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目前的形势是,赵营缺乏实力攻下汉中,甚至连一座小小的略阳城,也未必板上钉钉能够取下。以这样的情况,去面对素有善战之名的侯良柱,赵当世连五分的底气都没有。但考虑到营中粮秣将罄,又不得不转移,以方整编完的军队仓促南下,胜败之数,不言而喻。赵营没有取胜的把握,却又迫于现实南下,实际上,不单赵当世,营中众多军将对下一步的动向都很不乐观,之所以没有调整方略,一是因为着实无处可去,二也是怕新军初立,长久以来定下的方针一夕倏变,会造成军心的大动荡。
从这个角度看,李自成此来,不是敌人,而是助力了。
赵当世又旁敲侧击问了问李自成到汉中之后的打算。田见秀很坦诚,没有遮掩,直截了当把李自成定下的方案说了出来:先在汉中打一仗,要是赢了,再说。要是输了,全军入川。
这与赵当世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李自成来,那么对付侯良柱的把握,无疑就大得多。赵当世现在已经不考虑怎么做能为赵营谋取最大的利润,他现在首当其冲考虑的,是赵营继续存活下去的问题。他明白,要是自己一味拒绝与李自成合作,阻止闯营南下,那么到头来的结果肯定免不了与李自成一战。届时不管哪方获胜,定然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北面洪承畴,南面侯良柱,坐收渔利,两方夹击,陕西的义军恐怕真的要呜呼哀哉了。
田见秀把李自成的想法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了赵当世,言语既郑重又诚恳。在他说话时,赵当世偷看了静静立在一旁的刘体纯,发现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同样面色凝重,有老成之相。
“如何安排,还请闯将定夺。”田见秀口干舌燥,终于说完,对着上首的赵当世拱了拱手。他很相信赵当世,相信他不是个鼠目寸光之辈,但或许是这件事实在太过重要,一向沉稳的他抱起拳的双手竟而有些颤抖。
赵当世一直凝神静听,等到田见秀拱手那一刹那,霍然扶案而起,振声道:“天下义军,以闯王马首是瞻。但有吩咐,我赵营岂有袖手旁观之理。闯王入汉中,我营相助义不容辞!”
田见秀面色一动,与刘体纯同时执礼,赵当世急忙阻拦,道:“分内之事,何需此举。二位代闯王而来,如此实折杀我也。”田、袁二人听他这么说方罢。
双方又大略交谈了下关于二营此次会聚汉中的事务,赵当世想到一事,面有忧色道:“且不知闯王此来,补给如何汉中屡屡遭创,疲敝凋零,恐无法支撑贵营。”
赵当世并不是危言耸听,汉中府内,野村堡寨的余粮,早已被搜括一空,其他的基本全都储藏在官军府库中,而囤积在汉中府的,又占其中大头。汉中府城高壁厚,又有数千官兵坚守,就算赵当世联合了李自成,一时半会儿要攻取,也非常困难,更别提洪承畴还紧紧跟在后面了。
田见秀沉吟片刻,乃道:“二营既合,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鄙人就给闯将交个实底。闯营目前之粮,只够支
54甘露(二)
位于褒城内的闭月轩是为数不多没有被蹂躏,依然保持着整洁雅致的小园林,赵当世穿过月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弯腰莳花的华清郡主。即便经历了前不久的兵乱,郡主的情绪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波动,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有度。
侍立在后的丫鬟小竹见到了赵当世,轻声提醒郡主,华清郡主抬头,冲着赵当世笑了笑。
赵当世亦笑道:“郡主好雅致。古人云‘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依我看,这八雅中,没有郡主不通的吧”
华清郡主将手中的花锄递给小竹,又取过手帕擦了擦沾染上的灰土,道:“赵将军过誉了。说‘通’,至少得有登堂入室的水准,小女仅仅懂些皮毛罢了,无足称道。”说着,忽然发现赵当世今天不是一贯的甲胄傍身,相反,却是身着程子衣,头戴网巾,容貌颇是俊秀,咬唇一笑,“将军今日打扮,不像个将军,反像个赶考的士子。”
她虽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可一颦一笑间仍有倾城之色,赵当世当即心乱如麻,一种愧疚的情绪油然而生。华清郡主垂手而立,正目与他对视,却发现他双目无神,似另有所思,小嘴一斜,似笑非笑:“赵将军”
赵当世忙道:“我无他事,此来叨扰清闲,主要有关送郡主归汉中城的事。”
“是吗”华清郡主灵眸闪动,面有喜色,只片刻后忽然掩嘴轻笑。
“郡主……”赵当世不知其为何发笑,欲言又止。
