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犹在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江亭
裴元哭笑不得地对着两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他也很同情他们,而且他明白这两个人的确无辜,但是他可怜他们,谁来可怜他?当初那个被迫离家出走,差点死在疯狗爪牙下的男孩子,有谁来可怜呢?这世界不是一报还一报的,压根没有报应,只有无情。
裴元说:“我没有钱,叔叔。”他从兜里掏出两百块现金给他:“这样,我走的时候拿了婶婶两百块钱,现在还给你们,可以吧?我身上也只有这么多了。”
女人很惊讶,她半带哭腔说:“阿元,你爸爸死了。我们只是想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裴元手里抓着两张纸币,差点把它们揉成纸团。
“你妈妈联系不上,你失踪了这么多年,我们就自作主张把他的遗体火化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参加晚宴,才知道你在念大学。如果你想把你爸爸的骨灰拿回去,去看看他……他好歹是你爸爸。你放心,债都清了,死人不用还债。”最后,她说:“阿元,我和你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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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尽力了。你可以觉得我们对不起你,但我们真的尽力了。”
裴元的脸色阴沉得能下雨,这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丹拓从屋子里走出来。可能是保镖通知了他,可能是他自己注意到院子外的动静,隔着五十米裴元却能感觉到杀手愤怒的情绪。他的心跟着沉下去,又屈辱又痛苦。完了,搞砸了,被看见了。他绝望地想,他会觉得我很麻烦,和从前那个不懂事的小男孩一样,他会觉得我和这些人一样。这不是他想让丹拓看到的,曾经他也有难堪的、丑陋的、可耻的一面被丹拓看见,都没有现在这个局面更让他无地自容。
叔叔婶婶被杀手的气势吓了一跳,女人识相地敛表情,她注意到杀手腰间的枪套,脸色灰败。叔叔退后两步,将自己的半边身体挪到女人身后,做出避让的动作。
“阿元……”婶婶还想说什么。
裴元没有正面回答:“再见,叔叔婶婶。”
他转身朝丹拓走,婶婶在他身后叫喊:“阿元,你别去!他很危险,他有枪!你怎么能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们是亲人啊,再怎么样不会害你的!”她的话被丹拓截断。
杀手说:“滚。”他把枪掏出来,用枪口指着两个中年人示意离开。
裴元在杀手身侧擦肩而过,他没有看到他的亲人最后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心情理会,但是从由近远的脚步声中可以知道他们不会再来了,至少短时间内裴元见不到他们了。
“裴元。”杀手追了上来。
裴元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回屋子,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杀手后脚紧跟着进来,他没有弄懂男孩突然的冷漠出于什么原因,只见裴元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当杀手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吐出长长一口气,疲惫地抹了把脸。
“你别管我,别说话,”裴元挥挥手:“我知道很丢脸,你让我呆一会儿,给我留点自尊心。”
杀手低笑,仿佛听到了一个玩笑。裴元也笑,他破罐子破摔地想,丢这么大个脸能让喜欢的人笑笑也不算白丢,谁还没丢过脸呢?但是丹拓的笑不常有,只要能换来这个笑容,他丢脸就是小事了。如果丹拓能时常对他笑一笑,他能把自己活成个无赖。
他转过头,视线与杀手的正好撞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太近了,裴元没有防备这么近,他先看到杀手黑色的眼珠子,多么透亮明澈的眼睛,明明是乌漆漆的,却比裴元见到任何的火光都明亮,他在这对眼睛里看过枪火爆炸,看过血流成河,看过阴谋诡计,也看过思乡情谊、忠诚勇敢、善良怜悯,但他从没有这么清楚地透过这对眼睛看到自己,他的样子完整地印在这对眼珠子上,在这永恒的瞬间里,丹拓只看到他一个。
在丹拓的眼里,他是年轻的、微笑的、温和的,是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最好一面。
“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样的?”裴元低声问。
杀手说:“你很好。”他说得理所当然。
裴元深吸一口气:“但是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我会一直看到你好的地方。”杀手说。
裴元的脸和心脏同时被点燃,烧得火热,浑身战栗,得咬紧牙关才能不表现出怯懦。丹拓是认真的,这个杀手不会说谎,至少在裴元面前不会,也没有必要。有个令裴元惊讶的想法钻进他的脑袋里:如果在任何情形下,丹拓都愿意也一直相信他最好的一面,他是不是也愿意,为了这个男人变得勇敢,去相信丹拓看到的自己?
暖流从裴元的胃部慢慢升起,涌入胸腔,这种感觉像打葡萄糖,有鲜活的生命力注入了他的身体。他以为爱上丹拓会是难熬的事情,他以为要经历漫长的等待也不一定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回应,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丹拓让他相信自己,给他信心,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变得坚强勇敢,丹拓说愿意看到他最好的一面,他已经有所获得,已经比任何人都幸运。
也许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要完全得到这个男人的尊重和爱还有很多困难,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也不容易,可是容易的生活有什么意思?裴元的生活什么时候容易过?
