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那人自报姓名时赵当世听到,乃分巡荆南道道臣陶崇道。他所说“杨督师一言”其实包含了两件事,一件是两年前尚为兵部尚书的杨嗣昌为镇压流寇提出增派“剿饷”的事。而今又添“练饷”,三饷之二都出自他口,加在一起相当于每年要向百姓多摊派一千多万两银钱,是以“致天下民穷财尽”、“民不聊生”。若真对剿贼有利还罢了,一旦施而无用,便是千秋罪过。
陶崇道默默说完,脸上悒悒不乐。
杨嗣昌显然对自己的举措很有自信,没有朝着负面方向多想,等文武官员们交头接耳少顷,接着道:“此外,为便于督门统筹,督师辕门暂驻襄府,一应需转运的钱粮并兵械器具,统一集中襄府分配。”同时看向站在上首的湖广巡抚方孔炤,呼其字道,“潜夫,城防的事你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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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督师(四)
虽说对左良玉的托大颇为不满,但交谈几句间,杨嗣昌对赵当世与陈洪范二人的态度还是相当倚重的。赵当世暗中瞥了陈洪范一眼,此时他脸色释然,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局促不定。
堂外竹梆轻敲几声,杨嗣昌展袖道:“就这一会儿功夫,不想又过去了两刻钟。人生如白驹过隙,一点一滴都需好好把握,否则虚度了光阴,明面上写着活了数十年,其实仅仅十余年罢了。”
赵当世接话道:“使相说的是。譬如剿寇这事,劳劳碌碌数载无功,大伤国家之元气。所幸现今有使相坐镇,动‘乱终可休矣。”
杨嗣昌拂须微笑道:“光靠本官还不够,还需赵总镇、陈总镇齐心协力啊。”
赵当世与陈洪范连声道:“没有使相,我等就是无头苍蝇,全无章法。使相既来,正为茫然我等拨开云雾、指明道路。”
“二位忠勇可嘉,劲头甚好。”杨嗣昌微微点头,旋即道,“午后的会,都是府中政务,二位军责为重,若无暇,可先归营。”
赵当世答应一声,继而道:“使相日理万机,本不该叨扰过多,然此间下官还有一事,还望使相海涵则个。”
“何事”
“旧标营游击卢镇国长于军略、持身自正,可谓良将。”
杨嗣昌“哦”一声道:“他呀,我知道。”
赵当世说道:“卢游击自领兵入卫襄阳,已保城池数月无虞,远近贼寇多避而走。襄府之平安,他亦功不可没。”
陈洪范听了,也同样称是。
杨嗣昌皱皱眉道:“卢游击的确老成持重,但按规矩,他是熊文灿手里组起来的营头,本官不好用他。”言下之意,他还是打算重组标营。
赵当世已经给过卢镇国承诺,自不能让杨嗣昌再犹豫不决,他心知相比不久前刚斩获功劳的陈洪范,卢镇国长时间来缺乏战例故难得到杨嗣昌的认可,因此道:“卢游击行伍宿将,虽统带标营以来未曾一战,襄阳府城有他整治井井有条,余勇可贾。今闻使相欲浚城壕分设副将把守。下官以为,卢游击久在楚豫,熟悉贼情,实是其中的不二人选。”
陈洪范亦道:“不错,贼寇狡诈,奸计百出,常使人扮作商旅百姓混进城池作乱,卢游击虽少战功,但在守城一事上,颇有见地。”
杨嗣昌闻言,点了点头,这时候,堂外竹梆声又响了起来,有侍从躬身碎步跑进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他先说一句“我知道了”,接着摇头晃脑道:“一眨眼便三刻钟了,唉呀,‘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本官得动身喽。”边说边站起身。
赵当世与陈洪范同样立起拱手道:“得瞻山斗,受宠若惊,使相请自便。”
“好。”杨嗣昌由侍从搀扶着走出两步,待到堂口,忽而微微转身道:“赵总镇,卢游击的事本官自会考虑。用与不用,待本官再与他见上一面。真是可用之才,本官自不会囿于成见。”说罢,缓步离去。
赵当世与陈洪范随后走出节堂,陈洪范舒气道:“伴君如伴虎,伴这个杨阁老,也没那么容易呀。”
“那可不,人杨阁老是圣上近臣,实实在在的御前体己人。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多多少少自也有几分相似。”赵当世说道,“不过瞧杨阁老意思,兄长留襄府,板上钉钉。”
陈洪范笑笑
道:“不枉你我兄弟一番苦心。”又道,“卢游击怎么样”
