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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赵当世随他步行至天王殿正门前,恰遇一汉大摇大摆迎面走来。赵当世瞥了一眼,见那汉锦衣绣袄、玉带高靴,一副富贵打扮,随行几个伴当也都狐服貂裘,无不是昂头挺胸,趾高气扬姿态。那汉与赵当世擦肩而过,并未多看,赵当世暗问彼岸海宽道:“海宽师父,这是哪里的员外”倒以为是常给少林寺布施的恩主。

    彼岸海宽却面现嫉恶之色,道:“哪里是员外,分明是山间的土寇。”

    赵当世心下一惊,回头看去,那汉并一行伴当已经出了山门,耳边彼岸海宽续道:“这人叫于大忠,本是嵩县破落户,自恃勇力鱼肉乡里,以拳脚与李际遇交厚。李际遇起事,他也纠合乡中无赖泼皮响应,占了县北的屏风寨拥众万余,四处劫掠,嵩县、宜阳、永宁等地多遭其害。”

    “他来寺里,莫不是先礼后兵”

    彼岸海宽道:“不错。土寇虽多,也畏我寺兵精锐,旬月来已经不止一次登门,要我寺束手投顺,否则‘踏破山门,毁灭寺基’。赵总兵来前,这于大忠已经到了,小僧怕他生事,就严密把守着寺内外各处险要,故而赵总来时以为是同党发难,一时不察有些过激。”

    二人并肩入殿,殿内四大天王像的正中,立一古稀老僧,正是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禅师。

    彼岸海宽居中介绍相识罢了,忿忿道:“师父,那姓于的是否又是来胡言乱语的他这次说些什么鬼话”

    寒灰慧喜道:“无非是威逼利诱,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也不愿多谈,便将他打发了。他走前撂下一句话,要我三日后给出答复,不然即刻兵临寺外。”

    彼岸海宽咬牙道:“小瞧我寺吗倒叫他来试试。”

    赵当世取出永惠的信交给寒灰慧喜,寒灰慧喜看罢,先说一句“有劳永惠师弟费心了”,转问道:“赵总兵此来,带兵几何”

    “连同赵某在内,五十余骑。”

    “赵总兵固然善战,但五十余骑,怕也只能是当车螳臂啊。”

    寒灰慧喜哀愁道,“李际遇一声令下,搅动河南群贼,如今自御寨往东,群贼自四方来会,驻扎连绵不绝。寺内派人打探过,少说有个四五万人。”

    “寺中僧兵多少”

    彼岸海宽答道:“千人。”

    “都有甲胄吗”

    “是,人人有马带甲,步战、马战皆可。”

    赵当世乃道:“赵某的部下曾与李际遇交手,其众不通行伍规矩,又无精良武备,只凭一股子热血作战,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寺兵有千数,寺周又多钟鼓望楼,据守险要,以赵某之见,土寇打不进来。”

    寒灰慧喜道:“赵总兵所言不差,我少林习武有千年传承,历经战火屹立不倒,本也不怕三两拨贼兵乱匪来扰。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李际遇乃是登封间的地头蛇,根基就在少室山,非流贼可比,他在少室山一日,我少林便无一日安宁。即便过几日将他打退了,他后续又将卷土重来,逐不尽、驱不完,日日残害百姓生计、月月扰乱寺僧清静,总非长久之计。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可若不能一劳永逸永绝其患,对我少林而言,并无意义。”复长叹道,“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岂能安稳。”

    “我寺兵精而不多,自保有余,灭贼无力。”彼岸海宽亦摇着头道。

    虽然当日郭如克曾说过李际遇想要与赵当世结交,但这等土寇,想一遭是一遭,赵当世实在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一出面仅凭只言片语就能让兴师动众的河南土寇们偃旗而去。赵当世思及此处,思忖道:“若真按这慧喜禅师要求的斩草除根,不出战兵的确难以办到。”又想,“也不知龙野那里办得怎么样了。”

    寒灰慧喜这时候说道:“素闻赵总兵有威名,镇得住贼寇,那于大忠三日后将再来寺中讨要说法,届时在寺中立雪亭见面,还请赵总兵能出面替我寺出头。”

