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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那汉子听了,半晌没做声,见对方有些尴尬,才道:“如此看来,主人家倒是个胆儿肥的。”

    “却又如何”茶棚主人愁容满面,“小人这小小茶棚开了有好些年,就是去岁献贼等入寇,也没见左近这般恐慌,每日来此吃茶歇脚的乡民、旅客保底也有十几人,客官你却是这一连七八日来头一个客人。再这般下去,至多不过五日,小人也得卷铺盖回家去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棚外忽地马蹄声隆隆。他俩不约而同向外看去,见七八骑冒雨驰来。那数骑十分跋扈,一直驾马几乎要撞入棚中,俟极近位置才勒紧辔头,减缓马速,也因如此,凌乱的马蹄激起外头的好些泥雪污水,都泼溅到了那汉子和茶棚主人的身上。

    那汉子顿有不忿,茶棚主人见过世面,晓得此中厉害,不等他发怒,点头哈腰走上去迎道:“官家今日怎么得空来小人棚中。”明面上招呼来人,暗地里提醒那汉子对方身份尊贵,不可乱来。

    果然,那汉子一经提醒,勉强按下了怒意,装作喝茶。

    众骑分开,当中一骑士下马进棚,大喇喇就在那汉子旁桌坐下。他本绑着头巾,现在解开,披头散发,将湿透的头发甩了一甩,那水渍又飞到了那汉子桌上。

    那汉子忍气吞声,将头别过去。那骑士看了他一眼,转对茶棚主人道:“你这厮,十几日前就说歇业回家,怎么还在就如个狗皮膏药,死死贴在我这儿不放。”

    茶棚主人听出他在说笑,也赔笑道:“官家言重了,小人这不就是为了让官家有个歇脚的地方吗再说了,这邻近州县,哪还有比忠路还安全的小人在这里,自是高枕无忧。”

    那骑士又甩了甩头发,傲然道:“你这老狗,尽会扯白。罢了,沏茶来与我喝。”说着,又看看一直闷声不响地那汉子,补充一句,“这时节,倒还有些哈脓包来你这里打尖。”

    他见那汉子带刀,便想搞点事情,不过对方任凭他如何挑衅,只作不闻,一来二去自感到无趣,就不再理会,接了茶,一饮而尽,旋即皱眉:“什么味儿,老狗怕我吃么荷儿,故不将好货招待出来”所谓“吃么荷儿”是当地土话,意为“吃白食”。

    他微微愠怒,棚外等候的数骑竟是一时间齐齐拔出腰间佩刀。

    来的数人,只有那骑士一人入棚坐下,其他人无他命令,居然就在外边淋雨,亦不见半点不满。而今反应,更如训练多时一般。那汉子暗暗称奇,心料眼前这人定有大来头。

    茶棚主人当时就哭丧了脸:“官家说哪里话,小人怎敢给官家吃劣茶。这棚子都快开不下去了,那些好茶藏着掖着还不是便宜了虫鼠。”

    那骑士哈哈一笑道:“与你说笑,不必当真。今日打猎,又好大收获。路过你这,想念茶香,就来尝尝。不错,味道还是正宗。”说着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扔在桌上,“这些赏你。混不下去了可来找我,我在寨里帮你觅个摊位。”

    那茶棚主人连声诺诺,再抬头时,那骑士早已上马,连同那数骑风驰电掣消失在雨幕里。

    “这人是谁”茶棚主人拎其锦囊,掂量了下内中价值,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耳畔却传来那汉子低沉的声音。

    他赶忙把锦囊塞到怀里,解释道:“他即是本地宣慰使大人。”

    “覃奇勋的儿子覃进孝便是他”

    “正是。”

    “原来如此。”那汉子暗自点头。覃奇勋的名字他早有耳闻,但其人现已年老,将事务都交给长子覃进孝处理,是以对于覃奇勋、覃进孝他也略知一二。

    “这雨水不断,他还去打猎,还真是好兴致。”

    “客官有所不知。此打猎,非彼打猎。”茶棚主人诡谲一笑,说到这里却故意停下。

    那汉子听出话外有话,他来此处,本就为了探查消息,自不肯放过这种机会。轻咳两声,一副淡然模样:“有什么好茶尽管上。”

