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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至于财政方面,那可算作是藩王们最有用武之地的范围。他们通过继承、接管、购买或接受馈赠乃至强占等方式大肆扩张名下田地,这个数目是惊人的。比如河南福王,庄田二万顷,地跨河南、湖广、山东三省;长沙吉王在湖广有地七八十万亩,占长沙、善化两县耕地总额的十之四五。连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这种级别的末枝远亲,也少说占有以千顷计的膏腴土地。最直观的表达来于清初汪价所言“莫中江先生尝云,中州地半入藩府”——即河南近半耕地都在藩王名下。

    藩王们既有资本,便开始抬高地租,并与地方官勾结,压榨百姓,“日事敲补,从为取盗,百姓鬻妻卖子,赔苦不前,鸟散鼠窜,相率逃亡,木楼、苌村一带,空无人烟矣”。除此外,他们兼营商业,任意哄抬物价,尤其是福、潞、德等强藩,取得了食盐专卖的权利以及运河沿线的漕运周转,更是素无忌惮,疯狂牟利,获益亿数。比起这些“珠玉货赂山积”、“拥赀数百万”的各地藩王们,整日价叫穷的中央朝廷显得狼狈而又可笑。

    不过,在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后,不少藩王也没有一味骄奢淫‘逸。无论是出于自保的考虑还是本心向善,也有好些个藩王主动拿出资产赈灾、助饷、献助或是自辞宗禄。也正是因为有着较多的前例,孙传庭才会对陕西这些财大气粗的王爷们寄予厚望。

    只可惜,瑞王的悭吝还是出乎了郭、路二人的预想。在见识过瑞藩府里穷奢极欲、无数徒附后,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瑞王的这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么拿得出手。

    对方毕竟是藩王,还是现今“三亲藩”之一,他俩仅仅品的地方小官,人前哪敢多说什么,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计划着回去该如何向严苛的军门大人通报。

    日影稍斜,郭名涛是个操心的人,生怕误了行程,连催带赶将懒洋洋的路行云从地上轰起来。几个差役正在小憩,见大人发了话,也只得嘟囔着爬起来,重新上路。

    “大人,骑马吗”

    “不了,天气酷热,你看那两匹马臊眉搭眼的,我怕给骑坏。左右不过五六里,走走就是了。”郭名涛连连摆手,跨步向前。

    几个差役口上应着,肚里嘀咕,这两匹畜生不骑,牵出来干啥,人都照顾不好,还得照顾它们,没来由多出一事。




110玉皇(二)
    只是惊鸿一瞥,郭名涛与路行云却都瞠目结舌。不只他俩,有一两个差役的视线也无意间掠到了那女子脸庞,无不色授魂与。

    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美貌的女人,即便将腹内所有的词汇加在一起,恐怕都无法正确描绘出那一刻的感受。郭名涛与路行云久经宦海,纵只是底层小官,但眼界却不低。尤其是路行云,风流倜傥,乃花丛间的常客,自谓生平阅女无数,天生丽质甚至给人称为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见得不少,却从未有哪个能给他心头这样沉沉一击。他脑海里搜括了半天,突然想到倾国之美这样一个词,似乎能堪堪及的上自己对那位女子的评价。

    如果说美丽还不足以震撼郭名涛与路行云的心弦,那么,只那一瞬间,那位女子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却是寻常女子怎么都模仿不来的——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高洁,不令人畏惧,却令人生敬。

    嘴边动手的话呼之欲出,但给那女子这么轻轻一说,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男子生生闭了嘴,立刻改颜换色,躬身而言:“吵到三娘子还愿,老奴死罪。”姿态改变之快,超乎郭名涛等人想象。

    “无妨,愿已还毕,娘亲的嘱托已经办到。”那女子说话很慢,却并不给人柔弱之感,反倒清晰有力,加之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上去很舒服。

    看着那中年男子不住点头哈腰,路行云趁机抢上前去,大声道:“这位娘子,这寺庙不是你家开的,为何你们住得,我们就住不得了”

    那女子未回复路行云,而是转问那中年男子:“忠伯,这是怎么回事”

