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接收百姓的事,他也同意了”
庞劲明认真道:“嗯。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但后来同意了。不过他说先得见到郡主,他才肯收人。”
赵当世轻蔑一笑道:“人又不需要他养,他只是担心像上次那般出岔子罢了。”
庞劲明又道:“孙显祖那边属下也已打探过,这老盖巴自打那一败,怕是吓破了胆、吓丢了魂,回城至今,再也没出门一步,他的人,也尽数折没了,不必担心。”
“这便好。”
昌则玉策动了这一次以郡主换取兵粮的交易,而他后来又一石二鸟,意欲借机将困扰赵营多日的冗余人员一事解决。具体的操作是将营中析出的近三千多号老弱妇孺作为交易的筹码之一推到汉中府去。这些人与赵营的军将兵士都没有直接关系,完全是各营掠夺来奴隶丁口,不必担心清掉他们会引起动荡。这些人既无法提供足够的劳动力,又得消耗大量的粮草物资,是必须得清理掉的包袱。但这么多人,碍于良心,赵当世实在不想驱散甚至是屠杀了事,昌则玉也明确反对这种不利于军心稳定以及外界观感的暴行,所以思来想去,不如全丢给汉中城。毕竟是大明的臣民,想来入城后待遇再差,至少还能求得一命。如此一来,赵当世心理上的负担与罪恶感,也能降到最低。
“两日后将与柳绍宗的人再谈一次。届时,便将交接地点、日期以及具体兵粮数目等细节敲定下来……”庞劲明仔细的将自己早已拟好的报告一一道来,赵当世貌似全神贯注听着,其实,他的心早已飘到了别处。
美丽动人,又温柔可爱的华清郡主这次,怕真的要离开赵营、离开自己了。而这一别,将会是永远。
赵当世暗自嗟叹不已,一想起白日与华清的欢声笑语,胸中那颗炽热的心似乎像被大铁锤不断重击,又闷又痛。那梦一样的场景或许今后也只能在自己的梦里重现。
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他要对自己的将士们负责,要对赵营上下一万多条性命负责。他讨厌现实,可他又不得不向着现实一次又一次的低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一个流寇。一个卑贱、凶残、狡诈、虚伪的流寇,一个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官宦眼中十恶不赦当天诛地灭的流寇!
但他不恨自己是流寇,他只恨,十多年来,也许是头一个令自己心动沉醉的女子,偏生是个郡主。
赵当世真的想骂娘。
庞劲明汇报完情况,两马刚好走到赵当世所住的何府前,他见赵当世面色阴郁似乎无心多言,告了个理由就走了。
街上空寂无人,何府的门前,也没有兵士职守,这当口,一股无比锥心的寂寞感突然冲上赵当世的心头。他心念一动,几乎要策马扬鞭,径直去寻回华清倾诉衷肠,然而,坐下的黄骠马却在这时候长嘶一声。
多么清亮、有力的一声长嘶!
如醍醐灌顶般,赵当世浑身一颤,原先扬在半空,已准备拍落马臀的右手,也随着慢慢落下,轻抚在了浓密而粗犷的马鬃上。是啊,比起儿女情长,或许这才是自己的归宿,上天之所以给予自己这么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郡主,一定是想告诉自己,战马、长矛、铁甲乃至冰与火、血与肉,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他顺着黄骠马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理着粗绳般的马鬃,犹如机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巡行的逻兵们一次次经过何府门前,他们都见到了坐在马上,睁目凝思的赵当世,但是没人敢上去问询一二。也不知经过了几次,直到何府前只剩下一匹孤零零的黄骠马被拴在哪里,他们才在心中暗想这奇怪的大都督终于进了门。
深夜,汉中城。
数盏油灯映照得室内灯火通明,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柳绍宗,一个则是瑞王朱常浩。
柳绍宗偷摸着看看瑞王,原本颇有福态的他,现今双颊间竟然微有些凹陷,眼眶处暗纹遍布,不用说也知,定是爱女蒙难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心理压力。