    对方闻言,眉开眼笑,索性就坐到了那汉子一桌,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




46覃氏(二)
    忠路宣慰使司,地处湖广西南施州卫最西前江畔,世代为覃氏土司族地。施州卫中,除了忠路,还有忠孝、忠峒、容美、东乡、施南、忠建等等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宣抚、安抚使司。

    明代继承元代的土司制度,允许土人自治,施州卫的土司们发展至今,基本上形成了以覃、田、向、牟等姓为主的统治格局,各地区之间联姻纵横、争斗联盟,激烈程度不亚于中原王朝。明代中后期,行“改土归流”政策,激起了诸地土司的反抗,其中最大者当属播州杨应龙的叛乱。其虽被镇压,中原王朝亦元气大伤,也令明廷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政策的可行性,改革力度逐渐放缓。

    施州卫的土司们在播州、奢安两次叛乱中都坚定站在了朝廷一边,是以明廷对于这块地区颇为优待。加之近些年建奴、流贼兴起,明廷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西南。鞭长莫及之下,此地的土司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其中,又以忠路覃氏最有野心。覃氏在蒙元时代即为当地土官,元末因反抗朱元璋受到了重大打击,直到永乐年间才正式降服于明廷。其后蓬勃发展,吞并了不少小势力。至嘉靖一朝,忠路已成为施州卫最大土司之一。杨应龙叛时,覃氏与杨氏因有姻亲关系,不被信任,但其时的家主审时度势,坚决与杨氏划清界限,并屡屡请兵助剿,虽未被允许也因此在杨氏败亡后没有受到波及,依然挺立。

    天启初年,永宁宣抚使、水西宣慰使奢崇明、安邦彦起事,朝廷广召远近土兵围剿。覃寅化、覃奇勋父子响召出兵,因功分别被实授总兵、参将之职,忠路安抚使司也因此晋为宣慰使司。

    既得陇复望蜀。忠路宣慰使司近些年逐渐坐大,且覃奇勋、覃进孝父子素有雄心,便开始打起了周围土司的主意。只不过其余诸路土司也非聋盲,觑知忠路心思,便开始联合自保,共同对抗忠路覃氏——虽说他们之中有好些也为覃氏支脉、抑或是与忠路有着远近不同的亲戚关系。

    这两年,覃奇勋借故对周边土司侵略的几次,都被击退,认清楚了形势,意志渐弭。但其子覃进孝正值盛年,自不甘于平庸。便将目标转向他处。其中尤以重庆府的黔江、彭水两地为甚,每年几乎都要遭受覃进孝十余次剽掠。当地长官懦弱,居民汉人又不似土人剽悍,竟是无可奈何。

    不过覃进孝志存高远,仅仅劫掠邻县并不能满足。他这几月一直关注省内外局势,听说一股强寇于近期入夔州府,由是起了别样心思。

    覃氏这里且不提,却说当日,赵营于新宁县南大败官军,赵当世亲追达州兵。达州兵败归城下,领兵同知大声叫门,时张联象不在城头,守城官兵见同知呼喊甚急只能打开城门放入。这一开门可不得了,杨成府骑兵飞驰入城,立刻控制了城头上下,赵当世、郝摇旗等随后而至,达州城遂陷没。

    赵营不是第一次攻破县城,自有一套方法处置。张联象被执,宁死不屈,大骂而死,其妻才产幼子,恐为赵营兵士所辱,携子投井而亡。赵营在城中大掠一番,次日封刀。

    达州为川东农业重镇,向称富饶,张联象任上为了备寇更是将远近乡村集镇物资收拢起来,府库极为充盈,这倒便宜了赵营。赵营自过宕渠山来,粮秣军资多有消耗,得此补充,一时无虞。

    渠江以西官军没有动静,赵营就顺手袭破达州近处的东乡县。期间,梁山县涂家低声下气,派人来乞求归还涂原,赵当世当然不会答应。梁山涂家无功而返,生怕涂原有个三长两短,再不敢出兵。而云阳兵经此一战,参将王祥虽侥幸逃得一命,营将党腾蛟、许成名却战死,胆气已丧,回到云阳县闭门自守。万县谭弘人少,另两方不动,单凭他一个也难有作为,心知夔西已不可为,亦悻悻回城。自此,赵营占据达州、新宁、东乡三地以及诸隘路垭口,完全控制了夔西。