    赵当世心道:“主持嫌我带来的人少,已不抱助战指望,只希望用我当初在流寇中的威望,劝说土寇离去,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转而想道,“总之龙野那里消息不明,先拖着一日是一日。在寺中见面,我亦没甚险情。”于是拱手道:“主持放心,赵某既受永惠神僧重托,少林事已是我赵某事,一定出面。”

    寒灰慧喜忧虑寺运,愁云惨淡,当下无心多说,让彼岸海宽安顿赵当世等人,自去别处坐禅。彼岸海宽对赵当世道:“赵总兵侠肝义胆,肯出手相助,小僧替寺中谢过。”

    赵当世笑道:“本应当的,不消如此。”

    彼岸海宽这段日子一心扑在寺院防务上,将赵当世等带到西侧的厢房后,让看守庭院的师兄海明细致安排,告辞离去。

    那海明五十左右岁数,生得肥头大耳矮墩墩的,气质谈吐较之彼岸海宽完全天壤之别,粗言粗语,少有出家人的风度。赵当世自想:“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寺院一隅之地,品质之




40少室(四)
    草木微动,只听前一人道:“这次围攻少林寺,于掌盘必不会再无功而返。”

    后一人先朗笑几声,而后应道:“那还得凭着师父,方能成功啊。”

    赵当世顺着柳如是的目光透过假山的一条细小缝隙向外看去,只见有四人不知从何处踱步到了后园。

    四人之中,当先一名男子体格健硕,衣着华贵,留着短须,模样甚是勇武。赵当世瞧着那人,悄声道:“这人我日间见过,正是这次围攻少林的土寇头领于大忠,不想他竟然还未走远。”

    与于大忠并排走着的是一个僧人,身材肥胖,可不是之前那鞍前马后的海明和尚。赵当世与柳如是惊诧对视,但听他笑了笑道:“于掌盘已经定下万全之策,小僧等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跟在于大忠与那瘦削男子身后的两名中年僧人听那海明所言,都点头称是。

    赵当世凝眉沉声:“好个禅和子,居然与犯寺土寇勾结在一起。”说着就要跃出去。

    柳如是暗自握住他手道:“切莫声张,先听彼等计较。”

    当下两人暗伏于假山之后,屏息细视四人动静,不敢稍有出声。

    却见于大忠走了两步,恰好停在赵当世二人目光正前,其余三人也跟着驻足。只听于大忠道:“慧喜禅师是万万想不到,他那个好徒儿有朝一日会与我等相交。”说罢,哈哈大笑。

    海明谄笑道:“良禽择木而栖,主持年老昏聩,不明时势,再让他领导少林,必将断送了这千年基业。少林有李、于等掌盘子庇护,才能继续蓬勃。小僧这么做,也是为大局考虑。”

    他身后的一个僧人接话道:“是呀,主持他老人家研读了数十年经文,读糊涂了也情有可原。可恨那海宽自恃主持纵容,骄横异常,平日里在寺中颐指气使,名分还没有,实质上怕是早把自个人当成了主持喽!”

    于大忠干笑两声,转眼去瞧海明,问道:“海明师父,听说海宽平日没少欺侮你,这次清洗寺庙,我也顺手帮你把他给除了吧。”

    “不识抬举的老贼小贼,最好统统都做了。”海明一想起海宽就恨得牙痒,随后却又皱上了眉头。于大忠看着奇怪,便道:“师父还有顾虑”

    海明回道:“今日寺里来了一众兵马,领头的听说是南面来的大人物,小僧实在是有些担心。”

    于大忠心一紧,当即问道:“是什么来历,有多少人马”

    “来历不甚明了,只说是姓赵的,从南面来,带的人不多,五十个左右。”

    “姓赵的......南面......”于大忠皱眉思索,旋即一拍手道,“坏了坏了,莫不是赵当世来了”

    他说“赵当世”三个字时,突然压低了声线,然此刻四下静谧、虫雀不鸣,赵当世侧耳倾听,仍然听清了于大忠所言。他微微诧异,想不到于大忠能够一猜中的,下意识地去看柳如是,却见她也是一脸狐疑。

