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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闯军布阵的纵深极深,最前方的展开阵线却不宽,明显还是想运用惯熟的轮番冲击与陕兵对抗。按照这个战术,居于最后排的御寨兵士就算等到战事结束恐怕也未必能看到陕兵的一兵一马,更别提他们的战斗力根本就不被闯军信任。所以薛抄很早就明白自己一部不过是临时被闯军拉进来壮声势用的,几乎没有战斗的机会。是以纵然周遭军阵连角起,一派紧张的氛围,他仍然气定神闲,一副悠然姿态。

    雨势骤然急促,号角声开始息止,接踵大作的是各色锣鼓喇叭声。胯下的战马躁动着踏着步子,杨招凤紧紧拽住了缰绳。遥遥远望,那异常突兀的白鬃大纛朝前微微倾角,一时间,五营大纛并无数旗帜同时各自舞动,放眼所见,仿若起伏的五色波涛,起落不一,看得人眼花缭乱。

    “报——”

    一匹塘马急至,向汇报战况:“左翼谢将军已经率马队开始侧袭!”

    左翼是闯军前营,“谢将军”则为前营左果毅将军谢君友。此人跟随李自成时间很长,属于老本嫡系战将,冲锋陷阵素称果敢。李自成派他出战可见一上来不打算试探,直接就要给明军来下马威。

    杨招凤咽口唾沫,顾视左翼,他们的标旗与坐纛此时都开始剧烈摇动,各色号旗令旗纷纷杂杂,均自转动不休。步兵会聚紧凑往前方攒行,最外侧的马军亦开始策动飞驰,马步相合,直似为大雨带起的洪流涌动。侧耳倾听,当是从数百上千步之外视线所能到达的边际隐约传来嘈杂喧闹。声音虽细微几不可闻,但杨招凤知道,这场大战已经正式拉开帷幕。

    过了不久,不单左翼,右翼以及前方的闯军各部队列都开始或多或少有了波动。

    薛抄眯着眼观察着态势,猜测道:“半个时辰不到,全军都扯动了,看来前边打得不好。”

    杨招凤才听他说完,塘马再度冲过雨幕近前,深吸几口气,控制住声调道:“前战不利,谢将军已被生擒!”

    “得了!”原本站在地上的薛抄飞身上马,“杨兄,准备准备,要跑路咯!”

    杨招凤一惊,问道:“怎么”

    薛抄打马上前遥指远方道:“闯军抽调频繁,看来局势堪忧,谢君友先发,为三军之胆,而今被擒,我看闯军也坚持不了多久。”

    杨招凤愕然道:“闯军亦强,岂能丧胆至此”在他的印象中,相较于流寇,闯军无论在战技还是士气上都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不会这么简单就一溃千里。

    “不是闯军弱,也非陕兵强,而是陕兵之耐战,超出了闯军的预期,闯军心里没底。”除了薛抄,没人有资格说这话,他一路与闯军从西打到东,对陕兵的方方面面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在新顺王眼里,原只以为陕兵强不过稍强于豫兵罢了,故而闯军从头到尾的一切安排谋划,皆是针对此等战力状况下的陕兵。闯军虽有意放陕兵入豫,可陕兵推进之速仍大大超乎想象,尤其是五日之内连拔宝丰、南召、郏县三地,令闯军上下震惊。李大掌盘子暗中派人知会过我,新顺王甚至还在牛、宋等军师面前大呼失策。哈哈哈,眼前的这一战也不过是手忙脚乱打的乱仗罢了,方寸已乱,你道闯军还能坚持多久。”

    杨招凤暗思:“无怪郝兄先前说闯军在襄城、郏县的布置失策,说到底还是闯军对陕兵了解不足。孙传庭在陕西卧薪尝胆这近一年,果真有奇效。要是似前番丁启睿、杨文岳那般的御军实力,恐怕早就陷在闯军的手段内了。”

    正自思忖,远端突然爆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喊,四面方的闯军旗帜登时乱舞起来。薛抄一提缰绳道:“杨兄,败势已明,走吧!”说着掉转马头,居然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周遭的闯军兵士已明显有溃败的迹象,杨招凤再无犹豫,一夹马腹,紧紧追随着薛抄,遁没于斜飞细雨。

