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徐珲面色深沉,他没有反驳,就说明是大体认可杨招凤的想法的。因为赵当世给他的任务便是在川事结束之前,尽可能维持住汉中府不失于闯军之手的局面。
要做到这一点,首要便是汉中府城不能丢失。作为陕南的中枢要地,既控扼着交通又屯积着大量钱粮的汉中府城的关键不言而喻。此地若失,再谈经营汉中府将毫无意义。
赵当世此前明确表示,徐珲军能期待的支援只能来自四川。换句话说,赵当世一日没有彻底平定四川,徐珲就指望不上有自家兵马相助。这并非赵当世绝情,而是实情所致,赵营当下能调动的军队当前非常有限,一兵一卒都要仔细斟酌着使用。
派徐珲军挺进汉中,是进取之举,可湖广、河南等地的军事同样很重要很紧急,要是为了汉中的行动牵扯太多的兵力导致整个阵线的松动薄弱,赵当世宁愿放弃汉中,退而求其次,换用更保守稳妥的做法,即主保四川、湖广,徐图后事。
虽有退路,不过换成徐珲的视角,即使他这次带来的兵马只有六千,还是不会甘心因为自己办事不力而导致大战略的改变。临行前,赵当世并没有告诫过他避免与闯军开战。相反,赵当世暗示过,必要时完全可以动手。思路就是先把好处拿了再说,其余的善后事宜还可以通过交涉等各种方式慢慢斡旋,畏手畏脚终究只能是一无所得。
为了巩固防御,积蓄力量势在必行。赵当世指派杨招凤与郝鸣鸾千方百计救出孙传庭,正是为了给徐珲积蓄力量提供条件。徐珲的策略因此很明确,前期要通过自己的力量保证孙传庭的安全并将其人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头,中期则利用孙传庭的声望身份招揽分散在陕西的各部明军加强自保能力,坚持到后期等赵当世出川来汉中会合,就是一个全新阶段了。
闯军进军很快,倘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前期的策略就将遭受当头一棒。
“孙传庭在洋县,闯军如果长驱直入,必然遭殃。”杨招凤严正道,“纵然我军能保孙传庭性命,再往远处退,孙传庭那时候已经对陕西鞭长莫及,难以在打着他的旗号聚齐陕西的力量,实如无用。”
徐珲沉默了一会儿,乃道“汉中府的兵,靠得住吗”
杨招凤回道“都是墙头草,咱们胜了靠得住,咱们败了靠不住。”高汝砺与武大定都不属于忠义之士,就算赵营兵马牵头,值此波涛涌动的时刻,十有**依然会秉持观望的态度,想请他们助战不现实。
徐珲不说话,杨招凤道“洋县郝中军尚有马军五百可用。”再道,“依照褒斜道的地形与茅哨官的侦察判断,吴汝义部顶多万人。我军将近七千,这仗可以打。”
可以说,徐珲带来汉中的效节营、昌洪左营、昌洪右营三营军队均是赵营的嫡系精锐,战斗力不俗。退一万步讲,哪怕闯军大举进犯汉中府,赵当世与徐珲都有十足的信心认定只凭这三营便足以坚守汉中府城至少半年,也是赵营介入汉中的底气。
杨招凤说完,与茅庵东看向徐珲等他反应。徐珲思忖须臾,先对杨招凤道“杨参军,再烦你辛苦,今夜回去,尽快将孙军门带来军中。”又对茅庵东道,“立刻传覃、李来我帐中,一刻钟内见不到人,军法处置”
不久后,覃进孝、李延朗先后抵达。他二人分任左副军总管与右副军总管,又是昌洪左、右两营的实际领导,与徐珲组成了军队的最高决策层。徐珲、覃进孝、李延朗俱被认为赵营中最为善战的将领,故此由他们指挥的这支军队是名副其实“兵强将勇”。赵当世敢于以区区六千人进汉中,不是没有理由的。
三人彻夜讨论,直到拂晓方罢。而后全军提前用饭,连营地都暂时抛下不拆,火速向西北方开拔。
郝鸣鸾的五百马军在子午镇与徐珲大军会合,并带来了孙传庭等人。徐珲参见孙传庭时,全程冷着一张脸,话也没说几句。这是他一向的脾气,杨招凤本还想说几句话解解尴尬的气氛,好在孙传庭并不在意,反而说了好些抚慰激励的话。徐珲敷衍完了,就着人将孙传庭带去队后保护,另以郝鸣鸾部为先锋,继续前进。
正午时分,郝鸣鸾部在城固县北部壻水南岸的望仙桥附近发现闯军军队,随即停止进军。闯军军队同时也发现了赵营兵马,至徐珲接到消息时,闯军军队已经开始在壻水南岸陆续集结,并陆续展开,作出迎战之势。