华清郡主摇着头道:“对不住了赵将军,我忽想,只盼这次别让那柳将军再白忙一场。”数月前,赵营本已准备将华清郡主交还给瑞藩,只因孙显祖从中作梗,才让柳绍宗徒劳无功。事关己身,华清郡主旧事重提,不但没有悲切愤恨,反倒轻松自在。赵当世自知她绝不是缺心眼的人,所以会如此淡然,只能说其人本性即豁达从容。
“强留郡主千金之躯于我营中,本非我意。形势逼人,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之。”赵当世说着,向华清郡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嗯……”华清郡主笑容忽收,仔细看看赵当世,不过,却没有半点回应。
赵当世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叹口气道:“我营中多是武夫,军资用度上皆有标准,郡主滞留的这些日子,生活上恐多受委屈,我心中,亦过意不去。这样吧,郡主想要什么作为补偿,只要我营中有的,如数给予,聊表心意。”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要照顾到全营上下所有的军将兵丁,不能凭一己私愿行事。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面对冰晶玉洁的华清郡主,他却总生愧歉之心,暗骂自己人面兽行,竟将这么个无邪无辜的人牵扯进肮脏的利益圈中,还作为筹码,屡屡将之压上台面谈判来去。理智告诉他,华清郡主必须利用起来;感性则告诉他,华清郡主实无过错,不当承受这份苦难。
这次之所以来见华清郡主一面,一来牵扯到兵粮的解决之道,二来也受赵当世内心的那一丝不舍驱动。
所谓“兵粮的解决之道”,题出昌则玉。那夜,昌则玉谈及赵营如何获取粮草以支撑两个月的空白,道出了“郡主一人,可当军粮万石”这句话。综观当今汉中府,储粮最丰厚的地方,即为汉中府城,而汉中府城中又数瑞藩屯粮为最,以华清郡主向瑞王换取兵粮,当是最高效也是最简捷的途径。
赵当世对昌则玉的提议没有异议,从全营的角度考虑,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然而,那一晚,他却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中,他满脑子想的,不是接下来如何面对闯营与李自成,而是华清郡主的音容笑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杀戮与争斗、追逐与亡命几乎充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白天他混迹于行伍、夜晚则伴军务为眠,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生活中无关轻重的点缀或消遣。情爱于他,实在是太奢侈的享受。慢慢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这具为风吹沙琢以至麻木的身躯,还会为他人心动。
只是,这一切,在遇到华清郡主后,全都消弭无踪了。
他承认,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开始为华清郡主吸引,只因她秀丽脱俗的容貌。但这种吸引,他之前也并非没有经历过。美丽的女人总让人心动,只是对赵当世来说,这种心动往往只持续一瞬,理智很快会告诉他沉溺于其中不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所以,受各种现实的影响,他不止一次顺从于理智,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再理会张妙白、淡漠覃施路、拒绝楼娘……他认为现阶段的自己,是不配享受“爱情”二字的。
数月间军务缠身,赵当世没多少机会去见近在咫尺的郡主,但每次见面,郡主却总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能恬静淡然,投身于琴棋书画,也能不顾脏污,亲自为受伤的葛海山清理伤口;她能冷静卓然,临危不乱,保持高傲与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却也时常会像孩子一般,旁若无人地笑起来。一言以蔽之,华清郡主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本心所至。而这样的人,赵当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不曾见过了。
每一次与郡主见面,赵当世内心因本能而树立起的屏障就会消蚀一分。直到那一夜,他才赫然发现,这道他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居然已经完全雪释冰消。他惊讶之余下定了决心,次日要来华清郡主这里再见一面。
华清郡主当然不知道昨夜赵当世经历了多少波澜,她只觉今日这位年轻将领的眼中,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温柔。