    待郝鸣鸾抵达杨招凤曾经驻马观望的地方,已是次日正午。

    一夜暴雨肆虐后的战场,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云销雨霁,天空中依旧夹杂着丝缕乌云。

    郝鸣鸾看了看暗弱天空下那杆随着微风略略起伏的大旗,叹了口气。褶皱间,依稀可见那用黑线绣出的一个“闯”字。抬头的时候,几滴水珠打在了他的额前,引起的激灵令他收回了原先略有些呆滞的眼神。

    天色较之昨日更加阴晦,雨水猛一阵、缓一阵,总之落不尽下不完也似,淋得久了,披甲戴盔的人在这九月间也不免感受到丝丝寒意。

    “有没有缴获牛马”

    郝鸣鸾听见有军官在询问兵士,这是这几日来入耳最多的一句话。天降雨水,陕西到河南境内的道路因此难行,陕兵挺进过快,与后方的粮线已经断了有三四日了。为了筹措军粮,陕兵不仅对占领的宝丰、郏县等地进行了地毯式地搜刮,军令甚至下达缴获闯军的驮牛战马都必须一律充当军粮。

    “郝千总。”

    那军官问完兵士,转而牵着马走到郝鸣鸾近处。郝鸣鸾借着孔全斌的名义从郧阳投奔孙传庭后,临时在陕兵编制内充了个马军千总。

    “哦,贺都司。”郝鸣鸾向那军官行了一礼。眼前这个留着短髯中等身材的军官名叫贺珍,早年给陕西商洛兵备道樊一蘅从行伍拔擢为标下守备。樊一蘅历任后,一直在商洛兵备道编制。高杰死后因为骁勇善战,被孙传庭看中,将他从现任商洛兵备道边仑手里调到了标下任坐营都司。此人是郝鸣鸾接触过觉得为数不多陕地军将中为人正气的人,因此和他较旁人稍微亲近。

    “咳咳,这一仗虽打胜了,但闯贼狡诈,躲回了襄郏间的老本营,咱们没捞到什么好。”贺珍摇头叹息仰头任由雨点打在他脸上,“这雨不停,将士们就吃不上饭。”

    郝鸣鸾道:“不是听说孙军门准备在洛阳和汝州间择地建立粮站吗只要选好了地址,粮草很快能接济上。”

    “你说的是白沙”贺珍笑笑,“孙军门倒是什么事都和你说。”白沙地处洛阳与汝州边界的鹿蹄山东面,是近期孙传庭选定用于屯粮的粮站。

    郝鸣鸾听贺珍这么说,忽地心生不忍,眉头一蹙。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被贺珍察觉,便问道:“郝千总,怎么了”

    “没、没什么”郝鸣鸾赶忙舒展眉头,“甲胄里头都是水,有点凉。”

    贺珍在他胸甲上拍了两下道:“天气不好,多注意身子。你还年轻,又文武双全,孙军门很欣赏你。此前连败闯贼,你多有功劳,只要最后将闯贼败了,孙军门定不会亏待你。你有功且是忠烈之后,保不齐届时上北京面圣,都要带上你呢。”

    郝鸣鸾暗叹几声,脸上挤出笑容道:“承蒙孙军门和贺都司等人厚爱,郝某敢不用命!”

    贺珍点着头,眼神闪烁,道:“我过来是专程找你的。孙军门让我来问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郝鸣鸾听了,随即想到战前孙传庭传见自己的一番景象,一时间默然无语。

    “孙军门锐意进取,增强标军是首要。现在标军中除了我等步军,甚少马军。你少年英雄,所带五百骑亦个个精锐骁悍,有机会为孙军门直接效力,岂不是大好机会!”贺珍劝道,“孙军门是社稷之臣,为国为民,剿灭了闯贼,还要北上打鞑子,跟着他,又能为国效力、又有大好前途,两全其美。”

    “那孔副将、牛总兵那里”

    “孙军门早和孔副将打过招呼,他会放人。牛总兵是自己人,你就更不必担心了。来不来,只看你自己。”贺珍朗声说道,“机会难得,切莫犹豫了。”

