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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山林的小路旁,薛抄抹了把汗,等列如长蛇一般的羊角车们全被推走,走过来如释重负道:“推着这些草包袋子走了十余里路,就为了引明军,当真不得劲儿。”

    杨招凤静立着看着那被民夫、杂兵推着渐远的无数羊角车,点了点头。那些羊角车上头都盖着一层特制的大毡布,防水又防火。毡布下面藏着的,看似兵甲器械、衣衫鞋袜等等什么都有,其实这些杂七杂的东西一件件都是破烂,都是为了勾引明军追击的诱饵。

    薛抄长舒口气,将头巾一拉,湿漉漉的头发立马就散开了:“乖乖,忙这些日子,昏天黑地的可比打仗还累。”

    “这也是打胜仗的必要之举,若是不将明军引得深了,怎么好一网打尽。”杨招凤笑着安慰。

    “嘿嘿,要勾引明军,他闯军老本怎么不亲自动手”薛抄呸了声,“平日里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半点不正眼看人,有了脏活累活倒每每能想起咱们。”

    御寨这次除了被李自成委以制服诸寇,维持闯军后方稳定的职责,也临时抽调了不少兵马执行勾诱明军深入的任务。这些日子明面上双方打了不少仗,闯军连连败退,实际上败退的都是御寨兵马,闯军主力早转移到后头去了。薛抄就是这支为数千人御寨兵马的统军领哨,接连失败,虽然是诈败,但也吃了不少苦、跑了不少路、死了不少弟兄,他心里着实不痛快。

    “熬过这一段,就有转机了。”杨招凤好言安慰,也没什么别的话说。弱肉强食是天理,御寨实力远逊闯军,自然只能任由摆布。之前攻打裕州是这样,现在当诱饵也是这样。

    “转机”薛抄似笑非笑,话刚出口眼角处忽然黑影一闪,他心念电转,猛一偏头,只听“咻”一声厉啸,一支羽箭贴着耳垂飞掠过去,直直钉在了对面的树干上。箭柄兀自剧烈颤动,可见来势极猛。

    “明军来了!”杨招凤跃出三步,早已绰刀在手,朝箭来方向望去。

    正在张望,薛抄大喝一声:“小心!”早已箭步在前的杨招凤打个激灵,绷住了步子,又是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刮过去。

    远处道路尽头,数百明军马军赫然显现。

    “他们来得好快,你我快快上马!”杨招凤跨马大呼。眼前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有着齐人高的大灌木,动作快些躲进去攀山而走,当可逃得一命。

    “不成!”薛抄咬牙切齿,“还有这千名弟兄在,咱们逃得他们逃不得。弟兄们死了无妨,却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种地方!”一言之下,竟有与明军搏命之意。




34定势(二)
    战马奔腾,转瞬即至。

    杨招凤抽刀待战,可就在明军前锋数骑冲到面前时愣了一愣。

    薛抄纵声大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却见杨招凤转头递了一个眼色过来。转头再看,那数骑明军忽而勒马停驻原地在两三步外,并未径直冲击。

    “薛兄,你带人先走,我来断后!”杨招凤把刀缓缓插回刀鞘。

    “好”薛抄不傻,看明军的举动再看他这动作心里有数,当下也不管留杨招凤一个人断后是否合乎情理,招呼着数百名御寨兵士,推着剩余的羊角车匆匆远去。

    “杨兄。”

    等薛抄兵马不见了踪影,一名明军骑士下马,摘下兜鍪,“你怎么在这儿”

    “郝兄。”杨招凤笑了笑,他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郝鸣鸾,“李自成指派御寨的人勾引官军,我在军中便随之而出观察情形。”

    “太过危险了。好在今日我主动请缨追袭,要换其他军官,杨兄此番定然凶多吉少。”郝鸣鸾将虎头大枪往地上一插,“我月前奉主公之令,先去了郧阳见过了孔全斌,随后以他的名义带着飞捷左营的五百马军投效孙传庭,果然受用。孙传庭念及我爹的旧谊,将我归在军中,受临洮镇牛成虎节制。牛成虎为前部出关,我来河南倒有快半个月了。”

    “原来如此。”

    “牛成虎的大部队已经进入汝州府,孙传庭的行辕也到了洛阳一线,听说闯军在汝州府襄城、郏县等地构筑工事,看来大战就要来了。”

    杨招凤问道:“郝兄在陕兵中,感觉陕兵士气、战力可用否”

    郝鸣鸾认真说道:“孙传庭有治军之才,这几月来督练军队、整饬风纪,效果颇佳。我原本以为陕兵此次出关是徒劳之举,但这几日下来却觉着,真斗起来,双方胜算当在四六开。”

