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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可几十年下来,天人灾异之说,完全被后学儒生们玩坏了。一部分人是相信确有其事,另一部分人则机智地发现,在朝廷也接受这一观念后,只要一有灾异,他们便能抓住它大作文章。

    为政者和皇帝宁信其有,便会下诏反思,并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策问为政之方,而朝野诸儒亦纷纷藉灾异议论朝政,表达自身的施政主张,以此左右人事或政局变动。

    比如今上始元五年,十一月壬辰那天发生的日蚀,就让博士们做了好几年的文章,不仅让皇帝赦天下,放松决狱听讼,还罢了儋耳、真番两个郡--至少他们认为是自己的功劳。

    而始元六年夏天的大旱大雩,则被博士们用来说服太仆杜延年劝大将军召开盐铁之会,罢榷酤官,虽然距离他们希望的彻底废除盐铁尚远,但也是不小的进步。

    灾异完全依托于五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博士和贤良文学们手中最大的利器。

    虽然五经七家博士都在谈天人灾异,但最精通此道的是三家:《公羊春秋》、《易》、《尚书》。

    “于《易》而言,雷应在二月之后出现,其卦曰‘豫’,向天下宣扬阳气上升,繁殖生长的讯息,万物随之从地下冒出;而到了八月,雷应该带领万物隐藏入地,隐藏起来是为了孕育根茎果核,保藏幼虫,避开寒冬时期的盛阴之害。而雷在冬日出现,这是灾异啊!”

    说话的是《易》博士田王孙,坐在他对面的分别是《公羊春秋》博士赢公,《尚书》博士夏侯胜,三人身后还有三五个博士弟子,虽然大冷天的地板很冰凉,却依然跪坐得笔直。

    这是一场小型会议,三家要商议出个结论,才能将他们认为冬天打雷代表的灾异公之于众,在一些问题上逼迫朝廷做出改变让步。

    田王孙每说一句,他的三个弟子都会立刻记录下来。

    这汉朝博士传经,门户之见极重,原来的单本经传已不足解读,在经传之下,还分“师法”“家说”。

    比如公羊春秋一家,本是齐地公羊氏口口相传,胡毋生、董仲舒从公羊氏所学,将其录于竹帛,又加以解说章句,定了义理,胡氏公羊、董氏公羊便是两大师法。

    但他们的弟子又对老师所传之学有自己不同的态度和看法,虽然不能明着篡改,但可以继续发挥啊,于是就在注解之下再行注解,这就叫“家说”。

    “师法”重传授,明本源,“家说”重立说,争派别。

    于是孔夫子那一万多字的《春秋》,公羊高为其作传增加到几万字,胡、董为之添加义理,增加到十几万字,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胡、董的弟子们又各传家说,多的竟已扩充至百万字!

    他们各立门户,互不沟通,甚至互相排挤。在一些细微之处,矜奇炫博,大加解释。比方说,彼辈能为了《公羊春秋》上某一篇目区区五个字,能有二三万言的注释。

    新晋弟子们别说贯通五经了,能一辈子学完一经的师法、家说已经不易,皓首穷经一辈子,人都读傻了,脑子里哪还有空余去接纳新鲜事物。

    按照规矩,传经者绝对不能更改老师的学说,掺杂异说。否则,就成不了博士,即算当上后也会被取消没《公羊春秋》的博士赢公,作为胡毋生最年轻的弟子,骄傲地继承了胡氏师法。

    他能够将那十多万字的胡氏义理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由此击败有些衰败的董氏公羊诸子,成了公羊博士。这也是董仲舒津津乐道的“大复仇”不再被强调的原因——赢公作为公羊大弟子的弟子,不喜欢,也不能讲二弟子家的义理。

    话虽如此,但董仲舒的天人灾异之说太得人心,于是被赢公、田王孙在内的诸位博士,改头换面放进了自己所传的家法中。

    开了个头之后,田王孙却停住了话语,看向旁边一位跃跃欲试的白衣青年:“至于意味着何种灾异,孟喜,你来说说吧。”

    孟喜大喜,应诺膝行而出。

    这种三家集会,也是让弟子们磨练的好机会,孟喜是经学世家,其父孟卿在《诗》和疏氏《春秋》上造诣颇深,只是以为《礼经》内容太多,《春秋》又烦杂,便让孟喜追随已当上博士的田王孙学易,希望混到博士弟子的名额。

    田王孙喜欢孟喜的聪明劲,今日便想让他出出风头。

    但没想到,一向喜欢大言自誉的孟喜,刚开口就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当是时,鲁隐公以其弟年纪幼小,故摄位,代其主持国政,公子翚见鲁隐公居位已久,劝他不如索性正式登基,好名正言顺,鲁隐公既不许,公子翚惧而与鲁桓公共谋,遂与鲁桓公共杀鲁隐公。天见其将然,故正月大雨水而雷电也!”

    孟喜指着外头的雨水和雷鸣,仿佛看透了天机,兴奋地说道:“依我看,大司马大将军虽名辅政,实则摄位,虽然天子已经行了冠礼,但国政一从于霍氏,与鲁隐公久久占据君榻颇似。”

    “元凤三年(前78年)正月,泰山有异象发生,一块百仞大石自己立了起来,又有无数白乌鸦聚集,赢公的弟子,鲁地大儒眭弘推演《春秋》,认为汉帝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能之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位封得百里之地,就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顺从天命。”

    “孺子住口!”

