,单手握绳,助她将水桶提出,轻声问询:“这等粗活,怎让夫人亲自动手,奴婢呢”
马张氏怔怔抬头,将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大大睁着,就似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这段时间忙于军务,忽视了她,不想如今再见,却憔悴了许多:简单挽了个小髻,几缕青丝因为汗渍而脱出,凌乱地布在额头鬓角。眼眶边些许黑影,貌似是几天没睡好了。身上也是一件的淡绿襦裙,也没了那些环佩点缀。单看打扮,几与普通民女无异。
只不过,素面朝天少了几分少妇的雍容,却多了几分少女的秀气。虽无描妆,但清丽的面容别有一番风致。看着她,“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一句自动浮现在赵当世心头。
“奴家见过赵爷。”马张氏放下水桶,忙不迭行了个福。顺便偷眼睃了睃赵当世,表面平静,内中欢喜。
赵当世赶紧道:“鄙陋粗汉,怎当夫人大礼”转而又问,“这等事为何不让奴婢来做”
他这句话一问出口,马张氏这几天的委屈就似水破了堤,一涌而出,她涩声道:“赵爷军务忙碌,自是不知,奴家干这些活,已有数日了。”
“啊”
马张氏眼角微红,暗瞧赵当世,见他一派吃惊怜悯,放心不少,续道:“早先伴身的婆子离开后,奴家身旁,便只剩了两个使唤丫头。可是数天前,一个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至今未愈。另一个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忽地疯疯癫癫,整天胡言乱语。若说伺候,喂食清垢,不是她们伺候奴家,倒是奴家伺候她们了。”说到这里,苦楚难抑,泪珠夺眶而出。
她一哭,蹙眉抿嘴,微红的小脸蛋儿上添上一丝悲戚,更让人觉得秀色可餐。听她话中凄凉,想来从小到大,不说锦衣玉食惯了,也是从未如这两天般辛苦劳累过,愈加令人同情。
“是末将的疏忽。”
有了安慰,马张氏再无顾忌,哭得梨花带雨:“如若这般,倒还罢了。左右是自家人事,怨不到别人头上。只是,只是没料到,守房的那几个兵卒,瞧奴家一个柔弱女子,无依无靠,竟是时常来骚扰。好几次,若非,若非奴家急中生智,以言语财物搪塞,都恐,都恐被……”话到此处,自不再说,脸上红晕陡显,皓齿轻咬,端的是又羞又恨。
“便如此,几次下来,奴家身边仅存的一些首饰细软都被他们尽数敲诈了去。一身孑然,往后日子,却不知该如何对付……”
赵当世原本差了一队兵士驻扎在马张氏等边上,一来监视,二来也负责保她们周全。现听她诉说,那些兵士胆大妄为、贼性难改,竟然罔顾军令,私下敛财。在他计划中,整顿军纪是一项重要的措施,早晚都要开始实施,如此阳奉阴违,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不过此时只听马张氏的一面之词尚难确定,还需另着专人调查。
一想到军务,赵当世的神色不自觉的就严肃起来。马张氏心细如发,瞄到他有愠色,自思:“他心中定是有我。”妇人之心,关注点只停在男女之情,自不会联想到军事上去。
她虽一介女流,但因家境不错,幼时也读过蒙学,识得些字、看过些书,加之天性敏锐,心思较一般女子缜密不少。当初身边婆子被派下山去,她对于赵当世的身份便有些起疑。之后在山城中走动,耳闻目见,也寻到些蛛丝马迹。前两天守城战,她分明听到城中兵士大呼什么“官军来了”之类的话,再无疑惑,已经肯定这山城中的人马绝非官军,赵当世也不是罗尚文手下军官,十有**,也是棒贼之流。
想起早前,婆子就暗地里提醒自己这伙人不似良善之辈,那时不信,如今看来,竟被她一语成谶。
真个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41去向(一)
崇祯八年十一月中,川中忽然兴起了一股名号“赵营”的流寇。此股流寇自九月下旬首破七盘关以来,连拔城寨,甚至连川北重镇剑州都一度落入其手,素称骁将的黎雅参将罗尚文数战皆北,以至于战殁。游击罗文垣亦战不利,退保铁山关,惟乞救兵而已。
