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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王国宁犹自不服,正要提声强辩,王可怀说道:“王掌盘子,王领哨着我二人率近千马军来,一为了协助防河,二也为与猫子冲成犄角之势,如此布置,于大局有利。”

    王国宁心道:“有利个屁,赵贼真要渡河,有老子和县城后续援军堵住,就半个子儿也飞不过去。向北尚有王家兄弟、常国安、刘希尧拦在当中,猫子冲实是最最安稳之所在。你俩贼怂的东西假称什么‘协助防河’、‘犄角之势’,到头来还不是放心不下,带着兵来防备老子”如此一想,反而释怀,“王龙既要安插自己人到这里,倒省得老子费心费力。做这狗日的左翼,功劳捞不着几个,还得整日价提心吊胆,老子早就不乐意。现在好了,这仗怎么打,随他闹腾便了。”于是转怨为安,神情顿时怡然。

    王国宁满不在乎的模样给杨金山瞧在眼里,寻个机会拉过王可怀道:“你说王领哨吩咐的靠谱不王国宁若真有心中有鬼,怎么不动声色的”

    王可怀白他一眼道:“王领哨也是从北面得到的消息,切实与否尚无定论,要不咱们还费什么周折”又道,“赵贼即至,未雨绸缪总比无动于衷要好。”

    杨金山颔首道:“理是这个理儿,然则猫子冲分了一半兵在这,兴许有些空虚。”

    王可怀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王领哨都没着急,你倒上火了。且不说赵贼能不能避开王家兄弟,就算避开了,还有常国安、刘希尧隔在猫子冲与赵贼中间。常国安个土耗子挖了这么久的沟壕,把方塆修得铁桶阵一般,岂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更道,“再说了,郭庄离猫子冲也不算太远,若真有万一,咱们撒开了马蹄救援,难道还来不及”

    杨金山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改容称是

    小雨酥酥,漫天漫地自方塆上空扬扬飘飞。

    八月底依然炎热,可今日云黑天暗,雨也格外沁凉。小风带雨不断吹来,徘徊沙河滩涂地的刘希尧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嘟囔着揉了揉鼻头。向不远处看去,沙河东侧阡陌纵横、沟壑夹杂,都是前段时间常国安部挖掘立墙的痕迹,续向东则有数座板桥跨在泥水淤浑的河面,踏着它们渡河再走数里,便能看见立寨田家窑的杨友贤部。

    刘希尧慢慢走着脑中却是思潮起伏,不防脚下踩了个空,差些摔个狗啃泥,怒目看去,还不是拜那尚未填埋的沟隙所赐,愤愤骂一句:“他奶奶的常国安!”

    垄上一军将踩着泥泞飞奔而来,心神不宁的刘希尧咽口唾沫,主动迎上去,问道:“赵贼来了”

    那军将将沾满面部的无数细小水珠拭去,猛点头道:“掌盘子料事如神,营西放哨的兄弟接到常营传递消息,赵贼一部自西突袭而至,已冲破北工事!”

    “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刘希尧暗骂道,但骂完却不禁有些窃喜。赵营出密林径攻方塆固然令人惊诧,但早到晚到不过时间问题,多少有些心理准备。然而常国安辛辛苦苦修筑了数日的工事竟如此不堪一击,着实叫人大跌眼镜。墙垣壕沟既是豆腐渣工程,那么便再也不必担心风头给常国安抢了过去。只要此次顺利击败赵营,甚至可以在罗汝才面前狠狠打压常国安一番。

    “赵贼多少兵马”刘希尧足不点地,转身疾步朝营地方向走去,边走边问。

    那军将回道:“千人以上,常掌盘子收缩了兵力,正与赵贼缠斗。”

    “甚好。”刘希尧暗自点头,同时传令,“留百人继续驻防,其余的即刻整顿,随我出战!”虽说赵营来得又急又猛,但常国安手底下毕竟有二千人,短时间内将赵营牵制住没有问题,趁着双方鏖战,自己带千余人出其不意再杀进去,必能一锤定音。

    刘希尧越想越兴奋,脑海中甚至都浮现出了赵当世兵败受俘、跪在自己脚前的惨淡姿态。不过,及至辕门外,他忽想起一事,招手将那正要去通传军令的军将召回,吩咐道:“安排几个人,火速前往时家小冲,请王掌盘子支援。”做事需留后手,赵营能战之名在外,刘希尧自觉胜算虽大,尚未到十拿九稳的地步,为以防万一,他想起了驻扎在北面数里外的王光恩等部。把他们叫上,抢不了自己固守方塆的功劳,又能加一道保险,何乐而不为

