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郭如克道:“甚是。那么南边的曹贼有多少”
吴鸣凤不假思索道:“只算时家小冲与小骆庄,不下五千。”
郭如克面沉如水,道:“五千,而我军在此间,你两部砸锅卖铁,也只凑得齐千人。”又道,“以千人对五千之敌,若在平原,我军胜算几何”
吴鸣凤道:“我军较之曹贼为精,然对面乃王家兄弟坐镇,又有兵多之利,以我之见,胜败胜败当在五五之数。”
郭如克笑道:“哦那么彼方再加一千人呢”
吴鸣凤想了想道:“拼死力战,也有一半胜机。”
“再加千人或是二千人”
吴鸣凤怔住了,魏山洪惊讶道:“统制,你说、说的可是真、真话”
郭如克摇头道:“不分真假,只是猜测。而这些猜测,又未必不会成真。”
吴鸣凤这时说道:“统制,要是曹贼来犯兵力超过六千,要想取胜,必须借此沟壑墙子。”补充道,“只要能善加利用工事,纵然再多一倍曹贼,我军亦有胜机。”
郭如克忽而面色肃然,负手遥望眼前向四面延伸开来的沟壑矮墙,喟叹一声道:“今战,势必得依仗此工事之坚固,得其利则可胜、不得其利则必败。”转而一笑,“工事坚固与否,全看老吴你喽。”
吴鸣凤立刻道:“我哨谨遵主公机宜,兢兢业业,绝无半点偷奸耍滑。”修筑工事时,他固然不明其理,但隐隐感觉这或许会是对付曹营一战的关键所在,由是平日虽颇有些好逸恶劳,但这几日来端的是细心慎重,全力以赴。
郭如克点头道:“那就好。”并道,“若将两军相争以人相比,寻常野战,一如街巷角斗。而今掘壕立墙而战,便似我坐于椅凳以迎战,是为坐斗。”
“坐斗”吴鸣凤与魏山洪听罢,皆敛容颔首,远眺喃语。
一宿过后,漆黑的东天渐渐转为淡青,又从淡青缓抹上几道红霞。朝阳下,精神抖擞的常国安沿着幽深的壕沟边缘踱步。远方夹在蜿蜒沟壑间的马道上亮光闪闪移动,当它背过光去,常国安却见彼端是数骑正沿道直上自己的营地。
来者攀上相对处于高点的营地,常国安笑着迎上去道:“刘兄,你怎么来了。”对方一张圆脸,小眼大耳,瞧着和气,但常国安哪敢当真宽松下来,要知道,眼前这叫刘希尧的汉子不久前可刚刚“大义灭亲”,将有着十余年交情的几名兄弟卖给了罗汝才。人不可貌相,光看长相,谁能想到他的心竟能狠辣如斯。
刘希尧将马鞭扔给随行伴当,先呵呵笑了两声,后道:“常兄,你沟子都凿到兄弟眼皮底下了,兄弟能不来瞧瞧情况吗”
防守方塆的曹营兵马只常国安与刘希尧两部,常国安部在西靠南,刘希尧部在东靠北。常国安自挖成了南边东西走向的一道工事后,近日又开始在北边再新修一道工事。这道工事同样由墙子、壕沟及花篱等交杂构成,到今日,基本也已竣工,时下仅偏东一小段未成,而这一段的北面,也就是刘希尧部营地的位置。
常国安和刘希尧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此次不过是看在两部协作的份上,维持着最基本的友好,刘希尧的话里明显带着领地被侵犯的不快,常国安倒也不打算退让,皮笑肉不笑道:“进度居然如此神速,哈哈,看来明日一早,我便能向城里复命了。”
刘希尧听出常国安在拿罗汝才允许挖壕之事压自己,没好气道:“哦那么常兄又是大功一件,先祝贺则个。”说着满脸不情愿的拱了拱手,继续道,“常兄这壕沟挖的,确是足见精髓,只是只是有些难为到了兄弟。”
“难为到了刘兄罪过罪过,小弟一心扑在督工上,疏漏了,刘兄要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常国安故意惊讶,面部表情也显得夸张做作。
刘希尧对他的揣歪捏怪故作不见,说道:“不瞒常兄,东边靠河,淤泥堆塞,不比平地。在那边开壕,每开一处,河床底下淤水即刻就倒灌了进来。你营兵士河边才挖了半里不到,倒灌的泥水肆溢流散,几乎将我营地淹了一半。”
常国安诧道:“还有这等事”
刘希尧点头道:“可不是。”见常国安似有退让之色,心中有些得意,“常兄开壕沟立墙子的能耐我是望尘莫及,可是东边情况有所不同,所以希望常兄体谅。那边防务我上下已经按地利打点安排好了,万无一失,就无需常兄费心了。”