    郝鸣鸾其实几次都想应承下来,但每每答应的话到口边,一种恻隐之心就会袭上他心头,令他悬而不决。一想到孙传庭殷切的目光,又想到自己身负的使命,那个“好”字直似重如千斤,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容我再想想。”过了很久,郝鸣鸾强作笑颜,叹着气回道。




36定势(四)
    野战失利,闯军被迫缩回襄郏大本营,深沟高垒、坚壁备战,转为全面防御。

    孙传庭将战线继续往前推,自率陕兵扎营于郏县县城西南,豫兵陈永福等部则驻守郏县县城内。孙传庭没有把握一举攻克闯军的大本营,便打算等粮线接上再做计议。双方对垒,战局进入对峙状态。

    时为九月中下旬,大雨延误了粮运,几番苦战之后的陕兵士马俱饥,有好些兵士熬不住,屠马煮弩而食。风雨交加且餐食不正,病员遂增多,士气渐渐降低。

    闯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粮秣供应短缺,兵士多面带饥色。再加前番数战不利,更有李养纯等宿将叛逃,全军士气较之明军甚至还要低下。短短三日内,李自成就下令斩杀了数名将领,他们中有些被检举传播不利于闯军的流言蜚语,有些则被认为欲效李养纯暗中勾结明军,总之罪名不一。

    杀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压制浮动的军心,但身经百战的李自成很清楚,再这么耗下去,先崩溃的必然会是自己的军队。

    中军大帐外雨流成帘,李自成正与牛金星、宋献策等人商讨军情。

    “大王,三千岁和御寨李大掌盘子求见。”负责护卫亲军大帐的中营后果毅将军吴汝义忽来禀报。

    “请。”李自成停下讨论,点了点头。

    “三千岁”李自敬与御寨大掌盘子李际遇随即被引入帐内,向李自成下跪行礼。李自成让他俩人起身,看茶看座后先问李自敬:“三弟,你是稀客,有何事进言”身为李自成的弟弟,李自敬虽然桀骜剽悍,但他本人对军事政务并不太通晓,以往都是李自成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主动来找李自成。

    李自敬实话实说道:“大哥,不是我找你,是李寨主找你。”说着看了看李际遇,意思是他只是个引荐人。即便李际遇为一寨之主,然在闯军中地位并不高,想直接拜会李自成也没那么容易,是以走通了李自敬的路子。

    “哦,李寨主,但说无妨。”李自成转视李际遇。

    李际遇屁股微抬,身子前倾着拱手道:“小人这几日在外围,听得大王兵锋受挫,心里好生焦急。近闻大王传令开始着手拔除营寨、搜罗辎重,难不成要从此间退走”

    孙传庭大会陕兵、豫兵,连战连胜,李自成与一些高层将领均认为不可与之争锋,已经有人建议李自成审时度势,后撤豫东或是转战山西、北直隶以避其锋。换在几年前,就别人不说李自成也会这么做,可如今他在河南建衙门置官员,已经称王建立政权,要他旦夕之间就把这辛辛苦苦经营过的基业拱手让人重新做回流寇,当然会有不甘。方才他与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专心讨论也正为此。

    “没有的事,李寨主不要听风就是雨。”牛金星左眉一挑,“军中口舌可不好乱嚼,尤其是李寨主这样的位高权重之人。”

    就目前情况看,后撤或许是保全闯军实力的最好办法,只不过撤兵行动干系重大,在军心不稳的情况下更要小心拿捏,若提早流传出去必然造成军心瓦解,只怕届时不等撤退,全军已然溃散。是以牛金星矢口否认,并用言语敲打李际遇。

    “小人不敢。”李际遇忙道,“小人此来,有机密要呈告大王。”

    “说。”李自成不觉得李际遇一个土寇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但还是给他最基本的尊重,给他一个机会。

    “大王”

    李际遇四下瞟了两眼,李自成明白他意思,给吴汝义使个眼色。不多时,吴汝义带着其他军官、侍卫出帐,帐内只剩下寥寥几人。

    “说吧。”李自成回身一屁股坐回雕龙大椅,肃面直视李际遇。这态度很明显了,他已经给足了李际遇面子,要是李际遇不说个所以然,后果可没那么容易了结。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气氛陡然凝结。