    海明听了于大忠的猜想,浅浅地顿了顿首,接着道:“那姓赵的气度不凡,左右侍从也都龙精虎猛,看着着实不好对付。

    ”

    不想于大忠却又摇起了头,边摇边道:“应当不是赵当世......”清清嗓道,“日前李掌盘子和我提及赵当世,说已委托他人与其结交,虽无音讯,但我等与赵当世井水不犯河水,他明知少林与我等敌对,何必趟这浑水。更何况,他需要镇守楚北,怎么无缘无故跑到这里决计不是赵当世。”

    赵当世听着心里好笑,耳畔不知觉间吹气如兰,却是柳如是凑近耳边轻轻道一声:“不务正业。”偏头瞧去,柳如是无半点惊慌,反而含笑凝望过来。

    “不是赵当世,还会是何人那姓赵的分明就是行伍中人。”

    “左良玉手下有个叫做赵柱的都司,常带兵来往嵩许之间,我看十有**是他。”于大忠说到这里,脸上的紧张顿消,“怕是赵柱执勤途中找你寺歇脚罢了。”

    “赵柱”

    “是他就没甚好担心的。左良玉那边,我等早就上下打点过,不会插手理会。权且等个一两日,赵柱走了,刚好收拾少林。”于大忠嘿笑着道,脚步又动。

    海明跟着说道:“于掌盘子定的会面日子在三日后,那却是个绝好机会。”

    “什么绝好机会”

    海明的滴溜溜的小眼中忽而闪出一股狠戾之气道:“不必再与慧喜那老贼来去、一了百了的好机会......”

    四人谈话间已经走远,赵当世还想细听已是不能。柳如是见他躁动不安的模样,劝道:“赵郎切莫贸然行事,怕打草惊蛇。”

    赵当世说道:“我生平不恨外贼,只恨家贼。可叹少林寺千年禅宗,源远流长,却教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柳如是道:“少林寺规模宏大,既有海宽师兄那样的英豪,亦防不住有海明这样吃里扒外的败类,鱼龙混杂在所难免。”纤指搭上赵当世胸口,“你先消消气,适才听来,海明与于大忠早有勾连,保不齐会在立雪亭会面那日发难,咱们正好对症下药。”

    “不就这里把于大忠、海明捉了好只他四人,不在话下。”对于自己的身手,赵当世很有信心。

    柳如是摇头道:“你捉了于大忠与海明,寺外尚有千千万万土寇,到了日子还是一样来攻,治标不治本。且李际遇闻听有变,或许再做精密计划



41喂鹰(一)
    寺内无酒,三人围坐,一人一盏热茶。

    彼岸海宽面色不怿,刚坐下就道:“小寺鄙陋,无他物招待。寺中今日又有事,这盏茶吃完,就请于掌盘子移步吧。”

    于大忠呵呵一笑道:“人言少林海纳百川,不想到头来区区一个于某人也容不下。”

    “小庙难容大佛,于大掌盘体谅则个。”彼岸海宽寸步不让,硬生生顶回去。

    于大忠不和他斗嘴,转眼看向赵当世,只觉英气逼人,暗自称奇,拱手道:“阁下是”

    彼岸海宽代为回道:“郧襄镇赵总兵。”

    于大忠陡然色变,拂袖起身,赵当世站起来道:“赵某又不是吃人的猛虎,于掌盘怎么避之不及的模样”

    “赵、赵当世”于大忠脸色铁青,嘴角颤抖着道。

    赵当世拱拱手道:“正是在下。”

    于大忠缓过劲来,咽口唾沫,迟疑间复坐回位子,但屁股已不坐满只坐半个,似乎随时要走一般,偷眼看着赵当世,半晌不敢说话。他本道寄住在寺内的不过左良玉麾下都司赵柱,哪里想得到真是赵当世,是以一时间不由自主方寸大乱。

