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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任弘封侯时听说,高祖时所封列侯,延续到现在的仅有平阳侯曹氏、酂侯萧氏寥寥五家,关内侯他倒是没关注过,毕竟只食三四百名义上的食户,无封地甚至无爵名,但能延续至今,至少说明是小心谨慎而无犯错的。

    至于一个长陵县的关内侯,为何在霸陵县有地,任弘倒觉得寻常。

    汉朝的土地除了皇室田苑和官府公田外,都是可以买卖的,兼并十分严重。就说这白鹿原之上,很多原本有地的人家,或是开国时的军功地主,或是官府赐流民田地,传了几代人后,很多人已因水旱不时失了地,沦为佃农了,不然豪强地主哪来那么多人帮忙种地。

    全天下有五千多万人口,占了天下户口十分之三的关中,已开始进入人多地少的阶段了。

    朝廷当然也有抑制之策,比如规定:“列侯在长安者、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毋过三十顷。”

    任弘暗暗嘀咕道:“萧何当年为了自污就曾贱强买民田数千万呢,如今朝中公卿真污的,恐怕十有**……”

    律法是这么规定,可犯禁者早就数不胜数了,尤其是孝武皇帝辞世后,禁令渐松,公卿大臣土地多达百余顷、数百顷者不乏少数,连大将军霍光也睁只眼闭只眼。

    正可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就是大汉朝的土地现状,关中好歹是天子脚下有些约束,关东的豪强、富商、列侯,兼并起来就更是肆无忌惮了。

    不过任弘是爱惜羽毛的,不愿为了点地而干出强买逼卖的事来,所以在买地时就跟夏丁卯说了,绝不买农夫贫民小片土地,商贾经手的也不买,因为那很可能是他们耍花招靠高利贷从农夫手里骗来的。

    要买就买贵族的大片土地,如此地契也好立,还少了许多龌龊麻烦事。

    任弘又想起一事:“对了,夏翁你没说我是西安侯吧?我想公平买卖,不愿用列侯身份压价,落人口实。”

    “老朽没说君子是列侯,只说是朝中的千石吏,想要置办点田地,今日便约了那王关内侯相商。”

    说话间,他们已绕过了这大片土地,靠近了那小小的坞院,里面冒着淡灰色的炊烟,外头守着几个绿帻大奴。

    一个穿着皂衣的老仆正在门外焦急等待,见夏丁卯来了,连忙走了过来,面色不太高兴。

    “夏君,汝等来迟了!害我被主君斥骂!”

    来长安才二十多天,夏丁卯已经完全找到做管家的感觉了,笑着告罪道:“王家丞,灞桥又坏了,过不了车马,吾主只能渡过来,耽搁了些许时辰,还望勿怪。”

    那家丞冷笑道:“我这老仆倒是不见怪,可吾主是什么人,关内侯!高皇帝亲自剖符封侯,传了五代人,夏君在京兆打听打听,整个大汉,能传五代人的关内侯,有多少?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再加上吾主辈分大,平日里一些列侯、两千石见了他,也是得亢礼的!今日却从一早便等起,就为了等一个千石小吏……”

    他看着夏丁卯后面的任弘,虽是锦衣君子,却下意识地以为,这是那“千石吏”的子侄,不由更气了。

    “若非诚心买地,那便请回罢!”

    说完王家丞回过头,去看院内的反应,直到里面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咳嗽,才松了口气。

    这趟无名火发的,任弘他们也不过比说好的时候稍晚了半刻而已,哪有从早等到晚那么夸张?

    见对方无理取闹,瑶光、韩敢当、游熊猫都面有愠色,唯独任弘哑然失笑。

    这位关内侯的老家丞不会演戏啊,故作愤怒,却中气不足,几度破音,根本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想要借这事抬价呢!

    反正待会定契约时肯定是要报名号的,任弘也不藏着掖着了,上前一步,在韩敢当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老韩深吸一口气,亮出了一里地外都能听见的大嗓门。

    “子曰,人无信,不知其可也。中常侍、典属国丞、西安侯弘违诺晚来,闻王关内侯责备,心有愧疚,不敢再言购地之事。“

    “今日就此拜别,改日长安尚冠里设宴,向王关内侯赔罪!“

    这声音震得那王家丞和绿帻大奴们目瞪口呆,瓦片都好似抖了三抖,就在任弘故意要转身离去时,院内响起了一声高呼。

    “西安侯且慢走!“

    却见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没有穿鞋履,只着足衣就跑出来了,更让人诧异的是……

    他竟然还抱着一只颜色鲜艳的公鸡!

    这人也发现自己怀里抱着只鸡,一时间有些尴尬,也舍不得扔,只递给家丞,又朝任弘长拜道:

    “王奉光只是关内侯,假侯也,竟不识真君侯,该死!”