    那中年男子恭敬回道:“这两个都是西安府里当差的,要借宿寺中。三娘子千金之躯,怎可与闲杂人等混居,既不安全,也不合规矩。”

    那女子迟疑了一会儿,乃问:“咱们今夜也要住在这里”

    那中年男子答道:“正是,天色已晚,贪赶夜路不安全。请三娘子见谅。”

    那女子幕离微点,道:“全由忠伯安排。不过这些既然都是官府里人,强赶出去也有不妥。爹爹曾言,要对当官的好些,当官的也会对咱们好些。”

    那中年男子尚自犹豫,下边路行云忍不住道:“这位娘子,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言语里把我们这些为官的当什么了”

    话音方落,那中年男子首先斥责:“住嘴,郡主也是你好随意问询的”

    “郡主”路行云满脸愕然,与郭名涛对看一眼。手下六个差役也都面面相觑。

    面对他们,那中年男子重新昂首挺胸,面有得色道:“你几个听清了,这位便是汉中瑞王府里华清郡主,今日代母来这玉皇寺还愿。提醒你们一句,言语中自己拿好分寸,得罪了郡主,便是得罪了瑞王;得罪了瑞王,哼哼,那便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瑞王朱常浩是崇祯的父亲明光宗朱常洛的异母弟弟,天启年间就藩,因为与万历、泰昌、天启以及崇祯的血缘关系非常近,一直深受宠幸。在诸王中,也是位居前列的强藩。说得罪他就是得罪崇祯,一点不过分。

    路行云心里暗骂这忠伯几句狗仗人势,却也不得不堆起笑脸。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当今皇帝叔叔府里的管事。若说错一句话,捅到西安府里,那他们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郭名涛听说是郡主,肃然起敬,双袖一振,恭身见礼后道:“不知郡主玉跸在此,头前多有冒犯,请郡主海涵”。

    那华清郡主也还了一礼,说了两句客套话,然后对旁边的忠伯道:“对面都是朝廷的肱骨栋梁,不单朝廷,连咱们也都靠他们护着方能无恙。要说住也是让他们住在寺里,咱们又有什么理由驱赶他们”

    忠伯显然很听华清郡主的话,连声诺诺道:“小人省得了!”

    路行云见这华清郡主颇会做人,更添好感,也行礼道:“郡主放心,就半夜里不小心放个屁将郡主吵醒了,我等便头不回自己滚出寺庙。”

    郭名涛暗骂:“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成日里都是屎尿屁,传到西安让人笑话,看军门怎么收拾你!”

    那忠伯听他言语放肆,也面浮不快,而那华清郡主却“咯咯”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说话有趣。”听她这么说,才没多生事端。

    华清郡主一发话,手底下的人都没了意见,郭名涛与路行云一行人方得以入寺。路行云念念不忘郡主的姿貌,一心想再见一次,怎料自从进了寺门,华清郡主就由人簇拥着不知去了哪里,斋饭也是僧人送到厢房,想再睹芳容,却是不能。

    郭名涛与路行云一个屋子,见他失魂落魄模样,心里透亮,趁着吃饭时对他道:“人家可是瑞藩的郡主,你可别打歪了主意。一失足成千古恨,到时候捞你都捞不出来。”

    路行云嚼着饭,嘴里呜呜道:“食之无味,食之无味啊。”等将饭菜咽下去,不住叹息,“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漂亮的女子依我看,就天上的仙姑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郭名涛伸出食指“嘘”声道:“小点声,也就我,听你胡言乱语。这华清郡主金枝玉叶,蜜罐子里长出来的,皮肤就是玉琢、双眸就是钻打,岂是你我这种粗鄙之人可以高攀的。”

    路行云十分惆怅,愁眉苦脸道:“这华清郡主年纪不大,说不定还未婚配。你说,哪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郭名涛亦是喟叹:“瑞王家业繁巨,更是当今圣上的至亲,郡主是他掌上明珠,硬要门当户对只怕难找,但少说也得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年轻俊彦。”说到这里不忘调侃一句,“你既不年轻,也非俊彦,更别提世家大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路行云反唇相讥:“此话不照样适合你”