    “谁四谁六”

    “陕兵六,闯军四。”郝鸣鸾如实回答,“我如此评判并非因为此前闯军的连败。闯军诈败,意欲引诱陕兵深入,孙传庭及其幕僚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但还是不以为意,可见把握十足。我身处军中亦是觉着陕兵甚强,譬如牛成虎、白广恩等几支老部队,痞则痞矣,到底身经百战,战斗力尤为突出,一旦被下了死命令,用心作战,闯军未必能占得上风。”

    “居然还是陕兵占上风。”杨招凤苦叹一声,“可别忙活到最后,孙传庭赢了。”

    郝鸣鸾目光炯炯道:“既然见到了杨兄,我心里所想也就都说说。以我之见,这仗要是继续这么打下去,休说四六开,闯军恐怕连三成胜算也占不到了。”

    “哦此话怎讲”杨招凤没料到郝鸣鸾会对闯军悲观至此,心中一震。

    “闯军重马而轻火器,军队之利,在于野战,但攻坚阵地相持,未必得力。这点杨兄想必很清楚。”

    杨招凤点头,纵观以往闯军攻城,要么蚁附用人命堆、要么劝降或策反内应、要么堆积大量火药放崩城池,一旦这三板斧不奏效,若论其他招数,实在乏善可陈。

    说起来当时的开封府城实则称不上河南最坚固的城池,已经如日中天的闯军却愣是攻打了近一年毫无进展,几乎被这一座城池拖死,最后还是靠着出人意料的水淹方才拔掉了这枚钉子,闯军攻坚之乏力可见一斑。要是一开始刚起势时的闯军在洛阳城也遭遇这种强度攻守城战,闯军甚至难以发展到今日这一步。洛阳城、南阳城都是不亚于开封城的坚城,闯军却幸运地兵不血刃就将它们拿下,从这个角度看,闯军会对纳城投降的任光荣、任继荣兄弟格外厚赏拔擢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现在闯军却在襄城、郏县构筑防线,看似重重防御坚不可摧,可闯军的野战优势却因此无法充分发挥,反观陕西官兵,马虽少但火器居多,最擅长的就是徐徐推进,道道包围,更适合攻坚相持。胜负之数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杨兄现在觉着我说闯军优势不大,还危言耸听吗”郝鸣鸾继续说道,他士子出身熟知兵略,并非只靠勇武的匹夫。

    “郝兄所言有理。”

    “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我督护过从陕西后继来的运粮车队,仅能日行三十里。若遭大雨,则粮车将数日难进。闯军诱敌深入拉长敌军粮道的打算本身不错,可河南毕竟战乱多年,存粮不多,最后要是演变成消耗战,对因粮本地的闯军也不利。杨兄帮着御寨替闯军辛辛苦苦取得的优势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咯。”郝鸣鸾说到这里,嘿嘿一笑。

    杨招凤叹口气摇头无言,郝鸣鸾接着道:“孙传庭老辣,确实是闯军从未遭遇过的强手。除了战术有误,闯军最擅长的策反,恐怕也比不过孙传庭。”

    “策反”杨招凤一惊,“难道闯军中有人通敌”

    郝鸣鸾点头道:“据我打探到的消息,已知的就有两人。一人闯军都尉李养纯,一人闯军裕州州牧丘之陶。”

    “李养纯丘之陶”杨招凤眉头紧锁,“消息可靠吗”

    诨号“四天王”的李养纯资历很深。崇祯四年六月,王嘉胤在山西阳城县与曹文诏作战身死,就是他及“点灯子”赵四儿、“上天猴”刘九思等人暗中与昌则玉合作,推举了“紫金梁”王自用替代掌盘,稳定住了局势,一直都颇有声势。

    丘之陶则是当今礼部左侍郎丘瑜的次子,途径河南时为闯军俘获。闯军建立政权,除了野战五营外,在地方则设立防御使、府尹、州牧等官职治理维稳,丘之陶被迫充任了裕州州牧。但是他爹丘瑜很有威望,传言即将入阁,且在朝中属于为数不多始终帮孙传庭说话的官员。丘之陶身在曹营心在汉,自然要抓住孙传庭进军的这个机会逃出虎口。

    “可靠。李养纯是陕兵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的故交,在闯军中地位虽高,但受到提防,没什么前途,是以接受了白广恩的招降。他现在带着本部兵马部署在汝州府东南部,深谙闯军防线,有他相助,陕兵进军无疑会更加顺利。”郝鸣鸾一脸严肃,“丘之陶颇有心计,伪降闯军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取得了李自成的信任,从兵政府从事被拔擢为了兵政府侍郎且兼理堪称战略要地的裕州。他准备在闯军与陕兵大战的时候,伪报我湖广提督衙门的军队要北上夹击闯军,用以动摇闯军之心。”