“王爷……”柳绍宗吁着气说话,深怕声音太大,刺激到本就有些衰弱的瑞王,“这次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瑞王抬起双眼,眼里尽是忧愁与疲惫,却没说话。
“现在的局势王爷想必也知道,略阳的官军新败不久,北面洪总督亦无暇南顾,他赵贼挟数万之众,实已稳控汉中周遭。你我再想以力夺回郡主,只怕成功之数微乎其微。”柳绍宗其实有点急,上一次眼看大功在望,却给人搅黄了,惹了一身骚,丢功又丢人,这次一雪前耻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彼既有和谈之意,我等何不顺势而为”言及此处,面转愤愤,“且孙显祖那老狗臂膀尽折,再也无法从中作梗了。”他从一早就认定,前番的失利,就是孙显祖下的绊子。
瑞王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对柳绍宗的回应。
“赵贼的要求不算过分,钱财乃身外之物,郡主千金之躯才是最要紧的。”柳绍宗唾沫横飞,“其中轻重,王爷必然掂量得出来。”
瑞王敛声良久,这时方道:“你适才说,赵贼提出什么要求”他的声音
57王将(一)
赵营与官军的交接于五日后的永恩寺,这里位于褒城东北的一处山坳里,清僻幽寂。寺里早没了和尚,只有个摇摇欲坠的枯槁老者仍住在里头。
庞劲明此前来踩点时因怕不吉利影响到交接事宜,故而没杀这老者,这时候眼看着小小寺庙突然汇聚了几千号人,把那老者吓得不轻,躲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头戴白色幕离的华清途径时见到了他,心生怜惜,差小竹上去塞了几个铜板,才继续向寺内正殿走去。
此次赵当世没有出面,赵营方面的代表是侯大贵,随行人员还包括王来兴与何可畏。官军那边,照旧是柳绍宗全权负责。
一万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柳绍宗组织了兵士民夫提前转运了四天四夜,才将它们从汉中押送到永恩寺。现在永恩寺后院一捆捆、一担担的粮秣堆积如山,王来兴带着水丘谈以及一班兵士全力以赴清点着具体数额。
在等待清点结果的这段时间里,面对面坐着的侯大贵与柳绍宗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侯大贵装作满不在乎看着旮旯头的蛛网,不时趁柳绍宗不注意快速扫视他的动静。柳绍宗也故意眼神飘忽不定,其实也在暗中留心侯大贵的一举一动。
二人尬坐了一会儿,华清跨步入殿,柳绍宗眼前一亮,慌忙上去问候:“郡主,你身体安好”侯大贵在后小声骂了句“龟孙”,也站了起来。
“嗯,无碍。”华清郡主淡然应了一声,并不想柳绍宗想象中那样喜悦激动。
侯大贵快步上来,粗着声音道:“柳总兵,粮草没点完,郡主可还是我赵营这边的。你注意点,别靠太近。”说完,还瞪起了牛眼。
柳绍宗暗骂一声,心中忿忿,但考虑到在郡主前的形象以及交接的顺利完成,还是忍气吞声下来,也不睬侯大贵,对华清殷切道:“郡主,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这里的事就快办好,还请你先到偏殿中稍事休息。”
侯大贵脖子一歪,直勾勾盯着柳绍宗同时吩咐手下道:“带郡主去偏殿,无我命令,谁也不许冒犯郡主一根汗毛!”他久处绿林,这绑票交人一套熟的不能再熟。让柳绍宗见一面华清郡主,是让他安心,而接着将郡主看押起来,则是驱使他老老实实完成交接。
柳绍宗这次来,并没打什么别的心思,主动权在赵营这边,纵然心急如焚,他也只能听之任之,目送华清郡主离自己而去。
粮草的点计费时费力,中间还不断有民夫推着车将剩余的粮草陆续送到寺里,侯、柳二人干坐一个上午,也没等到结果,所以先散场,各自吃饭。
饭中,侯大贵忽然听到偏殿那里一阵喧闹,恼怒道:“谁人在那里聒噪”
庞劲明作为前前后后的主要行动策划者之一,也随在寺中,他走过来回道:“一个儒生,是何总管手下的,叫什么郭名涛,前面想偷摸到偏殿去,给拦下来了。”
“郭名涛”侯大贵搔头摸耳,对这名字没啥印象,但考虑到赵当世素来尊重读书人,也不愿动粗,“你让何总管好好管管这厮。总管总管,连手下当差的都看不住,还管什么钱粮!”