徐珲与覃进孝、李延朗商量后决定将决战地点放在壻水南岸。之后加速行军,昌洪左营先到马家庄,郝鸣鸾部来会,得讯闯军自壻水北岸不断过河,背靠壻水西从望仙桥向东分布长达四里的阵线。中营后果毅将军吴汝义坐镇中军,中营左威武将军辛思忠与中营右威武将军李友分别负责其左右翼。
闯军布阵未了,徐珲为了抢时间,等三营在马家庄会合完毕,同样展开战斗阵线。午后一个时辰,赵营兵马先调整完行伍秩序。根据斥候的回报,闯军在其左翼部署了一千人,右翼三千人,中军及后续部队六千人。
闯军左翼是主将是辛思忠,之所以只有一千人,主要由于其部延展到了一个名叫吕家村的地方,囿于吕家村的屋舍及田地,无法摆下更多的兵力。覃进孝认为可以从闯军左翼切入,因而主动请缨带领昌洪右营三千人对吕家村先发起进攻。
徐珲觉得可行,战鼓一响,战事骤起。
54赤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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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洪右营二千兵士分为前后四列,由覃进孝亲自指挥,向闯军左翼辛思忠部快速推进。风卷红旗、金鼓连天,两刻钟后,昌洪右营前哨五百人已抵吕家村。不过覃进孝并未急于发动攻势,下令前哨在距村五百步外列阵固守,同时左、右两哨各五百人从后快速赶至前方,与前哨并列展开,将阵线拉开。
村中的闯军兵士自知人少,显然做好了固守村子的打算。村子巷道狭窄迂回,难以成建制作战,尤其不利于火器发挥,辛思忠的战略目标很明确,就是利用村子的障碍,将赵营兵马拖进混战。一旦陷入混战,闯军的优势就能发挥,同时还能拖延住赵营兵马,为中军、右翼友军的来援争取时间。
覃进孝老道,一眼看穿了闯军意图,前、左、右三哨排布结束后,并不进村,而是在村外形成一个半弧线,备而不战。这时候,通过斥候的哨探,得悉吕家村东面有山坡,坡度平缓。覃进孝毫不迟疑,当即动员后哨向缓坡处转移。午后未时一刻,后哨在村东缓坡部署完成,三门二号红夷炮一字排开,五门大佛郎机炮夹在其间。
“挥旗!”午后未时二刻,覃进孝感到时机成熟,指示中军大旗手。
转眼之间,丈余鲜红大旗摇动,带起周遭无数小红旗翻飞如云。
缓坡上,一直注视着主阵地旗语的塘兵见状,吹响急促的喇叭。
“哔——哔哔——”
正在督促炮手们调整炮架炮口的几名佛郎机炮师听得喇叭声,本就透红的脸颊立刻涨得和猪肝一般,操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大声疾呼。竖立缓坡的十余面三角小旗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齐齐向坡下一指,但听“通通通通”闷响连连,近十门火炮车架均是向后猛缩,铁弹、铜弹在半空划过,全都射进了村中。
“他奶奶的,还想赚老子,老子先把你打个稀烂!”
数百步外,吕家村在持续不绝的炮击下鸡飞狗跳,中弹的屋舍土墙哗啦啦成片成排地掀塌,一时间瓦砾纷飞、烟尘蔽日。覃进孝面带冷笑,驻马凝望。
火光与巨响在缓坡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几轮射罢,吕家村的东半拉早成废墟。村外的所有赵营兵士都可以清楚听到从尘土弥漫的村中传来的惊慌的呼喊叫骂声。
“摇动皂旗,准备接战!”覃进孝抽出腰刀,厉声呼道。
当是时,即使前方尚未有敌军现身,昌洪右营前、左、右三哨的前排兵士还是依照命令全都退到了临时搬运并设置的小型鹿角拒马之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铳击的前期操作。
村东的缓坡距村子有五六百步,在如此距离下自由炮击,作战经验丰富的覃进孝判断这几轮炮击应该没有给闯军造成太大的伤亡,但必然重创了闯军的心理。很少有人能在被动挨打的情况下还能沉住气,覃进孝断定,辛思忠绝对无法在炮击中坚持太久。
果不出他所料,当缓坡上的几门火炮清膛冷却完毕,再次发动轰击时,透过浓重的烟尘,不计其数的狂躁的闯军奔着己方主阵地纵马冲突而来。
“发!”