    杨招凤咋舌道:“若使这二人得计,闯军胜机必然更加渺茫,孙传庭果然厉害。”李养纯带路陕兵攻破闯军精心布置防线,丘之陶则在两军相争的最关键时刻破坏闯军军心断其支撑信念的底气,都实可称不见锋刃的杀招。未战而机先,李自成设套图谋孙传庭,孙传庭又何尝没有步步为营,暗中扭转局势。知悉了此种细节,杨招凤不禁喟叹,原来自己的主公长久以来都是在和这样的对手们过招。

    “若非孙传庭信任我,我也难以得知这么多内情。”郝鸣鸾嗟叹不已,面有辛酸之色,“孙传庭为了治好陕西,实在殚精竭虑,知道仅仅依靠陕西土将难以长期维持住局面,有意抬举我,收拢我为他心腹。”

    “顺势者昌,逆势者忘,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杨招凤微微一笑,“这个人,我看不是孙传庭,而是主公。”

    郝鸣鸾心有所思,点了点头。杨招凤往下说道:“李养纯、丘之陶需得提防,否则主公大事将付诸东流。”

    “正是。不过眼下李养纯与陕兵勾搭上手,已成定局,其部亦已离开闯军主力。若把这事捅出去,只会提前激变。”郝鸣鸾说道。

    “嗯,李养纯是闯军宿老,我来河南藏匿踪迹,要告发只能走御寨的路子。而御寨非闯军嫡系,且检举毫无瓜葛的李养纯也会令人生疑,没有确凿证据保不齐还会惹来闯军的反感猜忌,连累到御寨兄弟。李养纯这事,看来是遮拦不住了。”杨招凤边想边道,“丘之陶这里倒还能预防一二。”

    郝鸣鸾道:“能防一个是一个,闯军那边我周顾不到,还得有劳杨兄了。”

    杨招凤摆摆手道:“为主公效力虽死犹荣,何谈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只是,即便拦下了丘之陶作祟,照郝兄的话看来,闯军依然无法稳占上风啊。”

    郝鸣鸾轻咳两声,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杨兄,洪承畴你还记得吗”

    杨招凤不防他突然提到这个人,先是一怔,而后缓缓点头道:“当然记得,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洪承畴自去年在辽东战败覆师后,朝廷一度认为其人殉节,倍极恩荣。结果今年传出消息,洪承畴居然未死而且降清了,崇祯帝立刻将原先哭祭洪承畴所用的祭坛撤去,天下哗然。消息传到湖广时,被赵营中人引为笑柄。

    “之所以提他,只因其与孙传庭有相似之处。”

    “相似洪承畴贪生怕死的贼子,岂能与孙传庭相比”

    郝鸣鸾笑道:“不在人品,而在治军。”又道,“这两人治军都堪称铁腕,而且行军作战思路颇为相近。洪承畴至辽东,督战辽东兵马。孙传庭至陕西,督战陕西兵马;洪承畴军中火器为主,孙传庭军中火器同样为主;洪承畴受北虏勾引,率军深入辽东腹地。孙传庭受闯军勾引同样率军深入河南;洪承畴分兵层层递进,稳扎稳打。孙传庭同样稳固推进,步步为营。一个一度将北虏逼入困境,一个则在眼下占据上风。以上种种,何其类似。”

    “没料到郝兄对松山堡之战也有研究。”杨招凤叹服道,“可是最后洪承畴还是在局势大好的情况下惜败给了北虏。”

    “然也。”郝鸣鸾抬抬头,“两场战例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闯军虽暂时势蹙,但若有背水一战的决心,未必没有胜算。”

    杨招凤听到这里,看着郝鸣鸾眯着的双眼,忽然想通的关窍,倒吸一口凉气。

    “郝兄的意、意思是”

    “不错,李养纯、丘之陶最多癣疥而已,真要一锤定音,还是得靠一个关键地方的得失。”郝鸣鸾长舒一口气,“这才是杨兄接下去要着重谋计的点。”

    “哪个地方”

    郝鸣鸾随即报出个地名,并道:“具体情况,我还得探查才能最后确定。只是今日恰好撞见了杨兄,先透露一二。如今还有时日,等事情定了,通传给杨兄,自可着手动作。”

