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游啮铁有些不好意思:“穷乡僻壤之人,哪有什么字。”
任弘拊掌:“我为你取一个吧。”
游啮铁自是欣然应诺,却听任弘道:“当日我在未央宫前殿,与天子剖符封侯时,奏的是周朝的大雅《韩弈》,那首诗是这么念的。”
“韩乐韩土,川泽訏訏,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
“大意是韩侯的封地韩国十分富饶,川泽中肥美的鳊鱼鲢鱼,母鹿小鹿随处都是,山林里则有熊、罴、猫、虎……这些猛兽,而韩侯的家臣武士就如这些猛兽般忠臣勇敢。”
“所以你的字,不妨取于此诗,就叫……熊猫吧!”
“多谢君侯赐字!”
游啮铁拱手,他是粗人,得了字心里欢喜,却又奇怪:“为何不是罴虎呢,听上去更厉害些。”
“字应其名,听我的就是了。”任弘轻咳几声,催他去牵马,二人随便吃了点朝食,便沿着清晨落了露霜的青石板路,出了尚冠里。
今日任弘却是要去距离长安半日行程的霸陵县,他前几日让夏丁卯和韩敢当在长安附近寻找合适的土地购买,昨日夏丁卯派人回来传讯,说是在霸陵县找到了一块最合适的好地。
此刻的长安尚未忙碌起来,他们从尚冠里南门出,便能看到长安的巍峨南墙,以及正南方的“安门”,此门也叫“鼎路门”,汉武帝时,在河东汾阳出了一枚古鼎,便是从此进入长安,事后还特地改元“元鼎”以应祥瑞。
今日安门虽然才刚刚开启,却亦有当日宝鼎入城般热闹,长安城是实行宵禁的,城内排着要出城的列侯公卿仆从,城外也等满了进城中九市货殖贸易的商贾百姓。
幸好门道有三,左进右出,任弘耐心地牵着马在左边门洞等待,倒是游熊猫看着中间那最宽阔的道路眼馋:“西安侯,你贵为列侯,不能走中间那条么?”
任弘瞥了他一眼:“规矩夏公已经跟你讲过了吧,长安城里,中间那条是御道,只有陛下、公卿、负有急命的使者才能走,其他人若是走了,便是大罪!”
当年卫太子刘据与绣衣使者江充的直接冲突,便是刘据的随从仗着是太子亲信,在御道上驰车,被江充当场逮捕。
而任弘封侯后,大鸿胪那边也有专人在庙堂中,与他交待过作为列侯的忌讳,“驰道中”就是一条不该犯的错误。
“高皇帝时有位将军叫昭涉掉尾,以功封平州侯。本来已平安传了近百年,却在先帝元狩五年,因第五代平州侯坐行驰道中,免,国除!”
任弘再度叮嘱游熊猫:“汝等若是存心想害我,只需要骑着马往这御道里走走,我就要被大鸿胪传讯问责,说不定侯位都丢了!”
居然这么严重,游熊猫吓得连连摇头,表示绝不敢如此。
所以列侯招募家吏是要慎之又慎,任弘得一个个亲自把关才行,否则哪天被谁坑了都不知。
等一刻后终于出了安门,任弘牵着马慢慢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便看到远处路边有个红头发的少年,正不耐烦地扯着路边的柳条。
却是在安门附近宗室邸学礼仪的刘万年,昨日正好跑到任弘家蹭饭,这孺子在长安待了半个月便想去周边瞧瞧,恰逢任弘要去霸陵县,便死皮赖脸要跟着。
不过让任弘眼前一亮的是,刘万年身边,竟还有一位锦帽貂裘的少女,竟是许久不见的刘瑶光。
任弘过去与之见礼:“公主不是在平乐观学鼓琴礼乐么,怎么也来了?”
刘瑶光笑道:“正值上林乐府休沐,向女师告假来城南看看吾弟,听他说任君今日要去霸陵,我也想去长安以东看看灞桥、孝文皇帝陵,故厚颜同行,西安侯会见怪么?”
任弘觉得有趣:“半月不见,公主竟变得如此客气,看来那平乐观女师有些本领,礼乐还真学进去了。”
瑶光摇头:“哪有学什么礼乐,除了鼓琴琵琶之外,不过是教授一些仪礼服制、四时之物的安排,让吾等宗室女外知祭祀,内掌宴飨而已。规矩真是繁杂,一年四季各种应节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会的安排,我光想想这些都觉得晕乎,这才想出来走走。”
任弘知道,宗室女子们将来夫君不是一方列侯,也是公卿大臣,所以四时祭祀,断不能有疏失。而贵族宴飨是常有的事,所以汉朝女子还得是接人待物的多面手,最终要做到:“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他倒是挺担心刘瑶光从乌孙到长安,能否适应这种宗室贵女的生活。
刘瑶光面上却十分轻松:“任君勿要小看我,我可是母亲与冯夫人教授的!”