    郭名涛头一抬道:“我有自知之明,不像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人斗嘴斗了一阵,白日里的疲乏袭上身来,都禁不住,洗漱后上床休息。

    路行云心心念念着华清郡主,躺到床上,反而神采飞扬起来,胡思乱想着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名涛的鼾声响起,他才略微开始迷糊。

    梦境中,似乎有一个身影缓缓接近他。他懵懵懂懂,一扬手,微风拂来,同样拂到他脸上的还有一种丝滑的轻盈。那好像是华清郡主的幕离,而那幕离之下,就是那张精巧绝人的脸庞。路行云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掀起幕离,一睹其下的容颜,但又是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他的手,同时,也将一袭白衣的华清郡主越吹越远……

    路行云猛然惊醒,直到发现眼前漆黑一团,仅有少许月光顺着门窗的缝隙洒入屋内,他才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在做梦。

    或许是因为天热,又或许是因为梦境,他的前身后背都是汗液,躺在床上很不舒服。听着不远处郭名涛依旧鼾声如雷,他小声嘟囔着“死鬼”,同时悄悄起身,想倒些茶水解渴。

    水倒一半,余光处忽然亮光乍起,路行云顺着看过去,惊见西面的寺门方向天亮如昼,当是许多人手执火把使然。



111玉皇(三)
    月色如水,散落在草木枝桠上,映出零碎的银白。一个兵士拨开拦在面前的树枝,却不防给暗处窜出的野兔吓了一跳。

    “不开眼的畜生!”那兵士骂骂咧咧,拿起短弓想去寻那野兔踪迹,猎来打打牙祭,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几个伴当面有惊异之色。

    “怎么了”他疑惑地再度将头转回,这一下,也愣住了。原来,远远的半山腰处,火光冲天。

    “快,快回去告诉把总!”几个兵士当下立即分成两拨,一拨留守原地,另一拨则拔腿就跑,火速将此情况回禀给数里外的把总郭虎头。

    现下已是九月底,赵营大军早已出了傥骆道南口。依照惯例,赵当世没有第一时间扯出大旗,而是低调地在洋县境内整备军队。一来撒出无数小队四处哨粮,二来也派出斥候侦测局势。

    不出此前军议上的猜测,驻扎在汉中的临洮总兵孙显祖与甘肃总兵柳绍宗果然对于赵营的到来无动于衷。也许在他们看来,汉中流寇已然遍地开花,剿不胜剿,多一个赵营少一个赵营实则无关紧要。以自己微薄的兵力只要能够死死守住汉中,不让圣上的亲叔叔遭了难那就心满意足了。

    赵当世试探着佯攻了两次洋县,汉中都没有支援,便完全放开了胆子,将人马沿着酉水、灙水分别屯驻开来。为了使再次入川的计划得以成行,赵营开始紧锣密鼓地探索道径,不但要求避开官军、流寇的驻扎地,能够使军队较为顺畅通行,也要求沿途的粮秣补给有充足的保证。

    作为赵营的先锋之一,郭虎头目前带着手底下一千人屯驻在城固县西北靠近褒斜道口的地区,算是赵营中最为突前的一部了。赵当世对此人的能力还是比较放心的,所以郭虎头单独深入,目的在于将汉中官军的注意力向北边引,同时查探分布在汉中府北面的一些流寇势力。

    今夜里,他司中一队夜巡的兵士摸到汉中北面的玉皇山一带,无意间撞见了玉皇寺外灯火通明的场面,十万火急就把尚在睡梦中的郭虎头给催醒了。

    这段时间,郭虎头有点纠结自己是不是要换回本名郭如克。他爹起的这个名字本在他看来太过柔弱,不符他草莽豪侠的性格。然而随着地位的提升,以及与儒生们的频繁接触,他开始觉得自己“虎头”的称呼有点不雅、反而与现在的身份、军职相抵牾了。

    梦境中,他似乎看到了早已故去的老爹一袭青衫,一手持书一手在后,正摇头晃脑地朝自己走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但想来是那些个让人听了头大如斗的之乎者也。

    “如克,如克,好好听着,不要东张西望!”老爹严厉的口吻响了起来。这个曾经让郭虎头无比惧怕的声音已是十余年不曾听闻,郭虎头听在耳里,倍感亲切,甚至感觉眼眶也开始微微发热。