加之数日前,苍溪失陷,知县沈国复身死殉国,川抚王维章再也坐不住了。他又惊又恐,惊的是这“赵营”之前从无名气,便如雨后春笋,突然便拔尖了出来,战斗力之强,绝非棒贼可比拟;恐的是当下各省官军都占有利态势,惟有自己治下川中的这个“赵营”风生水起,叱咤川北,若不及时剿除,只恐朝廷震怒,头上乌纱帽难保。
在他的调令下,四川总兵侯良柱由陕南归川,率四千人自米仓道南下;四川副总兵川北镇守张令带三千五百人进入江油;游击沈应龙一千七百人至昭化;同时,又派参军朱庭一领标兵二千屯绵州,巡按陈廷谟檄川南兵备道刘士链发叙州、马湖二府兵三千入蓬溪;罗文垣继续布防嘉陵江,游击罗万象引一千人增援之。并张世裕、于自成、曹志耀、王光启等数部沿涪江两岸驻防。大抵是以罗文垣、罗万象以及张世裕等分别控扼江河津要,以防赵营再度向北、西渗透,同时以侯良柱、张令、沈应龙、朱庭一及刘士链等从西北、东北、西南多个方向向中围剿,意图将赵营一举铲灭。
对于官军的动作,赵当世想到了,也没想到。想到的是自己连败官军,早晚都会引起对方的重视;没想到的是王维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粗粗一算,已经有将近二万官军正逐步逼来,说形势急转直下也不为过。
时节已近小雪,与形势同样急剧下降的还有气温,新来零零碎碎又下了几场小雨,雨不大,寒意却甚是刺人,赵营中好些兵将都因保暖不及染上了风寒,就连一向以强健示人的郝摇旗,鼻子也开始不住抽动。
赵当世入川前就考虑到了严冬的问题。实际上,明末气温低,在七八月就已能初见端倪,是以无论是在八队中时还是入川后,赵营都一直注意冬衣的收集。及至攻破苍溪后,营中储备的冬衣胖袄、帽靴等御寒物资基本上能满足赵营上下两千号人的需求。至于白蛟龙以及刘维明手下的四五千人,赵当世没有多过问。一来白、刘人太多,赵营自己都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外顾。更何况这俩营久处川中,也捱了几个寒冬了,自有一套方法应付;二来白、刘虽然实际上已经归于赵当世节制,但川北局势瞬息万变,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对这两营进行正式改编,对两位头领的安排也悬而未决。故在此之前,名义上还是三营联合行事,具体事务自己内部处理。
白蛟龙和刘维明之前再听话,可还是拥有两倍于赵营的兵力,战斗力姑且不论,在如今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决不能容忍变生肘腋。对两营的彻底收编势在必行。然而到底怎样安排两营兵马,又如何安顿两名头领,且是否会激起二人不满等等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光是想想都觉棘手。
这且按下不说,现在的主要矛盾还是来自于官军。川北官军即将麋集,侯良柱、张令等皆川中宿将,一旦包围网形成,正面对抗,赵营凶多吉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点不能不注意,就是雨雪。
四川之地因其多山围绕,冷气为高山阻隔,处于当中的平原坝子温暖湿润,远不比北方来的苦寒,故素有天府之国美誉。但自这十数年来,气候异常,温度急剧下降,几乎是年年降雪,天启三年的五月甚至还落起了夏雪。
按照这个态势,今年绝无不降大雪的道理。赵当世不太懂气象,但大致的常识还是有的,他估摸着等小雪节气一过,风雪即来。
他担心的倒不是寒冷,而是积雪封路。
川北山路本便促狭,若再有大雪堵塞,几乎就是寸步难移。赵当世手下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数千人的大军,一旦前后拥堵就将造成数里长的停滞,在这种情况下官军就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抵达个个堵截阵地乃至趁着赵营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刻发动攻击。