    李际遇走到李自成身前,低声道:“小人探知消息,明军设粮站于洛阳与汝州之间,地点名为白沙,从陕西及豫东、豫北等地运输的明军军粮全都押藏在那里,只等天气稍稍晴好,就要转运到此间孙传庭的军中。”

    “白沙”这地名李自成也很熟悉,“消息从哪里来的”

    “小人部下薛抄此前曾受大王指派,带兵勾引明军一路往东,其中不少兄弟为明军所俘。其中几个趁隙跑了出来,带回的消息。”

    牛金星说道:“大王,要是消息属实,此诚为我军扭转乾坤的关键。”

    李际遇这时扑通下跪道:“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此消息准确无误!”他被李自成强征军中,家小则在登封县,李自成随时可以发兵灭了他满门。

    李自成心头一震,一跃而起,大跨几步走到舆图前,寻找着白沙的位置。

    帐内诸人齐齐围拢上去,牛金星指着一个小点道:“此地即是白沙,眼下明军兵力集中在郏县,对我老本营施压,汝州州城附近兵力空虚,若发一军绕禹州迂回穿插过去,直捣明军之后不成问题。”

    李际遇亦道:“白沙就在小人御寨西面,小人也愿意从寨中发兵助战!”

    “嗯”李自成死死盯着舆图,目光炯炯,过了一会儿长吐口气,传令道,“把李过叫来。”

    汝水畔,郝鸣鸾望着潺潺河水轻叹。

    他已经连续三日未曾合眼了,时时感觉胸口沉闷,难以消解。

    孙传庭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嗟叹他的父亲郝景春的忠肝义胆,甚至不避嫌,与他多次商讨军情、征询他的看法,信任可见一斑。长者对自己的看重与赏识,他感受得清清楚楚。可是面对对方的一片赤诚,他却无法肝胆相照。

    他带着赵当世的军令来到孙传庭身边,却因为孙传庭的期盼而陷入迷茫。

    当他将陕兵设粮站于白沙的详细军情写信差人送去杨招凤处后,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后悔。诚如他曾对杨招凤说的,仗继续打下去,陕兵的赢面很大,可如今,他却要亲手葬送这近在咫尺的胜利。他到底是读书人出身,不免因此遭到自己内心道德感的谴责。

    “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

    回想起杨招凤的话,郝鸣鸾深有感触。对他个人而言,孙传庭是名仁厚的长者,可随军转进这几日,他却亲眼目睹,对整个陕西或者河南而言,孙传庭是名酷烈的刽子手。

    “如若民不得官庇,纵归闯又何过之有”

    昨日,郝鸣鸾跟着一队陕兵照例在郏县南部征粮,攻破了一大户人家的宅院。家长已然垂垂老矣,他鹤发披散,给陕兵兵士推折了右足,伏地如是哭号。不单他,家中男女全被强制蹲在院内,低泣声不绝如缕。郝鸣鸾经过时,有几人抬头相望,从他们含泪的眼中,郝鸣鸾看到的只有绝望的冰凉。

    这难道就是百姓看到官军时应有的眼神吗

    郝鸣鸾那时只觉得全身在一瞬间泛起了鸡皮疙瘩。

    在湖广,他可从未见过这般惨状。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孙传庭曾慨然对他说道,“有君才有民,有国才有家。为君王而不拘小民,为天下大义而不拘小节。此方为治国治军、理政理民之策,亦吾辈践行至今之真理。”

    纵然孙传庭这一番话完全出自肺腑,可郝鸣鸾的内心深处却不知为何,深深不安。

    他清楚,他向往的是湖广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象,他更清楚得记得,范河城三军府的正堂里头牌匾之下立一屏风,屏风上头是赵当世亲笔写下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个大字,这亦是赵当世奉为圭臬之言。

    民与君,孰重孰轻九五之尊较于万民,孰重孰轻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已经过世的父亲的言语复浮上心头,“此即所谓‘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汝辈往后若为官事君,当遵此而行。”

    郝鸣鸾听着哗哗水流,不禁再次想到了杨招凤的话——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这个人,我看不是孙传庭,而是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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