常国安暗自点头,终于晓得刘希尧的出发点不在其他,而是在于争功。挖壕立墙编篱一事动静太大,罗汝才都重点关注并表示了支持,一旦战事爆发,就算常、刘联手取胜,但有这工事的风头在,想想可知会归功于工事等于归功于常国安,他刘希尧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一个配角。
刘希尧是什么人为了前途连手足之情都能忍痛割舍,怎会忍得了这哑巴气当常国安的壕沟挖到他营地之南,终于令他暴跳如雷,一夜未眠,专程赶来理论一番。所谓“泥水倒灌”都是借口,最主要的便是看不惯常国安的这种急于表现的行径。
常国安本不安的心此时平复不少,他细细思量片刻,笑容再绽道:“好说,好说!是我考虑不周,刘兄莫怪。”
刘希尧如愿以偿,方才满意,也无多话,略谈几句就以军务为由,急着赶回去。常国安堆着笑送他上马离去,一派笑容在瞬间冻结,凛若冰山。
100坐斗(四)
作为曹营北面防线的绝对主力,布兵驻防时家小冲至小骆庄一线的王光恩等部监视着赵营的一举一动。赵营军队由大赫岗开拔转进钱庄寨的情况也被曹营斥候探得,火速传报给了主将王光恩。
王光恩诨号“小秦王”,实际资历并不浅,本年尚未及而立的他崇祯元年即起事于陕西延安府,在流寇中以“擅斗”而闻名,只因年龄偏小,早期并不为诸家老寇所重。直到高迎祥被俘后,群寇势力大衰,他方得以脱颖而出,跻身强寇之列。与大多数为了苟活而依附曹营的杂寇不同,王光恩当初乃是受到罗汝才的延揽方才答应联营而动。连罗汝才都看重他的果敢能战,有这份面子撑在那里,王光恩一派在整个曹营中的地位算是仅次于嫡系老本的存在。此番北抗赵营,也是当之无愧成为主力。
“花关索”王光泰是王光恩的胞弟,一向为其兄之左右手。崇祯六年三月,王光恩在河南武安作战时,为左良玉所俘,幸得王光泰上下打点,筹重金以赎始得归。王光恩因此对这个弟弟信赖无比,感情十分深厚。除了王光泰,王光恩还有个堂弟王昌“性凶悍,死战无退”,也被视作王家兄弟中的可塑之才,不过年龄相对较小,当前营中诸事全是王光恩、王光泰两人说了算。
王光恩、王光泰分统二千五百人与五百人驻扎在时家小冲,偏向东北则有“安世王”胡可受、“改世王”许可变两营二千二百人防守小骆庄。胡、许均是老寇,起事初期甚至能和“射塌天”李万庆这一级别的强寇相提并论,然而往后越混越差,以至于现在泯然无闻。他们弱归弱,好在都有自知之明,从不强出头逞威风,随机应变,是以能存活延续下来。他们知道王光恩兄弟厉害,甘于做小,对王光恩称得上唯命是从。毕竟这时节小营头难混日子,王光恩兄弟是公认的后起之秀,干流寇这行,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曹营固然强,但枪打出头鸟,太受官军关注,就像高迎祥,没准哪天咯嘣一下就没了,提前与颇具潜力的王家兄弟搞好关系,就多条后路。
从钱庄寨溃败的“白云升”白加礼不久前退到了时家小冲,王光恩铁面无情,将他鞭挞一顿,并借“败军之将不可再将兵”之语,将其带回的数百溃兵直接吞并,“代为指挥”。强行收编本就是流寇之间的常态,然则大敌当前,王光恩还坦然“同室操戈”,协防各营中自然不乏恼其做派之人,可碍于王家兄弟正炙手可热又把控着北面战线最紧要的部分,再有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
敌未至,先补强,王光恩春风得意。他分析赵营的行军路线,认定赵营将会从钱庄寨沿着官道南下,直抵小骆庄北端,于是预先传信胡、许,要他们提前布阵作为前锋迎战,自与王光泰在后准备。谁知一连等了两日,并不见敌自北来。王光泰散出斥候四察,得知赵营兵马未如预想中那样走官道,而是钻入了西部的密林中。
钱庄寨、时家小冲与小骆庄、方塆、猫子冲,这四段阵地都东倚沙河,大致可从北到南串成一条线。走这条线,大道通衢,脚程快些,一日可达枣阳县城。此线向西,虽然地势依旧平缓,无大起伏,但俱为莽莽野林且沼泽密布,人马极难通行。若想绕路,从钱庄寨出发,不摸索上三日光景,连时家小冲的影子都别想
