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98坐斗(二)
“你挟我来此做什么”
唐县南部,一处不知名的密林中,叶茂蔽日。被横置马背大半日的傅寻瑜因剧烈颠簸而头昏脑胀,胸口气血翻腾、腹部也是翻江倒海,阵阵恶心。他踉踉跄跄走到一株梣树下,扶着树干干呕,边呕边责问依旧跨于马上的马光宁。
“他们为何要捉拿我”马光宁没有回答他,反而茫然问道。
说话间,几匹快马跃过灌木丛,护在傅寻瑜左右,马光宁及手下十余骑抽刀欲战,但来骑中有人举手道:“自己人,别动手。”却是李万庆。
傅寻瑜轻敲脑袋,转身问询:“追兵呢”
李万庆跳下马背,抖落粘在肩膀上的枯叶败草,回道:“甩了,可惜折了两个弟兄。”说着,满脸讥嘲对马光宁道,“马统制动作倒快,不过老回回派人来接你回家,团团圆圆的,怎么避而不见”
马光宁怒道:“你耳聋没听到他们要来捉我”
李万庆伸出小指,抠抠耳垢道:“那倒没听见,只听见捉拿逆贼之类的”
傅寻瑜连咽几口唾沫,将恶心压下去,制止两人的争吵道:“事情来得突然,咱们得先一件件捋顺了。”说话时,偷眼瞥了瞥林中兵马,但见马光宁那边尚有十余骑,而自己这边统共六骑,却是少了近一半,不由暗自叹息,“捋顺了,才好办事。”
“办什么事”马光宁道。
“决定往后何去何从。”傅寻瑜应道,起手折过一根细枝,在地上点点划划,“从溪边说起,那时我与李掌盘正要回赵营,可马统制突然拦出来,要将我等几个带回回营。现今回营派人追击,你又转脸将我等裹挟到了这林中。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吧”
马光宁一蹙眉道:“但”
“莫急,你权且听我说。”傅寻瑜打断他话,“事情因马统制你而起,目前有三个问题与你相关,回答了这三个问题,咱们何去何从之事便好解决。”
“我什么问题”马光宁一头雾水,唇齿微动想说些话,但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顺着傅寻瑜的话问道。
“其一,你与回营有什么仇怨,惹得他们要来追缉你”
马光宁双手按在辔上,想了想,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补充一句,“今早还好好的。”
李万庆冷笑道:“然而‘逆贼马光宁’几个字大伙儿都听得真真切切,总不会是别人!”
马光宁道:“我实不知情,自二哥出战,我与老回回几乎没有见过面。连日来一如既往带兵巡逻,并无任何异常。”挠挠头,续道,“只昨夜巡营前吃了几口酒,难道”
李万庆笑道:“吃几口酒算得了什么老回回要是因此事治你,他还真当自己是紫禁城的九五之尊不成”
“莫非与我擅自出营追击你等有关”
傅寻瑜道:“那也不至于。回营法令中,可有此条陈”
马光宁点头道:“我营没有法令。”
李万庆道:“这倒奇了。莫名其妙,就被安上了个逆贼的帽子。”
傅寻瑜思忖须臾,转道:“这个问题既答不出,暂放一边。问题之二便是,你缘何将我等带到这里”
马光宁答道:“老回回要抓我,必无好事,怎能坐以待毙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走为上。至于你我那时只想着用你换我二哥,并未多想”
傅寻瑜脸
色一沉,没好气道:“也罢,这一问就算过了。”再问,“那么问题之三,接下去,你欲往何处”
马光宁闻言一愣,低头思索许久,摇着头道:“我不知道。”
李万庆嘲笑道:“你是回营的人,但现在回营却不要你了,真真个个是无家可归咯。”
马光宁忽而怒起来,骂道:“若非你等贼怂害了我二哥,我又怎会落到这境地!”说着,冲动上来,不禁眼露凶光。
傅寻瑜乃急道:“我今有一言相劝。尊兄既在我赵营,回营又不容你,何不先去我赵营避避风头,也能与尊兄团聚。”
马光宁叱道:“胡说八道,你想赚我去赵营同做阶下囚吗”
傅寻瑜摇头道:“非也。”接着说道,“逆贼的罪名非同小可,老回回或许并非无端将此安在你的头上。联系此前我与老回回相谈,其人始终拒绝将尊兄接回营,两件事先后发生,你难道不觉得内中有所联系吗”
李万庆笑道:“功高震主,老回回眼红你二哥,小庙难容大佛!”