    现下局势很好,赵当世却依然感觉时间紧迫。他心知肚明,夔西居川中腹里,官军环伺,绝非久安之地,既然有机会喘口气,便得抓紧时机将两个主要事务处理完。

    第一要务,便是整编白、刘二营。旬月间大小数战,赵当世明显感到这二营指挥起来不甚得力。这既有二营战力偏低的原因,也因其中兵士并非赵营直辖。入冬后至今,这二营或因战事或因逃散减员严重,留下的都是一些骨干,合起来大约有个两千人。反正早晚要将之吸收,目前时机正好,赵当世便开始动手。

    他先找来白蛟龙与刘维明两个,委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实际上,并非他单方面,这两人也思忖此事已久。在他俩看来,赵营蒸蒸日上,如此发展下去,早晚必成气候,如果舍不得手里这点微末的兵权,是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赵营体系的。因小失大,始终徘徊在核心外围,难有前途。几月来跟着赵营达到的成就,早已超出了他俩前半辈子所能想到的极限,越发坚定了跟着赵当世混的信念。

    他俩当时既能舍弃袁韬投入赵当世手下,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赵营。心中也一直想着能够进入赵营体制,只是因为战事频仍,一直憋着没说。现在赵当世主动提出,并无半点抗拒,态度极是积极,反而出乎赵当世的意料。

    双方想到一起,这事就水到渠成。经过赵当世与白、刘二人以及侯大贵、徐珲等人的商讨,决定在赵营原先的基础上再扩充一营。看似简单,实则繁杂。原先一营,本有五司,即前、左、右、后加一个马军司。新营初立,自不可能让那两千人全属一营。大概来说,就是将旧营的左、右两司拨入新营,旧营吸收原先白、刘二部的千人。这还只是最粗枝大叶的调配,往下更细到一司一队的人事调配,极为复杂。事情虽琐,却不得不做,只有如此才能将所有兵权紧紧抓在自己手中,这并非是赵当世小肚鸡肠,而是带兵必由之道。白、刘二人见惯了这种场面,也不会有什么反感,皆尽力配合。

    一连五日,两营安排方才初步完善。大致如下:旧营称为中营,新营称为前营,赵当世自任都指挥使,掌控两营。之前他也想过总兵、参将什么的职务,但想来自己尚为流贼,以此类自称,未免沫猴而冠,惹旁人笑。故而择选了个稍稍不那么明确,又带有些古味的军职。侯大贵与徐珲两个也鸡犬升天,随之“升官”,一个任中营千总,一个任前营千总,同时又分别兼任各自营下前司把总。他二人一向为赵当世左膀右臂,在军中很有威望,旁人自无异议。



达州整编后赵营人事分配
鉴于本人笔力不强,前文叙述可能有些罗唣繁杂,所以特开此栏目明确达州整编后赵营暂时的人员安排,以供诸君参考。

    赵营 下分二营

    都指挥使 赵当世

    中营 下分五司

    千总 侯大贵

    前司 把总 侯大贵

    左司 把总 白蛟龙

    右司 把总 吴鸣凤

    后司 把总 王来兴

    马军司 把总 杨成府

    前营 下分四司

    千总 徐珲

    前司 把总 徐珲

    左司 把总 郭虎头

    右司 把



47覃氏(三)
    赵当世对于西南地区的土司不太了解,唯一打过交道的便是当初罗尚文手下的那拨土兵。其众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吴鸣凤早年去过施州卫,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稍有了解。赵当世听他说了,暗思:“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被土著捉了”夜不收其余十九人带回的情报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赵营暂时未动,继续屯驻在达州等地。

    小除夕前一日,那人却回了,赵当世单独见他,询问晚归之故。据那人供称,在施州卫查探数日,临走前一日于道旁茶棚歇脚,却不谨慎,为人所捉。说到这里,伏地磕头请罪,咚咚作响。赵当世宽宥了他。这二十夜不收虽为军中精锐,但说到底此前从未做过这类勾当,有些闪失也再所难免。反而,这人的实话实说值得肯定,毕竟,作为特勤人员,忠诚是放在首要地位的。

    那人继续道:“小人后来才知,那茶棚是忠路覃氏的暗桩子,专负责打探搜罗消息。而抓了小人的,正是覃奇勋的长子现任宣慰使覃进孝。”

    “覃进孝”赵当世在脑中检索了会儿,没关于他的印象,“覃奇勋”这名字倒略有所闻。

    “你既被捉,怎么又回得来”

    那人听他问到这里,忽然又下拜,赵当世正纳闷,却听到:“亏得都指挥洪福齐天、声震川东,才能让小人捡回一条性命!”