见到。
“兄长,赵贼估摸着想走西边,绕开我营阵线。”颔下留着短须、双颊也蓄有黑髯的王光泰手持尖刀,在沙地上划了一道痕,又点了两下,“一日前其众便已出发,想来就这两日,必会钻出林子,咱们得早做防备。”
王光恩说道:“赵贼什么时候钻出来倒无妨,我却纳闷,钻林子是什么道理”
王光泰一怔道:“显而易见,我营并胡、许在此地严阵以待,赵贼怕以卵击石,想避而不战。”
“避而不战”王光恩沉思半晌,转道,“那就奇了”
“兄长所虑何事”
王光恩边想边道:“西边密林虽辽阔,但大体向西延伸,若量其南北,由钱庄寨入林,南至方塆必出,否则县城北尚有支流向东流入沙河,截断前路,赵贼难渡。前有河水、后有密林,赵贼要么强渡急流自陷险地、要么原路返回徒劳一场赵贼在枣阳驻扎已久,论地理当比你我更熟,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自投罗网呢”
“渡河或返回”王光泰沉吟道,“若不进不退,自方塆出林”
王光恩笑了笑,他年纪不算大,但两唇边深深的法令纹却令他瞧着很有些深邃:“那便更好,赵贼出林,恰好在方塆之北常国安、刘希尧两个的面前,我营会其二部刚好北南夹击,赵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必败无疑。”
“这分明是讨死之举呀!”王光泰将刀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渡河、返军、出林,一无是处,赵贼难道昏了脑袋”
王光恩听到这话,脸色忽而一变,摇头道:“就算赵贼一人昏了脑袋,他手底下也不会个个都昏了。用兵者谋定而后动,赵贼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仗,岂是初出茅庐之辈可比他既会入林,必有后手。”
“后手”王光泰疑云重重,“难道”
王光恩严肃道:“赵贼有三条路走,其一出林、其二返军、其三渡河。明面上看,出林的嫌疑尤大,然而细细想来,此项最无可能。”进而解释,“若要硬怼,从北面开始打,面对不过我营,而出林再打,则北有我营、南有常国安与刘希尧,两面受胁,兼绕路自疲,更雪上加霜。如何选才好打,这杆秤赵贼心里还是有的。”
王光泰频频点头道:“言之有理,赵贼除非真是失心疯,不然不会自寻死路。”
王光恩继续道:“返军蠢材之举,赵贼的斥候不少,行军路线势必早有探明。”
“是”王光泰笑了笑,“那么只剩渡河了。”
“不错,渡河。”王光恩轻轻点头,“县城北面的河我看过,河面不甚宽但洄湾极多,水流颇急。此外河南侧距县城很近,赵贼只要一露面,立时就会被望台察觉,城中派兵阻击截渡,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如此说来,渡河也未必明智”王光泰问道,“那赵贼果真出了昏招”
王光恩连连摇头道:“非也。我头前便想过,赵贼本可以坐等我军撤离县城捡个现成的果子,而今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出击,逆流而上,为何可见其处心积虑,就是要破我军再收复失地。”
“破我军”
王光恩郑重道:“赵贼睚眦必报,我营在枣阳南部数破其部、连斩其将,重重挫了他的锐气,他必咽不下这口气,日思夜想要扳回一局。更何况,我军一旦撤离枣阳县城,冲出束缚,便将化整为零,四散分开,再想聚而歼之难上加难。赵贼立足枣阳,定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所以千方百计要防范于未然,抓住时机将我军一网打尽。”
“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王光泰低声念诵着这一句广为流传的赵营标语,嘿嘿冷笑,“听兄长这么一说,这赵贼倒真有几分胆色。”