男孩用额头顶在杀手的额头上,他可以感觉到杀手鼻子间的呼吸温暖而平稳。
“带我走吧,丹拓。带我去缅甸,或者任何地方,带我回家,我想跟你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只属于你,只有你身边的那个位置能容纳下我,能给我立足之地。”
“你没有去过缅甸,那里很危险。”
“只要有你在就好。”
杀手像是不知道怎么接话。男孩笑起来,有热气喷在杀手的脸上。
“我又想亲你了,怎么办,丹拓?”得不到杀手的回答,裴元玩心大起:“你给不给我亲,嗯?你以前没有亲过别人吧?上次是初吻吗?我把你的初吻夺走了,我会负责任的。”
杀手退开两寸,裴元追上去堵住他的嘴唇,难分难舍。他口头上占了便宜,其实心里是虚的,上次的那个吻是他的初吻,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在此之前他不知道接吻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吻,他害怕丹拓感觉不好。阮爱曾经被人强吻过,小姑娘恶心地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根据她关于舌头和嘴唇的描述,裴元差点把那个强吻犯揍一顿。
他不知道丹拓会不会和他一样喜欢接吻。他是那么喜欢丹拓的嘴唇,喜欢鼻子触碰鼻子的悸动,喜欢男人低微的喘气声,他可以反反复复地吮`吸亲吻,单是这件事他可以做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只要想到从来没有人这么靠近丹拓,从来没有人能和丹拓分享这份亲密感,他就快被压倒性的欲`望占领了。
分开的时候,杀手的呼吸急促澎湃,他放在裴元腰间的手下意识紧,两具身体更加贴近。
第20章他祝我们一路顺风
“他们说我爸死了。”裴元低声说。他把头扭开,厌倦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球鞋上,两侧的贴胶开了,他一直想换双鞋子但是总有其他的事情占用了他的注意力。他已经不是那个盲目追求aj的年纪了,鞋子只是个代步工具,穿着舒服就好。
“他的骨灰没有人去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我应该去拿他的骨灰。他们是这么说的。”男孩说,“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觉得死相可能不是很好。还好现在的人没有什么名誉可言,要不然这种死法肯定会被人说闲话。他这样死了也好,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也不影响任何人。你看看程彦死的时候,程西心里是爽快了,还是累,处理后事麻烦。拖累拖累,至少,他死的时候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说完这话男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饥饿感从他的胃底升起,他从书包里拿出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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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饿吗?要不要吃点?小爱不吃就给了我,我去磨点咖啡,当下午茶。”
咖啡配雪饼。雪饼咬起来脆,面上的糖霜崩得裤子上到处都是,的像雪花儿。裴元把热腾腾的咖啡捧在手里,咖啡的香气抚平了他紧张的神经。他从身体深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曾经有很多个时刻他能体会到这种来之不易的轻松,有时候是他在课上发呆反应过来,有时候是他刚刚结束一个七十二小时的疯狂加班,还有时候是他早上刷牙的那两分钟。生活的充实和温柔填满了他的心脏,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现在他已经有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食物、丹拓、未来。
“合口味吗?”裴元用眼神指了指咖啡杯。
杀手点头。他把雪饼嚼得咔嚓咔擦响,两边的胡子随着咀嚼动作一涨一缩。
“缅甸有什么好吃的?除了鱼,你好长时间没有做鱼给我吃了,再做一次吧。”
“好,我们平时吃咖喱、面、豆腐。”
“咖喱做得辣吗?”
“不辣。可以放很多油,很香。”
“就这么定了。我给程西打个电话,让他今晚回家吃饭。”
丹拓任由男孩把自己的手机拿过去玩弄,他认真地吃掉雪饼,把咖啡杯放在手边的小桌上。裴元歪着脑袋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说话一边朝他眨眼睛做鬼脸。不知道程西说了什么,他露出愉快的笑脸,朝丹拓点头表示今晚的聚会成功了。他的面部表情又生动又有趣,龇牙咧嘴,杀手的目光纹丝不动停留在他的脸上。
有一瞬间丹拓有异样的心动,男孩充满感情与生命力的侧脸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霞光把裴元变成金黄色,皮肤渲染出熟杏般甜美温柔的色泽。内心像金子的男孩,被杀手以生命去珍惜。丹拓充分地意识到这是19岁的裴元,是个真正长大了的少年,体魄与神都不属于那个昔日躲在他身后害羞胆怯的初中生。程西说,裴元是因为他才努力成长,活出今天这个样子,或许他应该回敬以同样的尊敬和爱。
裴元刚挂电话,撞上杀手赤诚热烈的目光,他胸口的皮肤隐隐发烫。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男孩问。
杀手抬手抚摸他的发顶,低头在他的额头亲吻。
“你长大了,裴元。”杀手说。
少年的眼睛亮起来,他能听到杀手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还好你长大了,还好你健康安稳地坐在我面前,还好我们都活着。他说:“我保证,你会喜欢的,我长大的样子。”
“所以你什么时候和他去缅甸?”
