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等什么”这完全不是崔树强想听到的答案,他哭
21闯将(一)
和往常一样,覃进孝早早就上了床,却翻来覆去,久久没能进入梦乡。www自打在沔县负气而走,他一直逗留于秦岭南麓,依靠打家劫舍维持军需。然而凛冬已至,条件恶劣如斯,仅仅依靠剽掠,又能支持多久手下的千八百兵士到了后来,基本上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在这些施州出来的老兵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着覃进孝,如此,他的这支队伍才不至于分崩离析。
兵士们忠心,身为主帅的覃进孝不能没有良心。为了给弟兄们讨一条活路,他万般无奈下,向孙显祖表达了归顺的意愿,而在孙显祖接受他的请降后,他始得以带着兵马,躲入沔县,不再遭受那折磨甚人的风雪。
入城后,孙显祖和一些官军军将明面上对他笑脸相迎,但敏感的覃进孝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屑与嘲弄。是啊,和薛飞仙这些泥腿子不同,覃家从前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明官军,降了贼寇不说,这下又腆着脸复入官军制下,如此摇摆不定,不说旁人,单覃进孝自己亦惭愧非常,自觉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孙显祖的人看不起自己也就罢了,连同为新附的薛飞仙也拿桩作势,狗眼看人低,处处显示出非凡的优越感。甚至还在酒后大放厥词,狂言朝廷能容忍他这样的“白身”,却未必会容许覃进孝等“反复之徒”再次投机。孙显祖就这件事特意找人安抚了覃进孝,说天家一视同仁,不会差异对待。覃进孝自不会因为薛飞仙的挑衅而躁动,但伤疤屡屡被揭开,难免痛苦羞惭不已。
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是外事,非常时期,忍一步也就过去了,可真正使覃进孝备受煎熬的,却是他的内心。
他心中放不下的事有二:一曰亲人,二曰情义。
感情用事的人往往感性,覃进孝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可以在愤怒下不顾身份与五六条獒犬当街厮斗,也可以在自己的幺妹生病昏迷时泣不成声。总之,他的外在表现受情绪的影响极大,“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父辈祖辈常常告诫他的话,但他天生心里就藏不住事,故而虽已三十有余,行事作风还如同十七八岁的轻狂少年无二。
覃施路与覃奇功可以说是现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无论从血缘还是感情上都是如此。说嫉妒覃奇功,那是不可能的,覃进孝对这个足智多谋,沉稳练打的叔叔实是发自内心的崇拜,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单是叔侄,更多的还是兄弟。覃奇功对他而言,是个努力追赶的目标,而非竞争者。
至于覃施路,那不必说,是覃进孝从小看着长大的。闪舞www长兄如父,无论处于何种恶劣的情绪下,覃进孝只要看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那钢铁一般坚硬的心肠,顿时就会化为绕指柔。如果需要,他会毫不犹豫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来换取妹妹短短一刻的平安幸福。
这两个人,都是他难以割舍的至亲。他想念着他们。这完全出自于对亲情的追求与渴求。
比起他们,赵当世这个人,则会使覃进孝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悔恨。
或许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赵当世,是最为贴切的。原先在赵营时不觉得,直到现今在沔县处处遭人白眼,覃进孝才恍然发现,自己当初,是受到了多么的照顾与优待。
无论是军将任命还是文员安插,装备供给还是粮秣补充,只要覃进孝开了口,赵当世就从来无有不允之时。回过头想那时,覃进孝真切地从自己的行为上明白了什么叫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再仔细想想,自己当初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归根结底还是归咎于瞧不起赵营的流寇身份。