其实不适还是有的,别家的宗室女子都是从小便将养蚕当做游戏,渐渐知道分辨各种不同的蚕种,然后知道纺织,甚至会参与染衣,什么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一整套程序皆一清二楚。
可乌孙苦寒,连一株桑树都没种活,解忧和冯夫人纺织得大老远从中原购买生丝才行。所以刘瑶光得很吃力才能跟上女红课程,幸好她当年跟冯夫人学过一些,总算没丢人现眼。
而当轮到学习鼓琴时,便是她的拿手好戏了,秦琵琶奏得极其娴熟,那些异域曲调让曾随李延年谱过《摩柯兜勒》的乐官们眼前一亮,甚至在商议要将乌孙乐引入乐府中。
而刘瑶光那一曲已经谱好曲调的《从军行》,其铿锵之声,更叫众宗女都瞪大了眼睛,虽然被女师教训说此乐不该女子来奏。但也就此让人知道,西安侯任弘不仅有武略,亦有文采。
“想必那首诗很快就能从上林乐府,传遍长安。”刘瑶光暗暗想着。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刘万年在边上几次欲言,却插不上话有些尴尬,最后目光落在任弘牵着的马身上,有些诧异:“西安侯换了匹新马啊,那匹叫萝卜的老马呢。”
任弘和萝卜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刘万年。
他揉了揉眼睛,又瞅了一眼,却认出这马就是胖了一大圈的萝卜,不由惊道:
“任君这马,才半月不见,怎就肥成这样了!”
……
“亏你长在乌孙,连马肥是好事都不懂。”
在去往灞桥的路上,瑶光教训起弟弟来:“眼下快入冬了,若再不养膘可熬不过去,而战时急行驰骋,马儿掉膘也极快,若平日不喂肥些,到时候恐怕跑不动。”
确如瑶光所言,在汉人的词汇里,肥马就等于好马,古画上的马也肥得一匹比一匹夸张。到唐代时登峰造极,唐画里的马,和唐朝的女子一样丰腴。
萝卜从三月份就跟着任弘满西域跑,最后到长安来,万里驰骋,身上的脂肪都消耗干净了,所以初来长安时显得瘦骨嶙峋。
半个多月没怎么跑动,大多数时候都闷在马厩里吃了睡睡了吃,因为任弘心疼它,伙食极好,不是粮食就是苜蓿,偶尔甚至有鸡蛋,怎可能不肥。
任弘拍着萝卜肉乎乎的脖颈暗道:“不过太肥也不行啊,比如楚庄王的爱马就是过得太舒服,最后胖死了……”
而在一个倡优的俏皮话劝诫下,原本要被楚庄王以王侯之礼厚葬的肥马,就被做成了美味佳肴,加上菌桂炙烤,以群臣的肚皮做棺材了。
所以霸陵买地,交给夏丁卯和韩敢当也能搞定的事,任弘既然闲着也要去一趟,顺便溜溜马。
行不多时,前面出现一个亭舍,这是灞亭,意味着十里路程已过。灞桥就在眼前,它如同长虹般横跨灞水,长达百多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背后是膏腴良田,好不壮观。
任弘心中琢磨道:“西汉的‘灞桥纸’,应该就在附近发现的吧,难得遇上休沐,我今日除了去瞧瞧买下的土地,还得到织室里,瞧瞧这种最原始的纸是怎么造的。”
他们正欲过桥时,却发现灞桥两端堵得严严实实的,京兆尹派来守桥的吏卒设了卡,不准所有人过去,而桥上也没人行人车马,只有一群工匠在忙碌。
哪怕任弘出示了符节,官吏依然满脸抱歉:“原来是西安侯,真是不巧,桥中间有几根木梁朽坏了,早上有辆马车陷下去落了水,整个桥面都坏了,正在修补更换,君侯要么得等到午后,要么去渡口乘船。”
和便门桥一样,灞桥也是木桥,因为修建时间久了,木梁被水浸泡数十上百年,近来经常朽坏,这场面,跟后世出帝都的高速堵了一样,让人焦虑而又无奈。
而上下游的渡口处,不少急着过河的富人官吏挤在河边,船少人多,往往挤了几十人,甚至有艘船开一半翻了的,渡口吏卒连忙去救人,好不忙乱。
达官贵人不愿湿了鞋履,会水的小老百姓就没这顾虑了,直接游泳泅渡过去了,几百人脱了衣裳入水争流,这场面真是壮观。
任弘看看同行的几人,刘万年连忙道:“我不会水。”
“我也不会。”刘瑶光有些尴尬。
任弘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此地拥挤,容易出事,不如再往上游走走,渡口每隔十多里就有一个。”
就在这时,对岸却有人大声喊起他来。
“西安侯!在这!”
这么大的音量,也只有韩飞龙,他和夏丁卯正站在一艘船上,老韩叉着腰洋洋得意,指挥船夫绕开那群喝饱了水被救上来的旱鸭子,无视了岸边无数手持金帛要买船的达官贵人,靠了岸后立刻过来帮任弘牵马。
“西安侯,我与夏翁一早来等,却发现桥断了,遂早早租了一艘船等着。”
“君子,我看中的那块地就在对岸,离霸陵县城还有些距离。”
任弘颔首,发现船夫没有去灞水对岸,而是逆流行了一段距离,停在灞水与浐水之间的黄土塬旁。
等到了对岸,登上高处,顺着夏丁卯的手望去,果是一片高出河岸的黄土大塬,肥沃旷野,里闾相间,炊烟袅袅。
任弘却发现这片土地的位置似曾相识,不由问道:“夏翁,这大塬叫什么?”