“我……”赵当世心神不定,沉默不语,等待着华清郡主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听到对方出了声,赶紧抬头看过去。四目相对时,只见华清郡主正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我不要其他,但求赵将军一件事。”
“郡主请讲,力所能及,但无不许。”赵当世坚定的说道。
“嘿,这可是你说的。”华清郡主俏皮笑言,那模样说不出的娇美可爱,赵当世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竟是痴了。
“我听说褒城北面有片大草甸子,那里的山花非常美丽。”华清郡主一丝不
55甘露(三)
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拐过几道急弯,视线豁然开朗,目光所及,山峦如聚,柔和的阳光金线般道道铺称在广袤的缓坡之上,连成大片大片好似金纱缕衣。满眼的金光下,便是那满山遍野,烂漫绚烂的山花,它们红紫蓝白、缤纷万色,或聚而成团,或散而如星,夹于蓝天绿林之间,几若天堂仙境。
赵当世纵马扬蹄,跃入普照的阳光下,扬鞭而指:“这便是那山花海了。”语音未了,双脚轻蹬,坐下黄骠马善解人意,慢下步子。当下两人乘马,沿着姹紫嫣红的谷间小径揽辔徐行。
华清面若桃李,秀口微张,不住地左顾右盼,赵当世笑言:“如何,可是美极了”
“嗯。”华清侧过头,向左瞧去,清风拂动她乌黑的秀发,呈现出凝脂般的柔润颊颈,阳光下,甚至反射出点点金光。
赵当世正看得出来入神,华清却叹了口气,并道:“我自小喜欢花草,爹爹疼我,便搜罗了全城的鲜花美草栽在园里,并请了最老道的花匠师傅精心打理。后来更是派人前往京师、东南采购名花名种,以充实我的花园。我一直以为,数天下花草之盛,莫过我那花园,而今见这连绵无尽的花海,才知道相较之下,府中的那些花草,是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她说完停了停,不闻赵当世反应,斜头偷看,不料赵当世也正看过来,赶紧转正。赵当世哑然失笑,故作不见,道:“天下之大,何止百川千山;你我二人,又怎能遍数芸芸众生。不要说你半生居于高墙内,未曾见过这花海,就似我这般纵横驰骋数千数万里的人,也是见所未见。”也许是同乘一马的缘故,一路来,两人的关系无形中接近了不少,谈吐间也不再似开始拘谨约束。
赵当世说完,也没等到华清的回应,过了小一会儿,才听她幽幽来一句:“说话像个教书的老学究。”
信步走马不多时,山崖间,一条流瀑从石缝中直流而下,有若银练。飞瀑在阴,山花在阳,两处美景一线之隔。华清身子动了动,扭头道:“那里好美,咱们下去坐坐。”
赵当世随她,先下马,然后将她扶了下来。华清一落地,登时像撒了欢的小兔儿,蹦跳着超那阴阳交错之地跑去。待赵当世拴好马匹回过头看,只见远处,华清侧身坐在小溪的草甸上,正对着自己笑得格外灿烂。一个恍惚间,赵当世几乎以为那花丛中的笑靥就是一朵晶莹洁美的山花。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赵当世喃喃自语,几缕淡若棉絮的白云从他头顶缓缓飘过,他只觉天地间,说不出的晴朗光明。记忆中,这样的惬意愉悦,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过。战争的黑暗与压抑,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消遁无形,尽数湮灭在了这灿烂的日子里。
拍了拍手掌中的灰尘,赵当世大步朝着华清走去。
“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华清抬脸仰望刚走到身前的赵当世,两颗明眸亮如点漆,“要是我待在汉中,或许一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景色。”
“要是你喜欢,我……”赵当世脑子一懵,下意识要脱口而出,只是话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而华清那清亮的眼神也在一霎那暗淡了几分。
“这里离汉中不算太远,你好言央求你爹爹,他心一软,定会让你再来了。”赵当世心中怏怏,但嘴里还是说着安慰的话。
华清眼睑垂下,沉默不语,白净如玉的葱指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身边的小花。赵当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立在那里。久之,山风徐来,吹起草丛中类似蒲公英的小丝绒,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被吸引了过去。那最大的一簇白绒飘飘摇摇,忽上忽下,赵当世与华清失了神般都一直盯着它看,却在它落下的那一刻,重新四目相对。