    “爹……”他红着眼,想要去抓老爹那虚浮的身影,但每次伸手触及,老爹的身躯都会化作一缕青烟,飘到一边。

    “好个顽劣的孩子!”老爹的语气愈加严苛,而郭虎头却愈觉伤心,“把手掌拿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

    郭虎头一如少时,听话地伸出了手掌,怔怔看着戒尺拍落,只是就在尺手相交的那一霎那,老爹的全身突然全部虚化,以至于飘散的无影无踪。

    “爹!”郭虎头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眼到处,床前一个兵士目瞪口呆着盯着他。

    “泼才!来我帐内做甚”郭虎头脸皮厚,不以为意,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清了清神思,问那兵士。眼看帐外,尚是夜色深沉。

    那兵士头前已经禀报了一遍,听到郭虎头在床上嘀嘀咕咕像在说话,以为他早已醒了,没想全是梦话。这时候就再说道:“把总,南面玉皇山有敌情!”

    “怎么说”一场惊梦过后,郭虎头也没了睡意,就坐在床沿,开始穿戴。

    “玉皇寺门口火把无数,聚着好大一群人,数目不下三四百。”

    “他们做什么”

    “不知,但想着深更半夜不会有好事,所以特来知会把总。”

    作为第一次领军单独行动的“新人”,赵当世给郭虎头提的最基本一点要求就是不能疏忽大意。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便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不能放过。半夜里寺门外大批人马聚集,想想就很蹊跷,如若顺藤摸瓜,保不齐会牵出什么要紧的事。郭虎头没有多说,披挂完备后,从司中点了三百来人,夤夜而出。

    待到了玉皇山北麓,早有兵士等在那里接应,见到郭虎头,上来道:“把总,探清楚了,是附近的一股势力在围攻寺庙,人数五百多,只是旗号不明。”

    郭虎头摸着下巴寻思小一会儿,传令全军:“暂时不要动作,在林中等候。”兵士按他指令在距离寺庙两里的树林中慢慢展开伺伏,为着随时可能下达的突击命令凝神屏息。

    过不多时,玉皇寺那端的火光忽然分散开来,朝左右两面开始流动。林中静谧,借着微风,潜伏着的赵营兵士们都隐约能听到那边传过来的嘈杂叫唤。

    郭虎头只觉事态可疑,正想拨出部分兵力出去试探试探,不想左手几十步外兵士喊声迭起。

    他很恼火,欲待着人前去训斥,那边却先来人通禀。一听之下,竟是几个“敌寇”自投罗网,闯到了这里,俱被拿了。

    远处明明灯火大亮,这里黑灯瞎火怎么又突然来了几个敌兵难道己方人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郭虎头甚觉疑惑,一方面通令兵士们严阵以待,一方面亲自摸到左侧查看状况。

    被擒的共有八人,其中五个男子,二个女子,还有一个头戴着幕离,瞧不清模样,但从衣着上看,也当是女身无疑。

    他还来不及问话,前方警报骤至,扭头看去,无数火把汇成一条火龙,正朝着自己这边急急移来。

    郭虎头一挥手,先将几人看押在后,然后让传令兵吹起竹哨,号令全军准备迎敌。

    赵营三百来人如猛虎出林般突然出现,让对面也吃了一惊,长长的火龙一停,先是聚成一团,而后向左右分展开来。

    “哪里来的朋友,请报个万儿。”两下相距十余步,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堆里走出一个汉子,扯嗓高呼。

    郭虎头当了许多年山匪,一听这话,就晓得对面不是官军,放心一半,自也走了出来,高声回应:“北面来做买卖的。”

    “什么买卖”对方很上道,几乎是脱口而出。

    “挑青子汉的买卖。”这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卖刀伤药的买卖”,衍生出去就表明自己干的是刀头上的生意。

    对面那汉子回头对手下说一声:“是相家。”意指郭虎头乃内行人。随后又高呼:“既是道上的兄弟,也不必破了盘儿。”说完,将手里的腰刀往地上一插,主动向前走了四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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