    “哦此话怎讲”

    “那覃奇勋猜得小人来历,晓得俺赵营厉害、都指挥英明神武,就亲手将绳索给解了,还借了匹马给小人,让小人回来见都指挥。”

    “嗯,如此说来,他必有话让你传给我。”

    “都指挥神机妙算。那覃奇勋让小人带‘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这十三字给你。”那人一路回来,生怕忘了,反复念叨之下,滚瓜烂熟,就连字数也点计出来。

    “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赵当世喃喃自语一遍。

    那人其他物什都被覃氏收缴了,没更多情报可提供,赵当世将他打发下去,独自一人于房中思索话中意思。

    又自言自语几遍,后一句还好理解,前一句仍是拗口。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人把吴鸣凤叫来。

    吴鸣凤不愧有着“导游天赋”,一听就明白了。他解释道:“施州卫地方土人习俗与我汉家不同,除夕早一日过,是为‘过赶年’。聚云寺属下也去过,在忠州卫南方,香火不绝,里头一个吹万广真禅师是得道高僧,远近各州县信奉者很多,不乏官宦。瞧他意思,是邀请都指挥在正月初三在聚云寺相见。”说完,嘿嘿笑着补一句,“他却体贴,还怕耽误了都指挥过除夕元旦。”

    二人又谈论一会儿,赵当世陷入了沉思。吴鸣凤见他不说话,自知没自己什么事了,躬身告退,随即侯大贵与徐珲两个一齐被找来。

    侯、徐自升任了千总,连日来是一刻也没得空,忙得焦头烂额,突然被召还以为赵当世要检验军务,路上过来还草草打了腹稿,一见面却是瞠目结舌,将什么军务都抛到了一边——听赵当世所言,他竟是要单刀赴会!

    “请都指挥三思。覃氏虽顺我汉家已久,但终究难改蛮獠习性,凡事不可以常理度之。若信其而去,必为所害。”侯大贵说间,感到两鬓都几乎渗出汗来。他跟着赵当世也有好些时日,虽知这都指挥素有胆略,但也想不到胆大如斯。当下赵营良好的发展势头来之不易,绝不可因为赵当世出岔子而前功尽弃。

    “我军与覃氏向无交集,彼忽然来邀,没有道理。且其身为明军,更是与我赵营势不两立,布下此会,绝不怀好意。”徐珲亦持否定态度,难得他与侯大贵还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他俩的意见,赵当世一向看重,屋内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他缓缓道:“二位是否清楚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的关系”

    “嗯”侯大贵与徐珲相视一眼,满脸疑惑,他们不是川中人,纵然知晓些覃氏与马氏的事迹,但没有深入的了解,“不知。”

    赵当世道:“方才我与吴鸣凤聊了一番,据他所说,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素有仇雠。”

    “这又如何”侯大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在谈覃氏,怎么莫名其妙又牵扯上了马氏

    徐珲锁眉低头,忽地想到什么,抬头道:“莫不是……”

    他的话头被赵当世接去:“忠路虽小,佛学盛行。覃奇勋治下佛寺不少,他为何偏要邀我去聚云寺一叙,你俩不觉得有什么深意吗”

    聚云寺在忠州卫南部,距离忠路宣慰司也有百余里路。就算里面有个大禅师,于两方会面也无甚紧要。覃奇勋这么安排,实在蹊跷。

    不过侯大贵也是个聪明人,稍一点拨,联系石砫马氏,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聚云寺地临石砫,若覃奇勋带大队人马入境,不说忠州谭氏,石砫马氏定会被惊动,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刀兵之灾,石砫兵强,天下皆知,覃奇勋无论如何也不会托大到主动招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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