赵营六使,亲养司与特勤司长官称“指挥使”,稽察使与教练使长官分别简称“稽查”与“教练”,内务使与钱粮使则都惯称“总管”。钱粮使王来兴与副使水丘谈忙不过来,内务使何可畏便也去帮忙,郭名涛被发配到何可畏手下,这次也随行入寺。他意欲趁隙去见华清郡主,但事不周密,为庞劲明的手下察觉,故而给赶了出来。
郭名涛的风波方罢,寺外来人寻见侯大贵,是老本军后营的把总吴亮节。侯大贵先在心里嘲讽一声“小白脸”,然后道:“人来了”
吴亮节撩了撩因为汗渍而乱布于额头双颊的头发,喘定了气道:“回总兵,二千七百三十四人都带来了,现全在寺外等待清点。”
侯大贵心道清点个屁,口道:“不必点了,待会我和姓柳的说,让他把人带过去就成了。”这些老弱妇孺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在侯大贵看来,重要性远不及后院那些不会走路不会讲话的粮草,反正是要丢给官军的,少几个多几个又有什么打紧。
吴亮节连声称是,说句:“若无他事属下就先走了。”见侯大贵自顾自狼吞虎咽全然不理自己,怏怏离去。
吃完中饭,侯大贵回到正殿,发现柳绍宗早已端坐在了那里,暗自冷笑。他坐定不久,王来兴匆匆走来,将一张纸摆到侯大贵桌前,道:“后院的物资粮秣都点清了,请总兵阅看。”
“嗯,好。”侯大贵点点头,乜视柳绍宗一眼,拿起纸便看。
柳绍宗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心里着实惊讶。他看不出,对面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居然识字。要知道,就算在明军中,识字的军官也并不多,甚至很多名震一方的总兵、副将,与普通杂兵无异,全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
且不论那几个貌似斯文的清点人员,就赵营的一个厮杀汉,竟也有几分文化。只这一点,柳绍宗对于赵营的观感登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隐隐感到,这赵营能在汉中折腾这么久还依然稳固,不是没有理由。
他却不知,这是侯大贵耍的一个花枪。头一次代表赵当世出面会晤总兵一级别的明军将领,侯大贵自不愿意给对方看轻、折了赵营的面子,同时也想给官军造成些压力。所以他一早就与王来兴、何可畏等打好招呼,约定了一张纸上先写粮草数,再写盐豆数等等次序。至于数字,他此前死记硬背,基本记熟了一到十以及百、千、万的形状,这时一览,自无障碍。
从纸上看,官军这次带来了麦谷杂粮等凑一起,基本上达到了九千石左右的水准,至于少去的一千石,怕是在路上给押送的民夫兵士吃掉或是军官分润了,这是当初定下协议一个小漏洞,给柳绍宗钻了,倒也无关紧要。
大头拿到,侯大贵心定不少,接着看,除却粮草,火药也有一千斤。虽不多,但聊胜于无。与流寇交易,给些钱粮,多少说得过去,可要是火药这类的国之利器数目太大,给人捅了出去,就算是皇帝的亲叔叔,瑞王恐怕也担不起这份罪责。所以不论是囿于
58王将(二)
不速之客只是几个衣不蔽体的百姓,原本绷紧了心弦、抽刀挺枪的官兵均自松了口气,当中有脾气躁的骂道:“瞎了眼的臭虫,搁郡主驾前寻死吗”言讫,一脚下去,将身畔的一个苍头老汉蹬翻在地。
那苍头老汉受此重重一击,躺在地上,半晌缓不过气来,两步外一个老妇人扑冲上来,跪在他头边痛哭流涕,想来二人定有亲缘关系。几个官兵好不厌烦,正欲乱棍齐下将这帮无理的山野刁民轰走,车驾内华清听到响动,出来查看,见状制止道:“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官兵还以为她是对百姓说的,结果两下看看,发现郡主是冲着自己这边,面面相觑,推出一个代表道:“启禀郡主,这几个刁民冲撞车驾,无礼太甚,我等怕惊扰郡主,正要将他们轰走。”
“他们没有惊到我。”华清眼光掠到地上,看见那仰面躺着的老汉,秀眉一蹙,恼道,“你们赶人便赶,何故殴打这位老者”说着,扶栏而下,也不顾官兵们惊愕慌张的神色,直接走向那群百姓。
那几个百姓见了风姿绝伦的华清,惊为天人,皆跪伏于地,拱手上头,凄然道:“郡主菩萨,请你大发慈悲,救救小人等的性命!”