赵当世勉强一笑,华清笑得则轻松许多,她道:“回去我百般央求,爹爹他自然肯许我出来一两次。可你也说了,天下之大,不是我俩可以想见,褒城小小一隅,尚有如此美色,且不知四海五湖,还有多少绝色……”她说着说着,面有惆怅,皓齿亦轻咬上了朱唇。
“不过还是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华清忽而振奋起来,脸上的些许阴雨也一扫而空,重挂笑意。
“谢”赵当世摇摇头,“当不得,当不得。只希望你回去后,少恨我些。”
华清“扑哧”一声,望着赵当世,梨涡浅笑:“在赵营的这几个月,我可见识到了不少……这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物与景……关在王府里是关,关在赵营里也是关,相反,我倒觉得赵营还有趣得多。”
赵当世苦笑两声道:“此话当真”
华清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自是实话。王府里,汪婆婆、杨婆婆成天催我做这做那,稍有差池,就免不了一番数落。我娘也严格得紧,她布置下的功课若有半分偷工减料,那就有苦头吃啦。爹爹虽然疼我,但他一天到头,大半时间时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吃斋念佛、参研经典,偶而出来,也是接见哪里哪里的高僧、哪里哪里的主持,谈佛论道……”
“这倒是……”
“且王府里,人人皆造籍在册,上到管家,下到担夫,大多世世代代供职府中,小竹也是王府里出生的。府院虽大,可我能去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地方,平日面对,除了小竹等亲近的,更无他人。每日只是写字、画画或是看书、逗鸟……你说,闷也不闷”华清说到这里,自顾自嘟囔,“有时看着窗外飞过的鸟儿,我真希望能和它们一起,自在翱翔出去……”
赵当世点头,暗自喟叹人皆是如此。像侯大贵等,一生的奋斗目标,恐怕有华清郡主生活的十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但他们却做梦也想不到,看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郡主,居然会羡慕起自己的生活。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这种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并非虚妄。
美景配佳人,赵当世沉醉于其中,心旷神怡,他闭上双眼,尽可能将自己置身于这水光山色中,慢慢的,他的耳边,仅仅只剩微来的山风“沙沙”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目微闭的赵当世忽然感到腿边一沉。移目看去,华清以手为垫,已不知在何时靠着自己的小腿睡去。
赵当世低头细视,海棠春睡般的
56甘露(四)
到了褒城,已是迟暮时分,从山中回城的路上,赵当世与华清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赵当世进城不久,街角处一骑飞驰来,马上的是庞劲明,他在赵当世身前勒停马,拱手道:“大都督,汉中府消息。”
听到“汉中”二字,赵当世下意识回首去看华清,却见她不知何时已下了所乘的小白马,消失不见。而那马的缰绳,现在一个兵士手里握着。
“郡、郡主说,说谢、谢大都督伴游之情……”那兵士本不过是个守城小兵,阴差阳错接了缰绳,现在看到赵当世目光投向自己,急忙解释。只是他生平头一次与赵当世这等的大人物说话,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生口吃,短短一句话,愣是讲的结结巴巴。
华清虽不告而别,赵当世并没有半分的责怪之意,他轻轻应了声,给予那紧张的兵士一个和善的微笑。却听脑后庞劲明“咦”了声道:“都督,你腰间……”
赵当世循声转视自己的腰部,只见腰带内侧,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朵蓝莹莹的小山花。他不禁笑了笑,回来路上,一如去时,是两人同乘黄骠马,直到褒城在望,才分开以避嫌。想来腰间的这朵小花,就是二人一马时华清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插上去的。
“你刚才说汉中”遐思没有持续多久,谈及军事,赵当世脸一变。
庞劲明也很快回到正题上,应声回话:“正是。柳绍宗已经答应下来,瑞王那里由他去谈。”
赵当世微微点头,手腕一抖,将小花插得更稳些,然后与庞劲明并马边走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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