傅寻瑜继续道:“无论是不是老回回妒忌你二哥的威望才能,他或许正想借此机会将你一脉势力排挤出营,你就算没有今日擅自出营的举动,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早晚也必将为他陷害。”更道,“以你二哥之能,我赵营尚且不能说动老回回将他换回去,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我谎话连篇将你诓到了赵营,对我赵营又有何益处”
“老回回当真不愿意换我二哥”马光宁突然质问。
傅寻瑜一摊手,道:“若有只言片语为假,我傅某人登时万箭攒心而死。”
马光宁沉思了一会儿,转过马蹄淡淡道:“不成。”长呼口气,“二哥曾言‘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句句属实”
傅寻瑜与李万庆对视一眼,道:“你要如何”
马光宁说道:“在此间留一日,明日我派人往回营探查消息,再做决定。”并道,“你几个,必须跟着我,一步不许离开。”
李万庆听了,勃然欲动,傅寻瑜将他拉住,笑道:“可以。就只明日,否则耽误我归营。”
马光宁冷哼一声没说话,走马自去别处。李万庆低声抱怨道:“傅先生,一个黄口孺子,你何必对他言听计从。”
傅寻瑜道:“他是年纪小,可身边十余骑你当是摆设吗真斗起来,咱们有几分胜算”微微一笑,“如不出我所料,明日一过,他就得乖乖随咱们回范河城。”
李万庆半信半疑,也别无他法,但道:“全从傅先生安排。”
次日破晓,马光宁、李万庆先后率部分兵马出林,傅寻瑜等则留在原地。
及至晌午,密林中马蹄声起,傅寻瑜自树后转出,见是李万庆回来,问道:“周遭情况如何”一面说,一面四顾。马光宁留在林中看守他们的近十名骑士虽然各自漫不经心,但细心如傅寻瑜自然觉察出他们的注意力在此时不约而同齐聚了过来。
李万庆道:“北、东皆有回贼马队搜寻排查,在这林中最迟藏到暮前,如不离开,必然会被发现。”寻即叹道,“回贼知我与马光宁在一处,我等若为其所获,恐也落不着好,能避则避。”再问,“马家小子回来了吗”
傅寻瑜正摇头,斜侧里林鸟惊飞,草木翻动,又有数骑踏落叶而来。李万庆一转身,吆喝起来:“马统制,消息打探的怎么样啦”
却见居于数骑之首的马光宁
一脸阴郁,双唇紧抿,形貌间颇有几分懊丧。傅寻瑜快走两步,到他马前,和言说道:“回营搜捕甚急,只怕老回回此番是铁了心要拿你。”
马光宁双眼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流过泪,涩声道:“我去营寨周遭走了走,寻见了营中两个交情好的兄弟,听他们说,全营上下现已遍传遍传我二哥贪生怕死,屈膝投降了赵营”说罢,泫然欲泪。
傅寻瑜一怔,喃喃道:“我去回营走这一趟,没成想还被老回回利用了”转视马光宁,“马统制,无论事情原委如何,老回回这么做,其意显然在于栽赃嫁祸你若被抓回营中,必受牵连。”
马光宁垂头坐在马上,敛声不语,傅寻瑜往下说道:“如今别无选择,回营正从北面向这一带大肆搜查,你藏不住的,只能先与我回范河城。”为了安定他心,续道,“你大可放心,尊兄英雄豪杰,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我营不会为难你兄弟两个。”
“老回回他,他为什么”一切转变得太过离奇,年纪尚小的马光宁还没有从一连串的变故中抽身出来,说话的口吻都有些恍惚。
“一切等到了范河城再说。”傅寻瑜对他笑了笑,扭头朝李万庆呼道,“李掌盘,麻烦在前开道,咱们往湖阳镇方向去。”
李万庆点点头,一拉缰绳,走马到得马光宁身前道:“马统制,走吧”
马光宁冷哼一声,没搭理他。李万庆自讨个没趣,脸上挂不住,无意间瞥见马光宁胸前挂着个红绿丝线绣成的小香囊,带着嘲弄意味道:“哟,马统制还有这雅好,挂个妇人家的香囊,斯斯文文的,真好个风流少年郎!”