“怎么了”华清并没什么顾忌,素手轻轻托了托那距离自己最近的老妇人,老妇人慢悠悠站了起来,其余人见势,也都陆续起身。
“郡主……”那老妇人生平从未见过华清郡主,想象中的那高冷傲慢的形象完全与这活生生的郡主不啻天渊,她心情激动不已,眼眶里亦闪起了泪珠,“菩萨,真与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摸一样……”她似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紧紧握着华清的双手,完全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喜悦与感动中。
华清好生为难,这时候,马蹄声起,前队数匹骏马大跨而至,却是柳绍宗来了。柳绍宗一见情形,先入为主以为华清收到了刁民挟制,二话不说,起手一掌,将那老妇人推飞出去,回首问华清:“郡主没事吧”同时怒斥围在一旁观望的官兵,“一帮废物,干瞪眼个啥,还不赶紧护住郡主”
语音未了,就听华清怒道:“你做什么!”说着,一把推开柳绍宗,跑到那老妇人身边,扶她坐起来。那老妇人本就身体虚浮,再遭这一跌,眼下气息急喘,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瞧你做下的好事!”华清又气又怒,不住用手轻抚那老妇人胸口力图帮她平复,扭头红着眼,冲柳绍宗喊道。
柳绍宗懵懂如堕雾中,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未见过贤淑文气的郡主如此声色俱厉对人,心里首先寻思:“莫不是在贼营待久了,性子也变野了”
其余几名百姓瞧柳绍宗如此蛮不讲理,都心生畏惧,齐刷刷又都跪下,朝着华清哭求:“郡主,求你为我等做主!”
华清将晕厥的老妇人交给小竹照看,自站起来,先好言劝那几名百姓起来,后温蔼问询:“你们是哪里人,发生什么事了,说吧。”
为首一个胆大的道:“我等都是从永恩寺追随着郡主出来的……”
华清闻言,微微吃惊,那边柳绍宗则是脸色一变。
“我等跟着郡主车驾走到一条小溪边,旁边的军爷便说要歇息歇息,后来郡主车驾走得远了,那军爷说要追上前头,就又催着我等赶路……”那百姓说到这里,黯然流泪,“谁知走不几步,右手林中忽然冲出强人无数。这伙人逢人便杀,军爷们都自顾逃命去了,我等只看到小溪都被染红,死命跑了出来,不想胡奔乱走,居然撞见了郡主……”他说着,泪水簌簌落下,“这当真是我等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嗯,强人”柳绍宗阴沉着脸,若有所思,“莫非是赵贼咽不下这口气,差人来杀”边说,又转向华清,“郡主,赵贼奸险异常,出尔反尔。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速速归城!”
“赵当世”华清怔了怔,脑海中无端又浮现出昨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张灿烂笑脸,“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柳绍宗见她发呆,又催一声:“郡主,快上马车。等赵贼的爪牙追上来,可就迟了!”
“那他们怎么办”华清心乱如麻,咬唇看了看那些百姓。
“都是我大明苍生,我姓柳的没理由抛下他们。”柳绍宗忽而一脸正气,昂首而言,并指使几名官兵,“你,你,你几个,保护好这些百姓,那两个老……老人家,背着走,务必要将他们安全送回汉中!”
那几个官兵稀里糊涂,忙不迭应了。柳绍宗走上来几步,好言对华清道:“方才我救护心切,生怕郡主你有什么差池,故而下手重了些。唉,实是我不该,待回城了,我必找最好的大夫给两位老人家救治调理。”
华清听他言语恳切,便也不疑,点头道:“你有这份心最好不过。”神情也好看了不少,但又问,“可是后方百姓们遭殃,也不能坐视不理。”
柳绍宗暗叫一声“我的姑奶奶”,脸上依然肃穆:“郡主不知,赵贼凶残至极,我此次带出城的兵马不过千余,自保尚可,绝无能力分兵。若是分兵去救,亦恐赵贼趁隙再来害郡主。所以先回汉中,等郡主安顿下来,我再提兵与阴险的赵贼决一死战!”
他左一个“赵贼凶残”,右一个“阴险的赵贼”,掩饰不住的贬低厌恶,听在华清耳里,十分扎耳,心下顿时不乐:“你既然知道路上不太平,为何不多派些人保护百姓汉中贼寇那么多,也不定是赵当世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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