军官的喝令自西向东连成一线,严阵以待的赵营兵士举铳齐射,“噼噼叭叭”仿佛无数爆竹裂响。半弧状的射击阵线用火力将自投罗网的闯军马队交叉覆盖,一排罢了一排又上,铳弹如雨倾泻。
覃进孝知道吕家村中的闯军兵马总共不过一千,并不具备冲过五百步的距离穿插进己方阵线的实力,是以随机应变,将赵营普遍规定“敌军进到五十步内最前排鸟铳手需要及时后撤避让”的条陈做出改变,严令所有兵士不得移动半步,只能坚持射击。
闯军的马队从村子的各处钻出,冲锋的线列拉得很长,倘若真的撞上赵营鸟铳手的阵线,或许会造成极大的伤亡。可现实是,辛思忠仅仅千人,而且这千人因为村中的凌乱各自无序,既无后备、也没有排列齐整,可以说完全属于自由冲锋。他寄希望于自家马军的骁勇,意欲强行扭转局面,却不想到赵营兵士的火力及素质远非他部明军可比,拉长的阵列不但没能给他带来想要的杀伤力与威慑力,反而为赵营交织的弹雨提供了最好的靶子。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村外的闯军许多仅仅冲出百步就人马仆地,少数能冲进二百步的面临的则是更为猛烈的反击,寥寥无几能靠近鹿角拒马,也因此稍稍的滞碍,血染沙场。
东面的半空炮声隆隆似春雷,正面战场铳击犹如海浪阵阵。闯军马军再骁勇,也架不住身心两方面的震骇,随着村中西北角一间瓦房顶部被掀飞,灰头土脸的辛思忠从残垣断壁里头爬出来,传令退兵。
他能跑,村里被禁锢起来的老幼村民可跑不了,很快,赵营兵士入耳尽是哭喊。
“禀中军,闯贼向西遁走!”死伤惨重的辛思忠知道难守村子,收拢了残兵败退,各部军官亦多有来请示追击的。
徐珲给覃进孝下达的军令是占领村子,覃进孝自然是严禁追击的。按照他以往的脾气,为了谨慎起见,接下来的做法当是利用外围火力,将整个村子彻底夷为平地,确认没有闯军遁形了才罢。然而他话到嘴边还没出口,遥遥却望见正面纷乱的尸山血海中,正有几个小黑点隐隐浮动。
“那是什么”覃进孝皱着眉头,策马跑到前面细看。随着小黑点的接近,他发现那竟是几名身形弱小的孩童,应当都是村中的村民子女。他们靠近直到十余步,可以愈发看得明晰,这些孩童大多满脸灰土,有些周身还沾上了不少血渍,全都在边哭边走,偶然被尸体绊倒了,也赶紧爬起来继续走。
有军官上前道:“中军,怎么处置”使个眼色,当即就有数名兵士举铳瞄准。即便对面只是几名孩童,但战场有战场的规矩,来历不明者是绝对不能靠近阵列的。
覃进孝一个恍惚,眼前忽而浮现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每次看到这个笑容,冷峻的心似乎都不禁柔软几分。回过神来,他陡然骂道:“混账,不过几个孩子,你怕他们把咱两千人掀了吗”
“是、是、是。”那军官脸一红,连声诺诺。
“红册上最重要的一块内容便是我赵营与百姓休戚与共,你忘了要是统权点检院的知道你存着这般心思,想想自己有什么下场。”
“属下该死。”
“战阵无情,这些孩子的爹娘或许都死在了村里。传我令,前、左、右三哨开始向村子三鼓点一步推进,坡上后哨,火药节省着打敌兵,也不要再发炮了。”覃进孝如是说道,临时决定停止平毁村子的计划。
“遵令。”那军官应着话,迅速去了。很快,炮铳声息,四野鼓点接替大作,而在阵前茫然无措的那几名孩童也被兵士及时抱到了阵后安置。
“无论别人怎么说你,我都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对吗”
覃进孝蓦然回想起了女孩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心中一热。他从来没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为了他人慢慢改变。
接到昌洪右营成功占领吕家村的消息后,徐珲观察到正面闯军阵势发生了波动。效节营中军官杨科新对徐珲道:“闯贼中军已与后续部队会集,有分兵回攻吕家村的迹象。”