马光宁怒视他道:“你懂个屁,这香囊可不是寻常熏香草包,装的可是”
李万庆左眉一挑:“装的是什么”
马光宁瞪他两眼,并不再言,自打马去了。
时已到八月底,距赵营攻取钱庄寨,蹉跎又几日。
吴鸣凤立于高耸的土堆之上,俯望眼前千回百转,一圈圈向外围扩去的墙子、沟壑及花篱,一时间竟而心生出强烈的自豪。
他哨中五百人,从战兵临时转为修工兵,没日没夜辛苦数日,直到今日,才算初步完成了赵当世“以钱庄寨为中心,立墙二道、沟三道、篱五层,将主要道径之交会囊括于墙壕以北”的要求。整条由墙、壕、篱相辅构成的工事全长超过三里,在钱庄寨南面以近乎半月状,凹侧向外展开。在最大程度上将从南往北可通行的官道、民道乃至部分还算宽阔的土道都翼蔽在了防御范围之内。施工期间,南面时家小冲至小骆庄一线的曹营兵曾经几次派遣分队探查情况,吴鸣凤立即组织反击,但曹营兵并没有主动交战的意思,每每先行撤去。吴鸣凤照样不敢松懈,督军施工的同时,也时刻戒备,由此,到工事初步完成,一切还算顺遂。
只是,自豪归自豪,一层阴影却始终蒙在他的心头。赵当世的军令太过反常,他能做到坚决贯彻上面的指使,却难以做到本身的心安理得。工事修好了,疑问再一次袭上心头——这工事到底管什么用
伫立高处,凉风习习,吴鸣凤眼望四野中尚在埋头苦干着的兵士,叹了口气。
“哨官,覃哨官一部即到,现已至寨北五里,先行传信。”怅然间,一兵士爬上土堆,禀报道。
“来了。”吴鸣凤在心底对自己暗暗说道,同时大步下坡。
99坐斗(三)
故地重游,覃进孝不见感慨,冷肃的神情及苍劲如松的身板散发出了更为坚毅的气势。他此来并不逗留许久,一因钱庄寨是南北必经之路,二因传达赵当世的军令。
“主公令,钱庄寨地面守备由你部全权负责,加固工事,务必不令曹贼突出半步。”覃进孝喝了口茶,冷静说道。一招手,随行兵士边将赵当世的书信递给了吴鸣凤。
吴鸣凤将书信顺手放在案台上,问道:“老覃,你要南下”
覃进孝敛容屏气,沉声道:“主公昨日召开军议动员,今日三军用命,发兵攻打曹贼。”更道,“我为前部,怕不过一个时辰,韩、范、熊、魏四部都将抵达,全军在此整顿一宿,次日清晨继续向南。”
吴鸣凤掐指一算,道:“今日乃是廿五,主公驻扎大赫岗近十日,南边曹贼并无异动,怎么突然间又要发兵了”
覃进孝深吸口气道:“这事儿我目前也不甚清楚,但用兵需因时制宜,或许主公觉得时机已到,也未可知。”接着道,“此次出征,仅主公将亲养司二百坐镇大赫岗,前线指挥由老徐为主、老韩与老郭为辅全权负责,是要动真格了。”
韩衮飞捷营五百骑,范己威、熊万剑、魏山洪三哨各五百步,加一处总共马步军二千,吴鸣凤一部五百步则坚守钱庄寨不动。然而据线报,固守时家小冲至小骆庄一线的曹营王家兄弟并胡、许之兵力林林总总逾五千,又有后续方塆、田家窑、郭庄乃至猫子冲等多处支援,强打的阻力可想而知。吴鸣凤想来想去,对主力军队久久不进的唯一解释只有赵当世对战事尚自迟疑。
“主公既然不想打,何必勉强。”吴鸣凤叹口气道。
覃进孝沉默片刻,道:“头前我便不赞成强打,又见主公几日来都按兵不动,以为他心中动摇,可现在看来,主公未必是在勉强。”
吴鸣凤疑道:“进退踯躅,不是勉强又是什么”