    常、刘二营的驻地并不远,刘希尧率千余人沿着北面工事南侧而行,不三里,即抵达了常国安大营的东端。灰暗的天光下,旗帜曳乱、兵戈交对,喊杀声充盈四野,刘希尧举目四顾,局面已经完全演变成了混战,他自盘算作战事宜,前方大道上,乌乌泱泱忽涌来数百兵马。

    “且慢!”前部弓弩手欲要阻击,刘希尧却瞧见那数百兵马中歪斜着的旗帜像是常国安部的旗号,起手制止。话音刚落,对面一将纵马而出,高声呼喊。刘希尧凝目细视,果是贯甲提兵常国安。

    “战况如何了”两人靠近,刘希尧满脸矜傲,故意拉长了声调。

    常国安一改往日针锋相对的态度,讪讪答道:“赵贼奸滑,趁我逻兵换防之际踹入营中,兄弟措手不及,一时落了下风。”又道,“赵贼兵沿北工事向东推进,来势汹汹,我营前部数百人抵在那里相持,兄弟则带着剩下的数百人往后喘息备战。”

    刘希尧暗笑不已,口道:“常兄勿虑,有我在,赵贼再难猖狂!”却是绝口不提王光恩等部亦将赶来的事。

    “刘兄来的正是时候。”常国安显然是惊魂未定,雨水从他的头盔缝隙肆意流淌上面庞,沾湿了的发须交横,与他微颤的唇齿、空洞的眼神相配,一派颓丧之气。

    常国安投来的殷切目光,令刘希尧很是扬眉吐气,但大敌当前,他也无暇继续嗤笑常国安的无能,乃道:“常兄少歇,我先走一步。”

    “刘兄只管向前,后边有兄弟守着,万无一失!”常国安颇有些谄媚的笑了笑。

    “见风使舵的小人,先前的威风哪去了”刘希尧不屑想道,敷衍地朝常国安抱一抱拳,将手一抬。左右传令兵见状,各挥令旗,原地待命着的兵士再度动起脚步。常国安同样回马队列中,手下数百兵立刻左右分开一条路,容刘希尧带兵通过。

    方塆地势低平,落雨依旧濛濛,风势则转变大了许多。北面工事立有墙子两道,每隔一定距离都凿有供鸟铳射击、大小不一的枪炮眼若干,总体堪称密集。横吹的风穿过这些口眼,发出凄厉婉转的尖啸声,仿佛荒野孤魂野鬼的嚎哭,直叫人不寒而栗。

    “好事不干一件,装腔作势到头来济得甚事!”刘希尧本来就对常国安修筑的工事看不顺眼,这时听着不绝如缕的风声心中发毛,更想起不久前在沙河岸边差些栽跟头的窘态,满心不悦,“等退了赵贼,需拿这毫无用处的工事好好挤兑挤兑姓常的。”

    越往西,风声中夹杂的拼杀声越是清晰,两面大旗飘扬在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空,一曰“徐”、一曰“韩”,两旗当中,一数丈高的长杆挺立当中,悬挂着的大纛在风中飒飒招展,上头那白底黑字的“赵”字格外醒目。

    “赵贼亲自到了吗”刘希尧一想到这里,半是紧张、半是激动。联想起罗汝才头前所许下“拿得赵当世首级者,我与之结兄弟谊”的承诺,战意顿时升腾到了极点。

    “轰——”

    蓦然间,一道闪电劈开昏暗的苍穹,滚滚雷声随之炸响,雨滴渐大,似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刘希尧刚将目光移向上空,耳畔又起“砰砰”之声。

    “这是雷声”刘希尧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两者的差别,后头的响动,应是炮铳所发无疑。与此同时,自己阵列的前方,乍起波澜。

    “赵贼来啦!”

    惊呼陡传,在刘希尧的阵列中瞬间传遍。刘希尧勒马横刀,召集几名心腹军将道:“按计划行事,让姓常的人顶在前面,咱们分兵左右抄进!”

    才说完,前方指挥的一名军将急至身前,禀道:“掌盘子,事情不对!”说着话脸都青了,“我军才与前方常营接触,彼等不进反退,正冲杀我军前部!”

    刘希尧脑袋一浑,讷道:“亮过我军旗号了吗”

    那军将道:“旗号、口号都传过了,彼等倒戈相对,并无犹豫!”