各地官军的动向不断被斥候带回大获山。加之几日间天色晦暝,隐隐有雨雪之态,对于下一步行动的讨论已经不能再拖下去。
会议场所在大获山城的玄妙观。侯大贵等接踵而至,他们也基本上知道了目前严峻的态势。大伙儿没了往日见面的喧哗笑闹,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脸都阴沉着。
才刚略舒口气,官军大部又紧逼而来,换了谁,都高兴不起来。众人都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铁汉,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力不从心。王维章这次可是下了决心,川中这般大规模的动员一省官戍甚是罕见。赵营打个罗尚文都勉强,更别说侯良柱、张令了。好战如侯大贵也没底气再说硬上。
既然撤退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选择,那么会议的议题很自然地转移到了撤退的路线上。
赵当世讲了几句玩笑,杨成府不失时机地诌了几个荤段子,会议的气氛渐渐缓和开来。一名兵士捧来一卷纸般物什,铺开在桌案上,却是赵当世亲自手绘的一张舆图。这份舆图很简陋,但也是他多方问询加之自己的记忆综合而成,大概的位置还是一目了然的。
舆图上只标明了一些重要的城关山河,所以如侯大贵、郝摇旗这类目不识丁者在听了两遍简介后也能了然于胸。
撤退,往哪个方位撤,撤向哪里,谁为前部,谁来断后,等等诸类问题一个都不能忽视。赵当世不是战场初哥,深知撤退组织之重要。一个疏忽,就可能使全军由撤退演变为溃退。
依照官军的分布,去处只有两个:向南入重庆府或向东入夔州府。
这一次,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均认为去夔州才是唯一的出路。至于为何舍弃重庆,原因有三:其一,去夔州,只要过了渠江,直到万县,都无大河阻挡。兵贵神速,赵营客场作战,绝不可再多费时日在渡河上面。相较之下,会川蜀之众水,控瞿唐之上游的重庆显然不适合机动。其二,重庆川中重镇,素称“川东通衢”,明廷对此地极为重视,洪武年间指挥使戴鼎便在旧址上修筑高十丈、周十二里六分的石墙,往后每年修缮不怠,城门多达十七
42去向(二)
昨夜下了一场冰粒,气温骤降。次日夜间,赵营准备妥当,陆续从大获山上撤下。
刘维明部熟悉地理,作为先锋,侯大贵与郝摇旗部紧随其后,后营与徐珲部居中,马军司在两翼护持,白蛟龙自告奋勇,暂时留在大获山断后。
部队行军甚快,天未明便已至仪陇,而后越过大小蓬山,进入营山县地面。
据白蛟龙报,嘉陵江西侧的罗文垣已经知悉赵营撤军消息,遣了百余人先驱探看。白营人多势众,多树旗帜、虚张声势,对方摸不清底细,并不敢轻动。对于罗文垣来说,在没有得到罗万象的支援前,他是绝不肯孤军行动的。
营山县距离保宁府不远。这段时间北路不靖,知县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辖下钱粮物资以及山野村民都集中入城。县内的大小堡子,也都加固防卫严阵以待。
赵营当下不缺粮秣衣甲,花时间在这里得不偿失。似这类的小县城自保尚可,赵当世完全不担心其会主动出击。派人到县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便从容绕城而去。
又过一日,抵达渠县。此时白蛟龙部也已经追赶到了营山县。
渠江在渠县北段并非干流,汛期也已早过,加之气温干冷,水位很低,完全可以渡人。赵当世原先还担心官军追击而至,但听说各部官军大多还尚未到位——朱庭一贪生怕死,窝在绵阳一步也不动;侯良柱在巴县正与呼九思等部纠缠在一起;张世裕各部协调不好,争夺涪江一带的驻扎地段,乱成一团——林林总总,问题多有,他的心绪因此稍稍宽松。