覃进孝答道:“我与老范攻下钱庄寨后受调回大赫岗,心中本好生郁闷,当时只觉主公做事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和以往之雷厉风行大相径庭。但只这几日,谒见主公并韩、徐、郭等时,却见他们脸上并无半点忧色,反而自信盈臆,谈吐之间亦泰然自若,毫不慌张。如此可知,对付曹贼,他们必已有成见。既是这样,我等勤心尽力做事即可,还去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做甚”
吴鸣凤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释容笑道:“老覃,听你的。”他这句不是场面话,而是发自肺腑。覃进孝的率直脾气人尽皆知,遍观赵营诸将,这段时间来对军队迁延不决表现最着急的也非他莫属,而今连他都说出了“我等勤心尽力做事即可”这样的话,自己又何必多想上既有策,做好本分工作,尽心遵行便是。
吴鸣凤心中那一直挥散不去的忧虑,竟然在此时因为覃进孝无意间的一句话彻底消弭。
午后不久,赵营其余部队次第抵达。吴鸣凤“尽地主之谊”一一接风,诸将由他指引,登高环顾沟壑千回纵横的寨南工事,无不啧啧称奇,吴鸣凤看在眼中,心底好不得意。
魏山洪指着远处,笑着道:“有有这工事凭仗,就就百万兵来,我、我有何惧”说罢,转身走到吴鸣凤身边,握住他的手道,“老吴,没、没成想,除了带兵打仗,你你还有这一手。往后这、这你得教、教教我。”目前聚在钱庄寨的兵马中,只有魏山洪一哨会留下来协助吴鸣凤防守,两人将携手而战,因此魏山洪在看到吴鸣凤构
造起的工事时,显得尤为兴奋。
吴鸣凤摇摇手故作谦虚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心里却暗自庆幸,亏得在川中任职时常轮班带兵暂充修工兵,修筑各地墙垣堡寨,积累下了不少经验,所以才能在短时间内有效完成了赵当世布下的任务。环顾赵营全营上下,打仗厉害的有、练兵厉害的也有,但有他这般修造技能的,却寥寥无几。然而,想自己自从归顺赵营以来,从未有过特别表现此技能的机会,赵当世却能从平日的点滴看出自己潜在的能力,其人识人之明由此可见非同凡响。
除吴鸣凤、魏山洪二哨外,其余各部明日一早就将开拔继续向南,而随军而至的郭如克则会临时担任钱庄寨一带的总指挥、节制吴、魏,等韩衮等军将陆续下坡后,他打声招呼,将二人拢于一处。
“统制。”吴鸣凤和魏山洪齐声行礼。虽然郭如克是从他们中提拔起来的赵营后起之秀,甚至不看长相单论年龄,比吴、魏还要稍小一些,然而有着过硬的军事素质以及实打实的战绩,无人敢轻慢他半分。
郭如克面无表情,盯着二人看了许久,吴鸣凤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小心翼翼问道:“统制”
“你们看这工事。”郭如克长舒口气,忽然道。
吴鸣凤与魏山洪相视一眼,说道:“我们都看过了。”
郭如克说道:“既然看过了,那我便想问问,你们觉得,这工事,作何用途”
吴鸣凤回道:“自然是守御了。”
“守御何人”
吴鸣凤迟疑片刻,仍道:“南边的曹贼。”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