    ……

    ps:居延汉简中的一支残简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土地买卖契约,简文如下:

    □置长乐里乐奴田卅五仮(亩)已,贾钱九百,钱毕已,受田即乐正。丈田即不足,计仮(亩)数环(还)钱。旁人淳于次孺、王充、郑少卿,古酒旁二斗,皆饮之。




第181章 杀猪
    (上一章数学又又又算错了,已改)

    ……

    “元凤五年九月丙子日乙亥,西安侯任弘,从关内侯王奉光处买名下白鹿原西田五顷,直钱五十万,另有宅一亩,直钱十万,钱当日毕。”

    “田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根生土着毛物,皆属任弘。时旁人霸陵县高营乡啬夫丁龙、田吏丁阳、亭长郭平、皆知券约,沽酒各半!何以为真,铅券尺六为真!”

    土地买卖的内容,被乡里的刀笔吏用硬木一笔一划刻在一块长方形的铅板上,边长一尺六寸。

    这便是大汉朝买卖大片田产所需的契约“铅券”,刻完后还要用红笔将那些小字描出来,待干了之后,双手奉予任弘。

    而另一头,关内侯王奉光则得到了整整六十块马蹄状的金饼,他向任弘告了声罪,让家丞取出小秤来,当场称量起来。

    称量无误后,二人才击掌完成契约,与被找来做公证人的三名本地乡吏饮酒。

    王奉光倒不是胖,只是头有些大,显得脑满肠肥,至于先前抱着的则是一只斗鸡,显然是个喜欢斗鸡走马的主。

    完成契约后,王奉光对这片土地依然有些不舍,带着任弘到田地东西南北确认边界时叹息道:“往后这片地和小宅,就归西安侯所有了,这片地是祖父买得的,过去数十年为我家获利不少,却在我手上卖了出去,真是惭愧。”

    虽是仔卖爷田,但还是心疼的。

    任弘看中的就是这田已在一家名下传了好几代,而不是近期才兼并而来,省去许多麻烦,也好奇问道:“王兄为何要急着卖田?”

    “还不是为了凑钱买那要命的白鹿皮币。”

    王奉光十分无奈:“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正旦了,元凤六年,这是县官继位的第十二年,按照三年一朝的规矩,又轮到诸侯王、列侯、关内侯荐璧朝觐了。”

    任弘听大鸿胪讲了一下午作为列侯的义务,自是知晓,三年一次的朝觐,就是朝廷杀猪的好日子。

    当年汉武帝对匈奴开战,国用不足,除了让桑弘羊行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外,养了百多年的列侯当然也免不了挨刀,谁让当时一百多个列侯全事不关己,莫求从军击胡越,于是正为钱发愁的汉武帝便来了一招狠的。

    他以恢复古代礼制为幌子,用上林苑里特产的白鹿皮方尺,缘以绩,制作了白鹿皮币。诸侯、列侯、关内侯不是每三年一次大朝觐么?都要捧着玉璧入庙,汉武帝遂立了新规矩:“玉璧要以白鹿皮币包裹,然后得行。”

    这皮币不允许自制,只能跟朝廷买,那么一张一尺见方的小小白鹿皮币多少钱呢?

    “四十万!”

    王奉光伸出四个手指,只感觉到了肉疼,不由抱怨道:

    “一张小小皮币居然要四十万钱,怎么不去抢!”

    没错,这就是抢,还是明抢。要知道,千户侯一年的租税收入也不过二十万。以至于有的列侯竟然到上林苑去偷盗白鹿,自己制作皮币。有位安丘侯张拾,就在元鼎四年时坐入上林谋盗鹿,国除,完为城旦。

    所以尽管明知道是朝廷杀猪,猪儿们却只能硬着头皮挨宰。霍光延续了这一制度未改,舍不得啊,诸侯、列侯、关内侯数量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个,一家四十万,三年下来就是一个亿!

    “不止要买白鹿皮,还要准备好酎(zhou)金,交给少府。”

    王奉光给任弘算着帐:“高皇帝文皇帝时,不满千户者酎金才四两,如今涨到了四斤,相比于那皮币,每年四万钱是小数目,可须得是成色极佳的上金才行,否则有可能因金少不足斤两,色恶,而免国!”

    所以大汉列侯户数排行,就是个杀猪榜啊,按照么算,万户侯得每年拿出四十万钱来。

    “幸好我还没满千户。”

    任弘封侯时得了三百万赐钱,纵买了地,也还剩下两百多万,买皮币凑酎金自不必发愁。

    可对一般的列侯来说,养着一大帮奴仆,宴飨聚会,个人娱乐,亲戚往来,喜丧娶嫁,每年支出还是很大。若不会经营产业,三年下来被朝廷割去的肉,兴许比租税还多,所以混得惨的列侯,已经开始卖宅卖地,只为维持最后的爵名。若连侯都丢了,那就真沦为庶民了。

    王奉光与任弘说着,也面露悔意:“也怪我,本来钱是足数的,可前些时日在霸陵与人赌博斗鸡上了头,输了几十万,只还了一半,一时竟凑不出钱来。”

    这哥们是混得真惨啊,这么说来卖地得的六十万钱,过完年就一分不剩了,任弘不由失笑:“还有人敢追着关内侯要债?”