赵当世道:“我看也**不离十。杨阁老贵人贵口,真不感兴趣对着咱俩完全不必多费口舌,多说那一句‘本官再与他见上一面’,其实已算暗示。”
“有理,朝里出来的士子,都喜欢云山雾罩的那一套。”
“杨阁老怕也是习惯了。朝堂险恶,人人如履薄冰,祸从口出是常有的事,心里想的话外边不裱糊上几层,哪敢说出口。”
陈洪范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赵当世,似叹非叹道:“瞧不出贤弟还懂这些。立营小小湖广,我看是屈才了。贤弟若是机缘好些,能调到京师、辽东,那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前途绝不仅仅只局限眼下这镇守总兵。”
赵当世回过神,忙摆手道:“都是道听途说,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还是兄长厉害,沉浮自若。要说前途,小弟岂比得上兄长。”
陈洪范摇了摇头道:“你我起点不同,是天生的,没法改。人这一辈子,有些人是一步一个脚印,有些人则是原地踏步,更有些人走一步退几步。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些人一步总能顶过别人四五步甚至七八步。这样看来,起点固然重要,可若因缘际会,未必就是最重要的了。”又道,“愚兄别的马马虎虎,但这数十年下来,不论是走马观花还是下马看花,见过的人也难计其数,终归有些心得。只走路这一说,前三种人多,后一种人少。可再看,咳咳,却未见过贤弟这样的人物。”
“哈哈,兄长说笑了,我是何种人物”
“非池中之物。”陈洪范意味悠长道。
赵当世脚步一顿,陈洪范也随之停下,两人就站在节堂外小园石径上,并立无言。远处白虎堂方向忽奏起军乐,唢呐锣鼓齐响,复热闹起来,想必是午后的会议已拉开帷幕。
二人静立直到军乐停歇,陈洪范突然咳嗽一声,道:“九岁那年,曾有一游方道人上门乞讨,我给了他三文钱,那道人感激之下,还为我算过一命卦。”
“算了什么”
“偏财。”
“哦所偏何财”赵当世笑问,“是好卦。”
陈洪范回道:“不知,当时我问那道人,那道人又向我索钱。适时家严经过,见此情形,大怒之下将那道人轰走,转回身就将我也抽了一顿
33斗鸡(一)
此章节?
34斗鸡(二)
这个法子听上去确是公平,然而在场的诸人心里透亮,那“突厥儿”性情之猛烈,斗法之狠辣绝非一般斗鸡可比,更不必说众人对那主人家说的什么“未曾掂量过其它斗鸡的实力”的话还心里存疑了。
那主人家等了一会,见还是无人理睬,不由有些气沮,垂头丧气地蹲下去,抱过那“突厥儿”,就要塞回笼里,口中还念叨:“可惜,偌大襄阳府竟没有识货的人,唉。”
正在此时,却有一人上前阻止,粗声道:“主人家且慢,让我来试试。”声音虽粗,但隐约透出些细嫩,加之其人身量不高,想来年纪或许不大。
天气虽已颇寒,那人却以青布裹头,似乎格外怕冷一般,仅仅露出双目一鼻。不过怪人赵当世见得多了,倒也未放心上。
但见那裹头客一出来,人群之中就有人叫好,其实很多人都是抱着一种看裹头客输掉五百文钱的笑话的心态撺掇着,在场没有人真心认为裹头客会赢。
那主人家喜上眉梢,夸赞道:“这位郎君爽利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豪爽!”说着,拉裹头客上前道:“来,郎君请选鸡。”
旁边围看的人们这时兴奋起来,这边说那羽花的好,那边又说这羽白的妙,裹头客置若罔闻,目光扫荡着每一个鸡笼。忽然选定一只,指着它直言道:“就它便是。”
旁边立刻有人叹息说选砸了。又是说这羽鸡皮包骨头,一看斗起来就没力气;又是说这羽鸡双目无神,恐怕连啄都啄不到“突厥儿”。反正观点一致,就是裹头客必输无疑,就等着看他这个倒霉蛋乖乖掏钱了。
“郎君决定了吗”那主人家似笑非笑,询问道。看模样,似乎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
裹头客毫不理会旁人的干扰,坚定地说道:“不改了,就它了。”
那主人家道一声“好嘞”,就把那只给人感觉病怏怏的斗鸡放出了笼子,赶到圆场上和“突厥儿”对阵。
及至上了场,那羽斗鸡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旁边有人笑道:“这位郎君,你这鸡只怕不斗,自己都先死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准备那五百文钱吧哈哈!”