世镇施西的忠路覃家有什么理由屈居于一个小小的流寇手底下为他卖命这是覃进孝时常质问自己的话,也是这最后的一份尊严苦苦支撑着他骄傲的心理。可真到了如今的处境,他才晓得,忠路覃家算什么或许放在施州有些头面,放在这汉中府或是别处,压根就没有人关心,更别提从心底里敬佩。大部分时间,伪善的人们甚至连忠路这个地方、覃氏这个姓氏都不曾了解。
在这个比拼拳头的时代,那些个看似光鲜亮丽的荣耀、家世,其实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幻。草莽能在一夜之间缠上金腰带,坐上太师椅,指挥方遒;官宦贵妇也能在一夜之间沦为下贱的牝犬,在她们眼中的贱民胯下婉转承欢。
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太离谱。
当局者迷,只有跳出了这个圈子,覃进孝始才看清往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赵当世的百般忍让、包容。以怨报德,不是他的风格,但遗憾的是,在赵营,就因为心中那口始终咽不下去的气,他真真切切是这么做了。
没有报答赵当世的收容之恩,而是反面事仇,覃进孝忍不住在心底里骂了自己一句“忘恩负义”。
然而木已成舟,即便自己有心悔改,却也无济于事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每个不眠之夜,覃进孝的脑中都反复回荡着这句嘲讽。
“唉……”白日疲惫,到了夜里,却精神百倍,覃进孝侧卧于榻上,听着窗棂在外头寒风的吹击下发出的细碎声音,喟然长叹。
漫漫雪夜,如何熬过去覃进孝不知道。实际上,天明之后,他就要继续面对虚伪的孙显祖、骄狂的薛飞仙、自己那些迷茫的手下们,或者是将来的赵当世。比起这些,他只希望,能永远躲在床上,让黑夜永远进行下去。
屋外,更夫又“笃笃笃”敲了竹梆子,覃进孝正在努力回忆是四更还是五更,门口忽然传来敲击声。
覃进孝左眼皮猛地一跳,他什么都没说,鬼使神差钻出被褥,连外衣也不披,就撞撞跌跌前去开门。
门一开,冷风登时扑面袭来,但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却全然顾不得什么寒冷,两行热泪几乎就是在瞬间,从眼眶内倾泻而出……
两日后,定军山北的一片雪地内,支起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简陋军帐。这些军帐并非连续排布,而是大致分成了两大块,一块在西,一块在东,东西之间,相隔一里左右,也有一座小台正在加班加点地修造。
惠登相的貂帽上粘满了晶莹的雪片,寒风中,就连他的鼻孔处,也有清液垂垂欲滴,他吸了两下鼻子,对着身包裹成球也似的周清道:“孙大人也恁的仔细,受降就受降,还非得整得这般隆重。”
周清觑他一眼,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自己。不隆重,怎么显得出咱们的来头,到时候又怎么向朝廷狠狠邀上一功”
&
22闯将(二)
当周清那颗为石灰所敷,青黑异常的头颅送来时,赵当世正在营中接见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面容清润,大概二十岁出头年纪,在一袭白底蓝边的罩甲衬托下显得极为精神,他看到木制托盘上的头颅,苦笑道:“不想再见周掌盘,竟是如此场面。”
赵当世简单校验了一下周清首级的真伪,就抬抬手着人将之端了出去,然后轻吁一口气,对着客人淡笑道:“周清既死,大事济矣。”说着,以手微敲案几,边摇头边喃喃,“若非其人摇摆不定,我又如何得以趁虚而入所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周清是也。”
那客人陪笑道:“此人反复鲜耻,虽能苟延一时,终无法立足群雄间。就阁下不动手,我家掌盘迟早也会处置。”
赵当世沉吟良久,乃道:“周清既死,陕中义军,大者屈指可数,无非你家掌盘、鄙人、蝎子块以及过天星。你此来,除了问候,重点当在此间。”
那客人点头应道:“赵掌盘快言快语,足显英豪本色。”言及此处,起身而言,“老闯王既身殁志殒,遍数当今之义军英雄,赵掌盘以为,当属何人”
赵当世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李闯将坚毅沉着,八大王刚烈胆雄,老回回足智多谋,曹操机警善变,论义军之英雄,首推此四人!”