吕家村一失,闯军左翼溃败,中军阵地侧面受到威胁,主帅吴汝义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又过一会儿,杨科新亲自兜马来见徐珲,言称吴汝义已然分出部下韩文引一部接应辛思忠部,并重整旗鼓,着手反攻吕家村。
徐珲此时刚派塘马去往吕家村,要求覃进孝短暂整军罢便接着向西将闯军的阵线往壻水挤压,杨科新听他说道:“无妨,有村子为依托,闯贼马军难以机动迂回尽情驰骋,我军反而能逞火器之利。”又道,“你带效节营的兵再往前压一些,给闯军中军阵线多些压力,切记不要太近接战了,只要他们不敢肆意抽调兵马援助两翼。”
杨科新领命而去,赵营左翼指挥昌洪左营的李延朗的人接踵而至,道:“敌军右翼异动,敌将李友率马军分数批慢慢逼近,似要冲锋。”
郝鸣鸾在侧,听得此报,乃道:“闯贼自知其左翼弱,故而将主攻点放在了右翼。辛思忠既败,吴汝义急于挽回颓势,必是催令李友行动。李友马军一旦到位,恐要轮番猛冲我军左翼。属下请以所部五百马军先驱,缠住来敌。”
李友今年五十来岁,陕北米脂人,与李自成、刘宗敏很早就是挚友。从李自成投张存孟,掌二队。后来李自成以队独立,李友带兵相投,遂为心腹,跟随李自成起起伏伏十余年,不离不弃。他惯于征战,当下马军又有三千,厚度远非辛思忠部可比,要是真奉命冲突,是极大的威胁。
“你只五百骑,挡得住李友吗”
郝鸣鸾竖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一挺道:“皓首匹夫,何足道哉。”说着,意气风发一抖虎头大枪,将枪头的裹布摘下,“徐总管,下令吧!”
徐珲点头道:“好,你只管向前,后续部队亦会接应。”
郝鸣鸾大声应诺,跨上枣红骏马,持枪招呼道:“兄弟们,随郝某杀贼!”声落马出,五百骑各自催动马蹄,如狂风掠地,瞬时间呼啸飞驰起来。
左翼的李延朗正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闯军马军收缩兵力,突然见着一支马军从阵中风驰电掣地脱出,不消问,也知道是郝鸣鸾出阵,慨然兴叹道:“闯贼马军众达三千,以五百义无反顾横击六倍于己的敌军,拥有这份胆勇,果然是江都郝鸣鸾之举!”说完,又大喝道,“我营为左翼主力,如今右翼昌洪右营告捷,马军亦出,我军岂能甘于落后!”
一声既出,三军呼应,鼓声震动势如天崩。
55赤碛(三)
郝鸣鸾的五百马军一经出阵,目标只有一个——闯军右翼主将李友。
李友的中军大旗深藏阵列深处,但煊赫显眼。郝鸣鸾的目光盯着那大旗犹如饥肠辘辘的猛虎,胯下的战马飞驰如电亦似出水蛟龙。
才在原地分批次集结完毕,还没展开正式冲击的闯军马军忽见有赵营马军横冲,立刻分动,各从几面堵截包抄郝鸣鸾所部。郝鸣鸾不为所动,直把纷繁无数的闯军当成纸人糖偶,连连催马,只恐慢了半分。转瞬之间,他便身处无边战阵的中心。
倏忽两支羽箭破空而来,郝鸣鸾虽然早已觉察,然而马不减速,用身体硬生生接下这两箭。箭矢为层层叠叠的甲叶夹住,固然动势大损,但依然逼得郝鸣鸾身形一斜。他双手牢牢攀住马鞍不放,顺势侧身向下倒去,就在落地刹那,脚尖点地,借力重新翻上马背。整个动作在电光石火间完成,行云流水,直如附在马上一般。
李友见郝鸣鸾势头不减,纵声长呼。很快,数百闯军马军似蚁群星散,各取骑弓劲弩,从四面方朝郝鸣鸾及赵营马军激射。
这数百闯军马军都是河套部民出身,血液里流淌的只有骑马与射箭。他们兜转游荡,绕成一个个小圈,飞旋骑射不绝,且吆喝呼啸兴奋异常,声声尖利放肆。指端弹动弓弦犹如琴师拨动琴弦般轻快,登时间矢如雨下遮天蔽日,支支流星赶月,凌厉无比。
短短功夫,遭遇无边簌簌箭落的郝鸣鸾周身如披猬衣,插满了各式箭矢。
“别抬头,只管冲!”
一句话出口,又有数支羽箭扎上甲胄,郝鸣鸾纵有厚甲护体,也防不住有些箭透过缝隙,刺入。尤其是两支斜下方射来的破甲箭,全都透进腹部寸余,坐在马背上的郝鸣鸾每颠簸一下,腹部就像给钝刀撕扯一样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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