    “于掌盘子,你来多少次都一个结果。我寺自有规令,又受朝廷恩德,不会与你合作。”彼岸海宽冷冷道。自元时福裕禅师以来,少林寺历代都受朝廷宣授钦依,没有朝廷礼部文书认可,就寺内众望所归推举出的人选也难成主持。少林寺若是委身于贼,那么这上承钦命的法系就算断绝了。少林节操不保,即便残喘下来,也难复昔日地位。

    于大忠慢慢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闻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敕命今日好使,隔日却未必好使。你寺里只为争这一口气,徒然断送无数性命,自己人都不管不顾,还讲什么慈悲”

    彼岸海宽怒眼圆睁道:“若非你等一意寻衅,又怎会伤害那许多性命!若非我寺庇护远近百姓,且不知更有多少无辜之人折在你等毒手!”

    于大忠嘿嘿笑着,自喝了口茶,瞄了赵当世两眼,故作从容问道:“赵总兵此来,不会要插手此事吧”说罢,心砰砰直跳。

    赵当世道:“正有此意。”

    于大忠紧攥茶杯,阴着脸道:“赵总兵真要为难”他从海明那里得知赵当世此行不过五十骑,因而虽敬畏赵当世威名,当下却不见得真惧怕。

    “那得看于掌盘子表现。”赵当世扬嘴一笑。

    于大忠道:“赵总兵,你我无冤无仇,犯不上为了这少林结下梁子。要不这样,我派人护送你下山,此间事便与你无关如何”他早闻赵当世兵强马壮,又想到李际遇说过的话,即便赵当世人不多,到底也不愿轻易冒犯了。

    “于掌盘子,凡事抬不过个理字。赵某与少林寺也不曾有什么旧谊,只是看你等做派,不甚地道,忍不住掺上一脚罢了。”

    “不地道此话怎讲”于大忠脸色很不好看。

    “你等寨子,再久不过这两年立起,但这少林寺的招牌却已矗立在这少室山千年。前人修路后人行,你等与禅寺虽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无需破了盘儿坏了规矩,现下这般三催五攆咄咄逼人的,不是鸠占鹊巢的无理之举是什么”

    “可这些个秃驴坏我寨中生计!”

    “此言大谬,佛门讲究清静,又有寺田自给自足,难不成你寨里播下的谷粒长在了寺田里否则少林寺怎会坏你等生计”

    于大忠话到嘴边,抿嘴不语,他总不好直接说自家做得生计都是无本的买卖。

    彼岸海宽见他没话讲,冷道:“你是看我寺维护百姓,又不肯交给你寨孝敬费,才视我寺为眼中钉、肉中刺。”

    赵当世又道:“你等起事,本应为民伸张正义,对抗贪官污吏,而今却只想着鸡鸣狗盗,残害良民。寨门飘的旗上写的都是‘义薄云天’、‘为民请命’。可实际做下的勾当,哪里有半点仁义道德可言真正是谬以千里,可笑可悲!”

    于大忠没法反驳,

    一怒之下一口气将手中热茶仰头喝了个干净,竖眉道:“巧言令色,俺老于不是这寺里秃驴的对手,但赵总兵应当也知道,李大掌盘子已经在少室山陈雄兵数万整装待发,就算赵总兵现在执意要管这件事,怕也搂不住了!”

    彼岸海宽恼道:“不必口出狂言,我少林寺立在这少室山,千年不动,只待你这等宵小来攻,何时又曾怕过”

    赵当世说道:“于掌盘子,听我一言,回头是岸,不要太过执着了。”

    “回头是岸”于大忠轻浮笑道,“自起事那日起,俺老于就再没想过回头的事!”并狠狠道,“赵总兵,我三日前对这些秃驴说过,今日少林不降,再无议和机会!”

    彼岸海宽拍案而起道:“狗贼,你待怎样!”

    于大忠眼放凶光道:“血洗少林,就在今日!”

    立雪亭中正剑拔弩张,一小僧哭着跑过来,在亭外跳脚道:“海宽师兄,不好了、不好了!寺院山门不知何时给人开了,涌入无数土寇已将大雄宝殿团团围住!”大雄宝殿现聚着少林寺所有的高僧大德,僧众们也都手无寸铁,要真拼斗起来,后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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