连芷倚靠在赵当世手边,小声道:“爹爹,你看这人是不是输定了。”
赵当世苦笑着摇摇头道:“尚未开战,结果难说。”他统兵作战,也曾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今看着那裹头客的斗鸡,没来由想到当初孱弱的赵营,自有一种亲切怜悯在其中。
裹头客毫不理睬众人取笑,对那主人家说:“开始吧!”
那主人家也不多浪费时间,把手一送,两只斗鸡即刻便卯上了。
一上场,裹头客选的斗鸡显然不在状态,面对“突厥儿”的猛烈进攻节节败退,只有挨打的份。这一切,显然都在围观众人的预料之中。随着战事的逐渐进行,人们逐渐发觉事情有些不对。
一面是“突厥儿”拼命进攻,裹头客的斗鸡只能躲避;另一面,时间慢慢流逝,“突厥儿”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却都无法彻底打败裹头客的斗鸡。长时间高强度的攻击,令“突厥儿”的体力消耗很大,眼见着原本凌厉无比的攻势也
逐渐迟钝了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突厥儿”彻底没了气力,裹头客的斗鸡反而还是精神抖擞的,不急不缓发起了反击。“突厥儿”无法遮拦,头部、颈部、腹部接连失守,不一会儿全身上下就已是血迹斑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突厥儿”败局已定,回天乏力了。
那主人家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想当初这些斗鸡他都一只只观察了过去,对这只斗鸡的评价仅仅局限于看了它前半场的表现,不曾想此斗鸡耐力竟然如此强劲,当真是小觑了它。
不过此时再后悔也没用了,只听众人一声惊呼,那早已是血淋淋的“突厥儿”居然活活被裹头客的斗鸡给啄死了。
连芷吓得不行,下意识将头埋入赵当世臂膀间,赵当世也解风情,大手一张,遮在了连芷的眼前。
“奴奴、奴奴该死!”连芷回过神来,自觉失礼了,慌忙挣出臂膀,红着脸道。
赵当世依然替她遮挡着圈内的血腥场面,温言道:“无妨。”
毫无疑问,裹头客取得了胜利,而那卖斗鸡的主人家则输得一塌糊涂。
在场众人无不嗟叹,不仅叹“突厥儿”死得惨,还叹裹头客选斗鸡的眼力。有人做惯了墙头草,见裹头客得势,便朝着那主人家叫到:“哎,我说主人家,这斗鸡是送给这位郎君了吧!”