    “什么”

    刘希尧不禁愣住,还没回过神,后方又有军将火速传报,道:“后部休整的常营兵猝袭我军,我军后方已乱!”

    一茬未完,左右两边亦是变生肘腋,各有传报——

    “赵贼马军自左翼突进,截断我军!”

    “我军右翼受赵贼重甲猛士强攻,支持不住!”

    这些话刘希尧一一听在耳中,又一一如耳边风过而不存。直到一个声音将他彻底敲醒。

    “活捉奸贼刘希尧者,赏银百两,拔擢一级!”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本该与自己并肩战斗的同袍常国安。




102砥砺(二)
    常国安很早就想离开曹营。川中时,自视甚高的他备受袁韬压迫,常怀有志难舒之愤懑。崇祯八年败于赵营之手后,他索性走马入楚,先后依附过多家大营头,可惜作为外来户无根无基,发展都不算如意。本年初,官军剿杀甚急,他无奈之下栖身曹营,暂时避避风头,不想却受到了罗汝才的赏识。原以为罗汝才会是明主,自己终于得到一展拳脚的机会,孰料几个月相处下来,罗汝才的好猜多疑、打击异己可谓与袁韬一丘之貉,不禁令常国安大失所望。

    失望之余,常国安只能把盼头放在了招安一事上。西营、赵营等相继归顺朝廷,按理说与他们体量相若的曹营也不该旁落,可不知罗汝才不争气还是官军铁了心要灭了曹营,苦苦等待着朝廷敕令的常国安至今毫无所获。发展前途渺茫、招安也八字没一撇,常国安对曹营逐渐失去了耐心,失望也随之转变为绝望。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出于对往后的考虑,常国安将目光转向别处。一开始,他其实打算先与西营接触,择机依附过去,但侯大贵的承天府一行,让常国安改弦易辙,转而认定赵营会是更好的选择。

    西营那边尚且没谱,张献忠又有横暴恶名,常国安对是否能顺利归附西营心中没底。反过来,赵营可是实打实传达了诚意,承天府山神庙中,侯大贵信誓旦旦的保证犹在耳边回响,颇有些走投无路的常国安自然难以抗拒这样的延揽。

    只要点点头,自己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武官了。山神庙之会后,常国安做过几个梦,无一不是历代地里刨食的列祖列宗夸耀他光耀门楣的美梦。做官,他老常家多少代梦寐以求的目标,由贼变官,他更是想都不敢想。能得赵营招安的邀请,他虽表面傲慢无礼,心中则实在有种祖坟冒青烟的庆幸。

    只不过,他有他的顾忌。

    其一,赵营虽有邀请,但侯大贵空口白牙,谁也摸不清底细。

    常国安经历过风浪,哪回如此轻易就将心交付出去、还是交付给昔日的敌人。山神庙中,他之所以放了侯大贵等人一马,说到底无非就是想留条后路。贺锦、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也是赵营的招揽对象,他与这些人都不熟悉,难以同谋,便决定观察这几人与赵营的接洽情况再伺机而动。

    其二,罗汝才敏感多疑,党羽眼线遍插全营,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能贸然行事。

    已经归附了官军的西营、赵营以及陕西的闯营都基本完成了对本身势力的整合,大体能做到政令出于一人、兵马隶属一营,就连河南的回营,也只团结了“革里眼”、“混十万”两大家罢了。时至今日,早前无论大小山头,在营中皆排座次同席共处的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除非真的够强,否则小营头加入大营头,只有被彻底吸收一种下场。当前巨寇中,依附于罗汝才曹营的杂寇是最多的。各大小山头各行其是,没有足够的手段如何能将他们往一处驱使。客观条件也致使罗汝才不得不在监视各营各部的工作上多放心眼。

    其三,赵营本身的情况并不明朗,常国安犹如一位

    溺水无助者,上船可以,但上一条将沉之船与苟延残喘无异。

    常国安在湖广没有基础,所以更会下工夫去搜罗诸方情报,以防陷入盲人过河的困境。他打听到西、赵二营固然是一并投顺的朝廷,然双方并不像表面上一团和气。而且身在局中,他即便不是曹营核心成员,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西、回、曹三营联手压制赵营的举动。此外,回营北犯、曹营南侵,赵营两边受蹙,一开始节节败退乃众所周知的事,常国安心偏赵营,可再怎么说也不会冒失到真去做那“雪中送炭”的“义举”。