    “怎么不敢,那霸陵杜穉(zhi)季号称关中大侠,地方官吏无不附从,门路比我还广。”

    王奉光家传了五代,也被边缘化了五代,从他祖父起就没有任官。眼看新晋的军功贵族崛起,亦或是关东的贤良文学发迹,连那些搬进关中的豪侠也敢欺辱到头上了,越发有种被淘汰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翻身。

    他今日只觉得自己撞上了大运,遇到了炙手可热的西安侯,二十出头便以军功封侯,这是卫、霍再世么?他日必不可向量。

    所以王奉光才以白鹿原的最低价卖地,更欲与任弘多聊几句,若能巴结上一位实权列侯,他家或许就不必没落了。

    尽管任弘目光一直停留在田野上,王奉光却仍试图努力维持话题:“西安侯,我现在是明白了,光靠田地租税是不够的,还是得学富平侯家那样,治产业。”

    “富平侯家治何种产业?”任弘漫不经心。

    王奉光话语里带着艳羡:“富平侯尊为公侯,家人却十分节俭,穿着粗布衣,在杜陵养了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开着织室,并造赫蹏(ti)等物,加上其夫人善于货殖,据说他家比大将军还富裕!”

    任弘一愣,赫蹏就是西汉的古纸,也是巧了,张安世家竟然在造。

    其实任弘买下这片地,除了想把这当成草棉等异域作物的培育基地外,也打算建作坊治产业,倒不是为了个人的富裕,而是为了更大的理想。

    王奉光这种人一点不可怜,这些抱怨,不过是为他们沉浸在走马斗鸡中,因而错过大时代浪潮的呻吟。

    任弘虽然不喜欢关东儒生,但那些原本出身贫寒,却咬着牙皓首穷经,靠文化改变命运的儒士,也比躺在祖先封邑上混吃等死的贵族强。没落的列侯极少出现复兴,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汉朝这种皮币酎金杀猪制度,任弘举双手赞成。

    他这时候又看到远方的白鹿原上,有几个的陋衣女子正带着孩子,在早就打过谷子的地里弯腰搜寻着什么。

    “夏翁,她们是在拾穗?”

    跟在后面的夏丁卯道:“穗早就拾过了,现在地里一粒谷子都没有,应该是在拾野菜吧。”

    任弘颔首,虽然秋收已过,宿麦也已经种下,但想要填饱一家人肚子,农民是一刻不能闲下来的。按照大汉的风俗,九月要收枳实、治场圃、修窦窑,同时制作葵菹、干葵,让寒冷的冬天有点下饭的东西。

    这些农妇,此刻正弯着腰在田中、垄上搜寻野葵卷耳,即便是富称天下的关中,因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的闾左农奴也是十分凄惨的,得一半粮食一半野菜才能果腹。

    而若遇上灾年,他们就会变成离开土地的流民。关东的人地问题,比关西只重不轻。

    任弘瞥着王奉光暗道:“我也得快点开始了,用异域的香料作物好好杀杀这群猪,完成原始积累,如此才能将事业做大。”

    所以当王奉光邀请任弘去霸陵县的别院中宴饮时,任弘是没什么兴趣的,他明天还要一早赶着去典属国上班,哪有时间陪这落魄的关内侯喝酒。

    王奉光没有气馁,找了各种理由,在任弘屡屡推辞没法子时,病急乱投医,一跺脚道:

    “不瞒西安侯,近日有一斗鸡结识的朋友住在我家,他上下五陵游览龙门,返回京兆来拜访我。西安侯的名声传遍关中诸陵,他也听闻了,常与我说,欲与君侯一晤,他身份非同一般,还望西安侯赏光!”

    任弘漫不经心地问道:“哦?你那非同一般的朋友如何称呼?”

    “他叫刘病已,乃是大汉的皇曾孙!”

    ……

    ps:第二章在23点。



第182章 刘病已
    去霸陵县城的路上,王奉光盛情相邀,请任弘坐在他的马车上同行。

    别看王奉光已经难到要卖田的程度了,可他的轺车依然十分奢华,车舆以上好的漆涂过,器件鎏金错银,顶上的车盖也很新,显然是刚换过不久。两匹上好的河西肥马拉着车缓缓奔走,颜色纯黑,皮毛油亮,估计有专门的马童照料,养这么肥,绝不可能只吃草料。

    任弘养萝卜故而知晓,维持这样一辆轺车和两匹好马,一个月也要三千钱吧。

    王奉光倒不怕任弘笑话:“西安侯,我好歹挂着关内侯的名头,里子再怎么空,也是自己才知晓。可若是面子上不装点一二,叫旁人瞧出我车驾的寒酸来,恐怕更为人所轻啊。”

    任弘不置可否,却问道:“王兄,你与那皇曾孙,是如何认识的?”

    王奉光道:“皇曾孙虽在掖庭中长大,但他在宫里待不住,十四五岁便时常出宫,上下诸陵,周遍三辅。他好仗剑游侠,喜欢骑马奔驰,对斗鸡更是乐此不疲,有一次路过霸陵时与我斗鸡,故而相识。”

    哦,原来是“鸡友”啊。

    任弘瞥眼看王奉光这大脑袋里全是鸡,估计也不会有政治投机的心思,还真是撞大运了。

    “你莫非就是斗鸡便输给了他,才被逼得卖田?”

    “西安侯不太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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