    杨招凤面色沉毅道:“亏得有郝兄周旋,方能保主公大事稳妥。”说着一拱手,内心实在觉得赵当世派郝鸣鸾去陕西确是明智之举。



35定势(三)
    河南的战况一如郝鸣鸾预料,逐渐朝着不利于闯军的方向发展。

    孙传庭出潼关后与闯军大小凡十余战皆胜,月初至九月初的短短一个月,就接连收复闯军经营多时的陕州、洛阳等坚城,所向披靡。局势稳固,孙传庭一扫头前的颓丧之气,精神百倍。他在九月日率军直抵汝州州城东面的长阜镇,着手谋划对闯军的决战,并上书崇祯帝,称闯军上下“闻臣名皆惊溃,臣誓肃清楚豫”,信心满怀。

    收到久违的捷报,崇祯帝大喜过望,但兵部左侍郎张凤翔认为闯军“示弱不可信,且传庭所统,皆良将劲兵,不如为陛下留此家当”,主张让孙传庭见好就收,不要急于冒进决战,应该修复洛阳旧城为基本,“进战退守,经略中原”,徐图胜利。但这些话逆了崇祯帝的耳风,压根不被重视,周延儒等大臣窥知崇祯帝的心意,曲意逢迎,“争请命传庭进剿”,期盼一战而定中原的方针遂成定计。崇祯帝传下手谕,要求孙传庭务必在年底前阔清楚豫,然后北上投入辽东战事。

    孙传庭得到鼓励,深感圣意隆重,更是激动。其时李养纯已公然叛离闯军,孙传庭听从他的建议,决心先拔除闯军在襄郏大本营外围设立的各个据点,然后发动总攻。有李养纯带路,孙传庭亲率大军首先进驻郏县与宝丰县之间,切断了两地的联系,接着分兵一部冲破鲁阳关奔袭南召县,自己则开始攻打宝丰县。

    宝丰县城高壕深,有李自成委任的地方部队坚守,李自成后续又派一哨五十名马军驰援加强防御。孙传庭先招降,闯军州同知姜鲤发炮回敬,陕兵随后攻城。猛攻两日,李自成坐不住了,自大本营分兵救援,与陕兵在宝丰县东面激战,不敌败退。次日,李自成亲领数千精锐马军大举救援,又被白广恩、牛成虎等部击败。孙传庭取得连胜,忧虑李自成全力反扑,传令诸军死命强攻,当夜攻陷宝丰县,与此同时奔袭南召县的陕兵兵马也得手了。这两县都是闯军安置家眷之地,孙传庭毫不留情,下令在两县“肆行杀戮”用于震慑闯军,几乎将两县灭为鬼城。消息传到闯军则是满营痛哭,誓杀明军。

    孙传庭再接再厉,旋即再攻郏县,一日即克。此时阴雨连绵,后继军粮不济,白广恩建议暂且回师洛阳就粮,但被孙传庭一口拒绝。孙传庭认为士气正堪用,正该一鼓作气,下令抄掠郏县,剥地三尺攫粮犒军。县内贫困,明军搜得驴羊二百余头,顷刻间抢吃个干干净净,又无论贫富强征民粮,不从皆以从贼论处,全军这才堪堪得饱。

    丢了宝丰县、郏县,闯军羽翼顿被翦除,孙传庭兵势开始向闯军大本营推移,为了扭转颓势,李自成聚齐主力步骑万余主动迎战,与陕兵遭遇于郏县东南,此战亦是双方主帅亲自指挥的第一次大规模野战。

    风雨飞掠脸颊,阴沉沉的天空下,杨招凤跨马凝望。他的前后左右全都是排排列列的兵马,一望无际犹如浓云落地。

    这次会战,闯军野战五营各有出兵,而从西退到此间的御寨兵士亦顺势被召进阵列参战。杨招凤跟着薛抄带兵位于阵后作为预备队,目之所至,茫茫多的则全是闯军主力。闯军五营,各制一标旗一坐纛,所辖兵马望之而走。正前方百余步外是闯军中营,白旗,杂色号带,纛用黑色;左前方是闯军左营,白旗,纛白色;右前方是闯军右营,红旗,纛红色;左翼是闯军前营,黑旗,纛黑色;右翼是闯军后营,黄旗,纛黄色。中营更竖立一杆最高的纛旗,那是李自成的白鬃大纛,银浮屠上面无雉翎,状若覆釜。

    号角声自兵海深处阵阵传来,杨招凤本能地拔出腰刀。身旁不远,薛抄笑道:“杨兄何必如此,闯军在此间布下万人,就打上个三日三夜,也轮不到我等拔刀。”

    杨招凤闻言,收起刀笑了笑道:“习惯了,让薛兄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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