王光恩冷道:“何止是几分胆色,简直胆大包天。老闯王没死前,赵贼有什么大名声能做到今日气象,虎口夺食、死里求生的事又岂只做过一回两回此番再来打我军必也是抱了破釜沉舟之志,我等若轻视半分,回营的败绩就是前鉴。”
王光泰应道:“小弟明白。”接着道,“照兄长之言,赵贼还是要渡河”
“我看**不离十。”王光恩呼口气道,“以身犯险,非蠢即诈。赵贼狡诈百端,既能如此有恃无恐钻入密林,可见并不畏惧渡河。山河乃天险,赵贼再厉害无法令水停风静,以此度之”
“赵贼有内应!”王光泰几乎呼喊出来,但声音随着王光恩的眼神生生压了下去。
“只是揣测罢了。”王光恩看着自己这个弟弟,摇摇头。
王光泰惊疑难定,道:“何人竟会与赵贼勾连。”
“哼,我军鱼龙混杂,出什么事儿都不稀奇。”王光恩干笑两声,“贺锦、蔺养成、李万庆,与刘希尧多少年过命的交情,不也是说卖就卖了。”又道,“什么义兄、义弟,叫的亲切,可没一样的血,到头来还是靠不住。”
王光泰兀自沉浸思考中,喃喃道:“会与赵贼渡河有干系”想到后来,双眼忽闪精光,“莫不是那厮”
王光恩咳嗽两声,示意他噤声,后道:“无论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便是。”
“兄长,事关此战成败,咱们不能坐视不理。”王光泰有些着急道,“何不派人飞马去枣阳,将你我所想告知罗大掌盘子,也好过临阵仓促。”
王光恩摇头道:“不可。”并道,“咱们才将姓白的吞并,正是微妙时刻。这时候战事未开,便着急着检举揭露,日后必成众矢之的,对发展不利。罗大掌盘子生性多疑,嘴上不说,暗中恐怕亦有微词。”
随着兵力的逐渐扩大和对罗汝才任人唯亲的做法不满,王家兄弟一早就合计好,等靠着曹营捱过这难关,就得和罗汝才分道扬镳,自寻发展。值当前关键时刻,本不该“自相残杀”,但王光恩没抵住诱惑,强行吞并了自己送到嘴边的白加礼部。时机挑不好,惹来了诸多营头的反感,风评急转直下,王光恩后悔之余不得不往后多想想。既然已经决定脱离罗汝才,若遭到其他营头的反对抵触,则难壮大,要是进一步惹起了罗汝才不快,那自己在楚北的处境可想而知。
“兄长之意该当如何处理”王光泰没有哥哥的眼光长远,目前之一门心思扑在对付赵营的举措上,“咱们总得做些什么。”
王光恩默默想了想,已有定计。
101砥砺(一)
横亘于湍急河面的宽木桥建成已久,长久以来的风吹雨打致使不少棱角枢结缺失朽蠹。数百上千马匹徐徐通行其上,木板间传来“吱吱咔咔”的响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散架也似。今日微雨,与阴暗的天际相对应的是愈加浑浊的河水,伫立河岸的“兴世王”王国宁看着奔流的水势,没有说话,一抬头面对自对岸络绎过桥的骑兵,则不由皱起了眉头。
“见过二位将军。”两名膀大腰圆的披甲汉子迈步走到身前,王国宁忍着不快,拱手行礼。这俩汉子都是罗汝才身边的嫡系大将,左边稍高些的是曹营南营方面将军杨金山,右边刀疤脸的是曹营北营方面将军王可怀。虽然都不是独立的掌盘子,但在曹营中论地位,王国宁远远不如他们。
“有情况吗”以打仗不要命著名、人称“杨傻子”的杨金山粗着嗓子问道,“但闻赵贼近日摸进了林子,保不准将会从这一带出林渡河,你可得把细点儿。”
“小的明白。”王国宁极不情愿回了一句,转过话题,问道,“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曹营五名方面将军除中营方面将军朱养民驻守县城保卫外,其余四将都随罗汝才的外甥王龙坐镇猫子冲,负责监督北面战况。杨金山、王可怀既然现身,可见王龙至少分了一半兵力到了这里。
杨金山瞥瞥他,大剌剌道:“王领哨怕你挡不住赵贼,特差我等前来相助。”
王国宁拱手道:“此段河水甚急,若赵贼强渡,我有守河之利,半渡击之,赢面极大。”
杨金山冷笑道:“输赢不是你说的算,赵贼骁悍,真打起来,你未必遮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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