孰料话音放落,便闻那边一声叹息,只听那客人低声而言:“赵掌盘睿智拔群,可在这里,却还是漏数一人。不是在下诳语,以此人之气概,足与以上四者相提并论。”
赵当世一愣,眉头稍紧:“请明示。”
那客人一抬头,双目直视他,振声道:“我家掌盘曾言,天下英雄,共逐明鼎,竞者虽多,怎可少了赵掌盘你”
“我”赵当世心中一震,“区区鄙人,如何能当此大名若教旁人听去,恐贻笑大方。”
那客人将头直摇,道:“怎么会。赵掌盘以微薄兵力,孤军入川,不但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反倒蓬勃壮大,数千里间辗转腾挪,几将川楚数万官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纵横捭阖之魄力能耐,纵放在浩渺义军中,又有谁能望项背更不必提力挫石砫、火并中番等壮举。我家掌盘屡屡叹息,说就将他自己置于赵掌盘相同的境遇,恐怕都只能是坐以待毙,无力回天罢了。”
赵当世忙道:“此言当真折煞鄙人,想当初若无你家掌盘的恩惠,又怎么会有我赵某、我赵营的这一天”
那客人闻言,正色着向赵当世行了一礼,道:“我家掌盘早说赵掌盘为人忠义无双,如今看来,果是赤胆贞心的真好汉。在下这一礼,既叹赵掌盘之人品,也叹我家掌盘的慧眼如炬。”
赵当世目光炯炯:“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赵当世别的不会,这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道理还是恪守于心的。你家掌盘的滴水之恩,我赵某定会以涌泉报之!”
那客人听他话笑道:“不瞒赵掌盘,在下这次来,就是受我家掌盘交待,有事相求于你。”
“何事,但说无妨。”赵当世这时候也站了起来,“只要我赵某能办的,一定全力以赴;办不到的,也要试上一试。”
那客人暗自点头,然后,声调突然间提高了八度,用极为洪亮的嗓音高声道:“昔日李闯将,今日李闯王,我家掌盘子,已在月前接任‘闯王’之位!”
这一提声来得很突然,帐中本侧耳倾听着的众人,大都被惊了一跳。
赵当世固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时还是下意识地加问了一句:“闯王”
那客人面不改色,依然大声道:“正是!”作为李自成手下现阶段倚重的新秀,这个名叫田见秀的年轻人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堕了自家掌盘子的威严,也不想让任何人将自己看轻。
赵当世唇角流露出一丝苦涩:“可现在……”
田见秀丝毫不理会他的质疑,硬声道:“就是此时,更显我家掌盘之继任‘闯王’之号责无旁贷!”
赵当世“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他是聪明人,田见秀这么稍微提醒,他就明白了其中关键。明面上看,正遭受着洪承畴磨难,且先后失去满天星、过天星联营相助的李自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从实力上讲,绝对无法堪当起煊赫的“闯王”名号。www但从另一个角度再看,李自成选择这个时候接手“闯王”,其实是很明智的一步。
第一,近两三年来,李自成在义军中的威望上升的很厉害,就连官军的书牍间,也常有将“闯贼”一词于闯王高迎祥和闯将李自成之间混淆不清的情况出现。而现今世人所谓大寇,也仅仅只将他摆在高迎祥下一级的地位,高迎祥一死,实际上他已与张献忠等并驾齐驱,成为当世一等一的强寇。
流寇之基在于陕,尤其是这大半年来,高迎祥等巨寇为了自保相继离陕,只有他作为领导人坚持在陕中与势大力强的官军周旋,如此坚韧强硬的作风,进一步增加了他的声威。
所谓强,一者硬实力,一者软实力。硬实力在于领导者自身的素质以及手下班底的能力,软实力则在于号召力。李自成沉毅坚强,手下将领放在一般流寇中,也属佼佼,他们组成的这个班子能在这几年的大风大浪中坚持下来,保持凝聚力,就是硬实力的最好证明。软实力则更不必提,早年不沾泥张存孟手下号“闯将”者甚众,到如今,只有当初的“八队闯将”李自成独自担负起了“闯将”的名号。这与八大王张献忠实则有些相似,因为此前,尚有“南营八大王”、“八大王”等诸多杂号并存,张献忠的“西营八大王”并无特殊之处。然而,也就是这两年,人提“八大王”,均已心中暗属张献忠,此足显软实力在于人心中的影响力。可以这么说,只要李自成、张献忠的班底不灭,就算惨到只剩下十几人,但凡有一线喘息之机,于山头插上一杆旗,依附者登时趋之若鹜。再往深了说,就如投资,投钱尚且犹豫,到了投命之时,自然是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对象更能提供足够的信用,令人感到足够的保障。
所以,李自成现在的境遇再惨,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看到他背后因为坚守陕西而聚集起来的极大威望与人气,才是正确的视角。在这么个声威如日中天,以
23闯将(三)
沔县东南的官道上,一彪骑军正在急急赶路。闪舞www他们总数约摸七百,当中一个绿袍将领面色焦虑,但无论他如何催促,马匹们在未消的积雪中,就是提不起速。
“出城多远了”这绿袍将领铁着脸,呼问左右。
“不到五里。”
“混账!”这绿袍将领简直是从心底发出一声怒喝,震得周边十余骑都人心惶惶,“这般爬去,等咱们到了,孙大人的命也没了!”