    因有着以上三重考虑,虽说一早有侯大贵打包票,常国安依然犹豫难决。然而,后续发生一系列事,却让他感到事态有所转机的。

    打头的便是贺锦等人策动的针对枣阳县城的突袭一事。实际上,常国安从来不认为在山神庙中对赵营来人殷切备至的贺锦等人真会为赵营行险事、做牺牲,大家都是老江湖了,逢场作戏的一套谁不门儿清,哈哈笑过,照样自行其是罢了。可事情都是越反常越震撼,贺锦等人发难的时机以及战略意图在常国安看来都愚不可及,然而他们依旧义无反顾为了赵营做出了最凶险的选择,常国安看在眼里、惊在心里。贺锦等人轻生蹈死的动机他不清楚,仅看结果,不明内情的他自然会受到影响。

    贺锦等人兵败身死未久,北面回营精锐惨败的消息接踵而至,比起前者,这无疑进一步关乎常国安的切身利益。赵营北忧南患已去其一,而整个局势又对官军十分有利。投顺赵营的心思在他心中不禁再度萌动。

    干柴已垒,只差最后一把烈火,天算不如人算,赵营竟不早不晚,在他最为不安彷徨之际派了营中外务副使李悖暗中拜见。常国安不是诸葛亮,不需要三顾茅庐,他心里很清楚,这次恐怕可谓赵营递出的最后一根橄榄枝。他将原计划当日便要离去的李悖强留在营中藏了一宿,自己也静坐黑屋苦苦权衡了一宿,最终当次日曙光乍现之际,他寻到李悖,答应了赵营的延揽。

    “常掌盘盛名昭著,弃暗投明必有重用!”李悖当时便道。

    “见笑了,臭名昭著,臭名昭著”常国安却是苦笑连连,有些心事实不足为外人道。别人都以为他出川投赵,为的是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却晓得,自己这一系列重大决定的出发点,都只在于“生存”二字而已。听起来卑微,但是他的真心。在川中,他不走,早晚必为袁韬所害;在湖广,不投靠官军,以他一个外来户的实力,要么被官军剿灭、要么被他营所吞。

    “老子只求个安度晚年,狗日的忒难!”

    这是侍奉常国安左右的体己人最常听到他念叨的话。从这句话衍生出常国安的生存哲学便是——不求变,迟早玩完。

    反反复复纠结了这么久,总算一朝定音,攸关前途与性命,常国安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了解了曹营阵地布置的赵当世亲拟了书信一封,送到常国安手中,口口声声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战无常兄襄助,曹贼难灭。”

    昂首立于北面工事外沿墙子内阶上向外围环顾的常国安复轻轻自喃了这一句。

    眼下已是击败刘希尧部的次日正午。昨日微雨,常国安以“赵贼进犯”之语,赚得刘希尧领兵来援,与徐珲所率的赵营兵配合,四面夹击,大败其部。刘希尧部近一千五百人死损失近半,刘希尧带着数百残部侥幸逃过北工事而去。铁面无情的徐珲一声令下,数百被俘的刘部兵士全都被砍了脑袋,与战死者一并堆成几座小小的京观,血水混着雨水流流溢淤积,沟壕为之红。

    今日云销雨霁,天朗气清,徐珲、韩衮及覃进孝、范己威领马步兵一千五百继续南进并分走了常国安部的一千人,只留了熊万剑一哨五百人协助常国安剩余一千人驻守原地。

    即使协助赵营击溃了刘希尧部,常国安对赵当世信中那句“此战无常兄襄助,曹贼难灭”仍难释怀。虽说智取了刘希尧,但常国安认为,没有自己出手,就赵、刘两部硬碰硬,刘希尧也难逃败退的下场。然而,直到此时,手扶着散发着泥香的墙子,常国安方才醒悟赵当世话中之意。

    晴朗的天空下,由前后两面墙子、三道壕沟及五层花篱构成的北工事外旷野外的无垠荒野上,却是一片兵甲森然之景。数千曹营兵马自北迤逦而来,在齐膝高的野草从中结成了一个个不算规则的方阵。一个最大的方阵岿立其间,大旗飘扬,书一个“王”字。最大的方阵前,尚有个小方阵密密而成,阵内立一旗稍小,上头也是一个“王”字。

    身披重甲的熊万剑拖着沉重的步伐扶着墙走到常国安身边,指着那一大一小两面旗帜问道:“这是王家兄弟到了”

    常国安细视片刻答道:“不错。除了他们,还有胡可受、刘希尧两部兵。”又道,“估计兵力在接近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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