“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但是他同意了。”
阮爱若有所思,她真心地为裴元高兴,想到好友不在的日子她又难寂寞。裴元拥抱她的肩膀,阮爱凉爽柔软的短发在他耳侧摆荡,泛起乌黑深邃的波纹。
“也许寒假先和他去那边看看,住一小段时间,再决定适不适合定居。程西那里也没有说,只是我们俩的主意,我知道我有点任性,但是他一回来我就不在乎了。”裴元说。
阮爱拍拍他的背:“你应得的,去吧。不去会后悔,记得常联系,打电话发邮件。”
“小爱,我会想念你的。”裴元说。
阮爱鼻头有点酸。她听不了肉麻话,大部分原因是那个说肉麻话的人和她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如今裴元要离开,她才意识到他们的友谊已经如此深厚。有一段时间她总以为裴元真的会自杀,特别是丹拓刚“死”的第一、第二年,裴元的消沉绝望令人心惊胆战,她陪着他煎熬,见证他如何逼迫自己把生活搬向正轨,裴元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欣慰,也是那么的心酸。她很难想象以后没有裴元在身边的日子,可惜盛宴总要散场。人说知己难寻,或许她以后都交不到这样的朋友了。
“我还没有见过他,你就要被他拐跑了。”女孩嘟囔着嘴巴,用撒娇的语气掩盖住哽咽:“我也算半个娘家人,新郎都瞧不上一面。裴元,你欠我一个人情,你记着。”
裴元很感动:“好,我记着,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程西推掉了上午的会议送两个人去机场。他穿得格外休闲,像准备去打高尔夫。
在路上丹拓和程西讨论建设希望学校的事情,程西显得很高兴。
“我安排时间过去看看,这个月估计不行,下个月,我也好久没去克钦了,剪肯定要去。要是学生里面有资质好的,交换过来,我让项目组的人去联系学位。接下来还要建宿舍,图纸我都看过了,一间屋子里不能睡那么多人,太闷了,你先帮我把关吧。”
程西在克钦投资建了一所特殊学校,专门为孤儿、残疾童兵、贫困儿童提供基础教育和专业教育。克钦规定儿童十三岁就必须服兵役,不论男女,当这些没有受过多少正规训练的孩子上了前线受伤残疾后,就被军队立刻逐出。他们没有生存能力,无处可去,大多因为伤病和饥饿死亡,尸骨遍布克钦的山林荒野。独立政府对战争高额的经济付出,导致人民的生活水平非常低,贫困儿童、遗孤的数量年年攀升,然而政府没有任何措施为后方做支持。
“课程设置一定要实际,数学、英语、电工、纺织、木工都是好东西,有个能吃饭的本事,以后不至于饿死,再不济至少能在工厂做个流水线工人。”程西说:“我每年都要去看的,这些小孩子能活下来,以后你们国家才有未来。”
丹拓点头:“好。”他接下了一部分学校的管理工作。
裴元说:“我可以教数学和计算机,如果你们有计算机课程的话,相当于做支教。”
程西很欣慰:“你还可以参与挑挑应聘的老师。”
车子停在候机厅前,裴元把行李卸下来。他和丹拓共用一个行李箱,除了必要的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有飞机正好从他们头顶飞过,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响。
趁着丹拓去换登机牌的空档,程西把裴元拉到旁边说悄悄话
“他跟我说他不想杀人了,所以我才让他去管学校,正好他熟悉那边的情况。但是他担心他的文化水平跟不上,搞不好学校,你帮我劝劝他,又不让他当老师讲课,重要的是他关心孩子,熟悉孩子,为孩子好,又是自己人,要不然换了别人我不放心的。”
“他怎么这么想?好,我去做他的工作。”
“我怕当面和他说会伤他自尊心,你别说是我说的。”
裴元把感动留在了心里,没有表现在脸上。程西不是什么大慈善家,建学校积功德大概是为了康康,康康走了之后,这是他唯一能为他死去的孩子做的事情了。裴元担心的是,程西才四十岁不到,以后孤家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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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时间恐怕还很长,他不会在公司呆太久,他是真的不喜欢做生意,或许再过几年,等培养出来的职业经理人上手了,他会甩甩手突然消失。
其实程西不需要裴元担心,他有数之不尽的钱,他可以在南太平洋上买个岛养成打的狗,请最好的画家给他当老师。这世界上有钱的痛苦必然比没钱的痛苦要好过。
裴元说:“我欠你不少钱,你放心,我记着。”
“钱是钱,人情是人情,你别糊弄我。”程西歪嘴笑,露出白净的牙齿,他用眼神指了指丹拓:“挖了我的墙角我还没跟你算账,我会一直记得的。”
裴元的脸红彤彤的。程西还有工作,不方便多停留,他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响,他烦躁地看着电话,表示要走了。丹拓正拿着登机牌向他们走回来,程西只对他挥挥手,接起电话转身离开。
裴元无奈地叹气。杀手问:“他说了什么?”
离登机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快迟到了,没有时间给裴元多想。
他的目光望向拥挤的安检通道,说:“他祝我们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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