这绿袍将领便是薛飞仙,他带着部众在沔县越冬。今日一早,孙显祖带着十几个亲随去定军山参加受降仪式,怎料变生肘腋,惠登相杀了周清,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股赵营兵合力袭击毫无防备的川军,等川军的急报传到沔县,孙显祖早就不见了踪影。薛飞仙深知此中利害,所以不顾一切,领着自家部曲,急如星火般赶出城,就是要去援救有可能遭难的孙显祖。
可是这段时日,雪厚如被,人走在上面尚且一步一顿,更何况马匹。薛飞仙一军刚出城时尚能飞驰,到了后来,离城越来越远、道径越来越偏,踩着愈加积厚的白雪,速度是越来越慢。
又行一小会儿,全神贯注赶着路的薛飞仙被满目白雪的反光耀得有些目眩,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发现,从侧面冲过来一队人。
“准备迎战!”十余年的军事经验告诉薛飞仙,没有提前派出塘马过来交涉的军队一定不怀好意,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骑士都几乎在一瞬间拉紧了缰绳,之后,接近半数跳下马背,抽刀解弓,准备步战。
骑士们陆续在前方结成几个小阵,薛飞仙扯过辔头,带着余骑缓步兜到后方二十步外观望。
今日雪不大,薛飞仙跨马而望,很快看到了雪白的尽头处不断攒动出小黑点。
“头领,来者是”一个小头目在侧方眯着眼眺望。
“不必看了,定是韩衮那厮。”薛飞仙鼻孔里不住向外喷着白气,“看他们的速度,是马军无疑。既自东而来,在孟、廉两个夯货缺阵的情况下,姓赵的能拿出手的,也只有韩衮了。”
“东面坦途雪不甚厚,倒便宜了他们!”这小头目很不高心地嚷嚷。闪舞www
薛飞仙骚了骚颔下乱糟糟一片、卷曲打结的虬髯,冷笑道:“先为乱定军山,再用奇兵截我道径,以取沔县。哼哼,姓赵的这几步走的好啊,看来一早就布下了局。”
那小头目不忿道:“赵当世狼子野心,勾结过天星,妄图半道劫杀孙大人。若让他得逞,我军危矣!”
薛飞仙一边观察着对面的动向,一边骂道:“危你奶奶个危,少给老子放屁!”
那小头目在马上颤了颤,小声道:“小人嘴笨,头领恕罪。”
他才说完,却见薛飞仙嘴一歪,露出黑黄的侧齿,眼睛一大一小睁着,道:“要真危矣,也是他孙显祖危矣。在定军山的都是川军,一群川巴子而已,死逑了最好,关我甚事”说到这,笑了笑,“我忽想到,此番能救了孙显祖算好。救不了,沔县还有姓覃的以及孙显祖的主力在,他赵当世说拿就能拿下等我回去,一脚把姓覃的个外来户踢开,你说沔县上下听谁的真到了那时,说不得我等的身价就此水涨船高!”言罢,在这作战在即的紧张时刻,他也不由浮出笑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