“叫白鹿原!”
……
ps:晚了点,第二章在11点30。
第180章 富者田连阡陌
白鹿原是典型的黄土塬,被两条河流切割,成了独立于关中平原之上的一块孤岛。
站在这,任弘能瞧见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沟梁奇形怪状,阴沟里长着些臭蒿,但更多的地方却已被开垦成了良田。
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秋收已过,地里只剩下一捆一捆的粟麦杆,一些壮实黝黑的后生正扛着它们往家里走,与河西每个人都要去野外伐茭草一样,刍槁,这亦是要交的一种租税,官府牧苑里的牲畜就指望它们过冬。
“君子,这地方可还好?“
夏丁卯几天时间里带着韩敢当这个保镖,几乎跑遍了渭南地区,从杜县跑到南陵,再至霸陵,按照君子的要求寻找合适的土地,几经比较后,觉得这白鹿原最好。
“当地传说,许久以前有头白鹿经过之后,便土地肥沃、仓廪充实。“
夏丁卯热心地指着各处地标给任弘看:”这白鹿原的西北边,是高皇帝当年扎营的地方,如今叫高营乡。”
“大塬东北边数十里,则是孝文皇帝的陵,孝文皇帝节俭,没有起封土,依崖起陵,襟山带水。旁边两座大陵,则是薄太后和窦太后的坟冢。“
关中至今仍流传着汉文帝的诸多传说,不论是官府、儒生还是民间舆论,都有将这位轻徭薄赋的皇帝神话的倾向,以至于大家都相信,在孝文皇帝庇佑下,白鹿原一定能风调雨顺。
确实,这片天子陵寝脚边的土地,跟贫穷落后一点都不沾边,人丁繁茂,满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是不错,带我去那片地看看。”
夏丁卯相中的土地,位于塬西一片较为平坦的河川旁,河水清澈能瞧见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倒影,一群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浅水边,又被渡河的船只和人惊走。
“地广五顷,过去种的是菽豆,已经休耕了一整年,君子你看这地多肥啊,挨着河水,浇水也方便,南边有一道土梁遮挡,也不用担心发大水时将低冲了。“
任弘笑道:”我不太懂地,夏翁看准了就好。“
这片地看上去确实十分平整,任弘已经能想象来年开春,上面种满异域作物时的模样了。
他最关心的是一件事:“这边的地多少一亩?”
夏丁卯报了一个数字:“均价大概五千钱一亩。”
“五千,这么贵!武功县一亩地才五百钱呢!”
门大夫游熊猫不由出声,这相当于他在武功县时辛苦狩猎一年能挣到的钱了。
夏丁卯白了游熊猫一眼,这家伙如此咋咋呼呼,听上去还当是他老夏不会办事呢,遂冷笑道:“老夫昔日在敦煌郡时,900钱就买到了35亩地,我还没说贵,你嫌什么!”
“放在京兆,确实不贵。”任弘说了实在话。
他之所以会在长安以东、渭水以南挑地,是因为其他地方的地价实在是太贵了!
“距离长安最近的丰镐之间,号为膏土,其贾亩一金,也就是一万钱。”
“泾渭之间的五陵,膏腴地价高到了什么程度?当年孝武皇帝时,丞相李蔡得赐阳陵县冢地二十亩,李蔡却利用自己丞相职务之便,在附近多盗取三顷,卖得四十余万钱……”
也就是说,阳陵地价,一亩超过了一金,接近一万五千钱。
而人口最多的茂陵县,正是开发热门的平陵县,膏腴地价就更是炙手可热了,已经炒到了一亩两万钱!
长安周边和敦煌比,就好像后世一线大城市怎么和十八线小县城比房价一般。
也难怪使团吏卒们只有卢九舌敢留在长安,因为在长安,十几二十万钱根本就活不起啊,连任弘这身价几百万的列侯,都被逼到三环外来买地了。
游熊猫唏嘘不已,而从小生在乌孙的刘万年就更不理解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弱弱地提问道:“在乌孙,争的都是方圆数十里的大牧场,这种小土地都是无主的,谁想占就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为何要出钱来买?”
没人理他。
任弘对这片地倒是挺满意的,面积够大,跟他在鄯善的屯田差不多,足够平坦,连成一片,方便搞大面积作业,而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塘,挨着生长树木的小丘,对岸则是杨林,方便取柴火,往后安置小作坊也很有地方。
任弘只问夏丁卯道:“夏翁,你说这片地的主人,是一位关内侯?“
“然也,姓王,名奉光,长陵县人也,祖上在高皇帝时是关内侯,至今仍袭爵位。”
“能延续百多年的关内侯?这倒是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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