那主人家哭丧着脸对裹头客道:“这位郎君真厉害,说赢便赢,俺做生意的也不能言而无信,自然说到做到。这只斗鸡便归郎君了。”
孰料裹头客拉住主人家,呵呵笑道:“主人家可别这么说。我一个外行,根本不懂这斗鸡的道道。说到底还是运气好。你把鸡送给我,我也没用,我看还是还给你算了。”
“郎君此话当真!”那主人家不相信面对如此优秀的一只斗鸡,还会有人对它说不。
裹头客依旧笑道:“当然。我只一时兴起而已。这鸡给我,我怕是转手就得将它下锅炖了。与其这样,不如你再去找一个识货的好买家。”
那主人家听罢大为感动道:“郎君豁达,俺佩服。”
裹头客摇摇头道:“小事而已,无足挂齿。”
那主人家还要饶些口舌,裹头客无意停留,不管那许多,牵了马就往外走,
35斗鸡(三)
杨嗣昌抵达襄阳府的前后,西、曹诸营流寇亦寻即作出了反应。官弱则合、官强则分是流寇惯用手段,张献忠与罗汝才老道,预计官军会在新任督师的领导下展开大规模的围剿,提前在竹溪县分营,张献忠率军入川,罗汝才北进陕西。
十月初,蜀将方国安、岳宗文并谭弘等会兵败张献忠于三尖峰,追击再败之黑水河。西营等流寇四面逃窜,逐步渗透川内。此役中,川东土官谭弘与族兄弟谭文、谭诣追随四川总兵方国安颇立战功,谭弘调守忠州石宝寨,谭文、谭诣各镇达州与万县天生城,一门三谭各封游击,一时传为佳话。
西、曹二营既远遁,襄西再驻重兵并无必要。赵当世自襄阳回到谷城驻地的三日后,便撤兵转回了范河城。陈洪范紧跟他的脚步,亦移军枣阳县左近的双沟口,与赵营毗邻。只有左良玉仍然驻扎房县,一动不动。
左良玉的援剿总兵职在“征伐”,与赵当世的“镇守”不同,所谓“逐贼而动、不止不休”。朝廷铁了心要办张献忠与罗汝才,河南的马守应等又暂时消弭,他没有理由回家。想来下一步等杨嗣昌安顿好了襄阳府督门的差事,就要调他继续进兵。
这一点令赵当世十分庆幸,他虽挂了“讨贼先锋将军印”,但本职工作还是镇守襄阳、郧阳及周遭地面。出了二府,并无规章强行约束他进退。越省打击流寇,费时费力、得不偿失,赵当世经营赵营的重心始终放在楚北,能躲过这些差遣自然甚慰。
大军回归范河城已是十月初六。经过近四个月的安置,当初从西营手里解救出的三万余名徒附已经在范河城安定下来。跃马而望,围绕城垣绵延广袤的屋舍炊烟不绝,各具生气,不少荷锄挑担的百姓往来穿行,秩序井然。甚至还有垂髫小儿们在枯丛里或河岸边追逐嬉戏。
承宣知政院大知政昌则玉、统权点检院大点检刘孝竑及统制屯田营田诸事王来兴、内务使何可畏、范河城提领水丘谈等出郭十里相迎。赵当世令侯大贵、郭如克、韩衮各领战兵驻扎,自与昌则玉一班人至城内三军府议事厅商讨最近形势。
这几个月来,除了对外战事的后勤支持,范河城上下的工作要点都聚焦在三万徒附的安顿上。万事开头难,在赵当世率领战兵血战流寇之际,范河城文武们实则也忙得焦头烂额。
昌则玉作为代表,简要叙述了过程。据说伊始光捋清楚各家各户的宗族关系、生活习惯并安排屋舍前前后后就花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后来调拨钱粮定额供给,整个过程又一个月方才稳定。最近这两个月,由昌则玉居中统筹,王来兴、何可畏执行均田之事尚未施行完毕,已经起了好几场乱子,王来兴手下练兵营兵士屡次弹压不定,最终还是昌则玉狠下心,杀了十余人悬首示众,方才将局势镇住。
“这三万徒附中,老弱三成、妇孺五成,仅有二成男丁堪为劳力。就这,还乱象迭起。治民之难,不亚治军。”昌则玉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
“妇孺竟占五成”赵当世皱眉道。
昌则玉轻叹道:“这些妇人孩子的家长,大多给流寇掠到了行伍中。是以其中大部都是寡妇、孤儿,五成妇孺实则与那二成男丁并不匹配。老弱与妇孺加起来共八成,这八成人体力不强,单独立户,强压耕种,效果不佳。”又道,“但若不令彼众自给自足,单纯靠我营浅薄积蓄来救济,也难支撑太久。”
赵当世略一思索道:“妇孺既多,不然将她们许配给我营兵士。”
昌则玉一抬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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