渡过渠江便到了宕渠山。赵当世在山麓略略整备,会合了白蛟龙部,一起入山。待会合后才发现,白营原本两千多的兵员现在竟然只剩下顶多一千五百人,竟是少了近四分之一。
细问原委,白蛟龙毫不在乎。这些失去的兵员基本上全都是在行军路上迷路或是逃散去了的杂兵,他的主力骨干并无损失。少了这些人,就少了吃饭的嘴,反而减轻了压力。往后作战需要,再去剽掠人口即可。与此类似,刘维明部也减员严重。
赵当世这才恍然大悟。这白、刘二人之所以不担心底下兵士的过冬问题,敢情是压根没把那些杂兵当人看。只要自己的心腹骨干穿戴整齐、有吃有喝,那些个杂碎的死活无足轻重。
相比之下,赵营的情况就好太多了。除却少数人因病损失掉了外,一路数百里行来,走失的兵士寥寥无几。这一方面得益于赵当世的严格纪律,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赵营平素的操练。
不一样的治兵理念造就不一样的部队。赵当世虽不敢说赵营已是强军,但相较于视人命如同草芥的白、刘二营,军队的凝聚力泾渭分明。棒贼之所以为棒贼,不单因为装备简陋,还在于治军思想的落后。赵当世感到,若不及早将白、刘二营加以整编,往后定然会成为极大的累赘。
宕渠山,“延连相接,山间长狭,有似沟渠”,因以得名。三国时,蜀汉大将张飞曾在此大破曹魏将领张郃。山上还有些古迹。
赵当世听说还有张飞留下的石碑,不顾天冷,与几个侍卫摸上山腰。待寻到那碑,却已是残破不已,碑面破裂磨损严重,上边字迹几不可辨。赵当世怏怏离开,自半道上捉拿了两个躲伏于五节芒丛中的人,一问之下,乃是附近大竹县的樵夫,时常樵采担到县城里卖。其时天飘细雪,夹杂雨丝,赵营前、左、右以及马军司兵士因身强体壮尚可支撑,但后营以及白、刘二部人马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似乎有些经受不住。结合哨骑回报官军那边追击各路人马甚至连顺庆府都还未进,赵当世便决定暂时寻个安置点,将老弱辎重等安排下来。
根据两名樵夫供述,大竹县县城地处木门镇,成化年间砌石城,周二里有四,墙面最高处丈五。然而因此县居川中腹地,又非战略险要,近一百五十年来历任知县都未重视修缮,故而至今墙面多有破损,好几处甚至已经坍塌,仅以余丁看守。这还不算,近日知县病故任上,新补知县未至,城内几名官吏勾心斗角,争夺势力范围,上下一派混乱,甚至已经明目张胆到如他俩这般的村夫在茶肆里歇脚片刻都能听闻一二。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赵当世当即临时召开了个作战会议,目标就是大竹县。白、刘二人新附未久,虽有前番助战之功,但始终觉得站不住脚跟,便主动请缨作为攻城主力。赵当世夺下县城为的是权充做一个中转站,稳定为主。且不说单凭他俩能不能拿下城池,就算真拿下了,以二营部下军纪,可以想见到时候城内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腥风血雨,这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不过拒绝二人又怕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赵当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徐珲带人助阵,并再次阐明了自己夺取大竹县的意图。
徐珲老成持重,向来说一不二,白、刘二人心里明白,说是助阵,实为监阵。赵当世不信任他俩战斗力为次,不信任他俩执行军令的力度为主。他二人拿得这个机会,就在赵当世面前举掌起誓,绝不纵兵胡作非为,内心暗暗咬牙:这一次行动决不可有半点纰漏,再让其他将领小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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