    “孟喜,不得胡言!”

    一听眭弘之名,以及“禅让”之说,赢公就慌了,田王孙也大惊,要去捂孟喜的嘴巴。夏侯胜则站了起来,立刻去看外面有没有别人偷听。

    但孟喜还是一边躲着老师,一面将大胆的话说了出来。

    “我以为,当时眭弘所言汉室当禅之人,乃大将军霍光也。当时大将军闻言,竟杀了眭弘,禁止此说,颇类鲁隐公不从公子翚之言。如今冬日大雷,不过是昔日重演,是预示着,真正的天子即将夺回大政。”

    “吾等圣人弟子,当从天子,共诛欲重用孝武暴政,以中原奉四夷的霍氏啊!”

    ……

    ps:第二章、第三章在晚上。




第192章 三天不打
    “汝等都记住了!”

    在当场将孟喜以“改师法”的罪名驱逐出师门,并取消他博士弟子身份滚回家去后,田王孙满脸严肃地对弟子施雠等人教训道:

    “大将军刚直不阿一心为国。”

    “圣天子授以国事毫无猜忌。”

    “他们的关系犹如周公与成王,任何胆敢挑拨离间的人,定是像管、蔡一样心怀不轨,将如同那妄言天子禅让的眭(sui)弘一样,死于非命!”

    而另一头,差点被孟喜拉下水的赢公也在不厌其烦地向弟子们解释道:“勿要听那孟喜胡言乱语,眭弘是董仲舒的弟子,不是我的弟子!”

    “那些‘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的话,也是董仲舒教他的,绝不是我!汝等万不可听信!”

    类似的话,三年前眭弘出事时,赢公已经跪在大将军面前磕头解释过无数遍了。

    眭弘先从董仲舒,董仲舒死后又投到自己门下,是一位融汇齐学、鲁学的奇才,有弟子一百多人,在鲁地影响很大。可他却偏偏一头撞到了铁板上,前无古人地提出了“汉当禅让”的话来。

    赢公也搞不懂眭弘是为了迎合正如日中天的霍光,率先劝进,还是真以为汉家天子该让位给什么“公孙氏”。

    霍光似无篡位之意,震怒之下以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的罪名诛杀了眭弘。

    万幸赢公当时以自己的师法、家说力斥禅让之说,将所有锅都甩到董仲舒的徒子徒孙身上。

    朝廷从此深恶董生之说,开始加以打压,这就让赢公所传的胡氏公羊坐稳了博士之位,但也让民间的公羊弟子开始弃公羊而学榖梁。

    有了先前的教训,赢公再提及天人灾异时,是十分谨慎的,也不敢发表什么意见了。没办法,春秋里对灾异的描述太详细了,虽然天人感应本就是借与古代相同的灾异映射现实,可有的现实,却万万提不得。

    那孟喜,就是又一个想要步眭弘后尘的“聪明人”。

    好在还有精通《洪范五行传》的夏侯胜主持大局。

    夏侯胜方才目睹了孟喜的闹剧,此刻大摇其头:

    “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然汝等只知寻章问句,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而不可得。”

    和先后进过两家门派的眭弘一样,夏侯胜也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跟过以《尚书》及《洪范五行传》说灾异的大儒夏侯始昌,也从欧阳氏尚书。

    他汇集诸家学问,自己开宗立派,创立了“大夏侯尚书”的家说。

    夏侯胜最擅长的,就是以阴阳灾异推论时政之得失,又能巧妙避开那些不能碰的现实政治。

    比如霍光的代天子行政,又比如已经难以挽回的西域都护府设立。

    但可以往朝廷不太关注的方向努力啊,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灵活变通。

    于是夏侯胜开始推演五行:“按照洪范之说,土干火,则多雷,土为中原,火为南方。这冬日雷鸣的灾异,就应在南方!”

    田王孙和赢公面面相觑:“南方何处?”

    南方那么广袤,还不是由着夏侯胜随便指?他肃然道:

    “应在交趾刺史部。”

    田王孙明白夏侯胜的用意了:“今年大将军不是才罢了象郡,将其划归郁林、牂牁么?”

    “既然天降冬雷,给予人间警告,说明光裁撤一个象郡,还不够!”

    夏侯胜看向身后的众弟子,唤了其中一位年轻英才的后生。

    “贾捐之!”

    “弟子在!”贾捐之出列,他字君房,乃是洛阳人,除了从夏侯胜学《尚书》的博士弟子外,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贾谊的曾孙。

    “将你的那篇雄文,念给田、赢两位博士听听。”

    贾捐之没有议郎桓宽那么好的记性,展开藏在袖中的简牍,郎朗诵读开来,开篇就是四个字:

    “《弃珠崖议》!”

    ……

    “腐儒败坏国事啊!”

    在典属国,负责南方事务的人是满口蜀郡方言的小吏张匡,他气呼呼地来到任弘面前,将一份差点被他一刀斩断的简牍递给西安侯。

    “西安侯,你看看,这些儒生又写了什么!”

    任弘只瞥了一眼,便笑道:“不就是《弃珠崖议》么,贾谊曾孙贾捐之所作,确实是好文笔啊,早上朝议时,其师夏侯胜激动地当众读了一遍,怎么传到这了?”

    这文确实是有些水平的,那贾捐之先叙述了三代殷周的幅员,什么“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最后发挥黑秦政治正确,拿秦朝做反例:

    “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於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而后再以相似度套路写有汉以来的史事,文景时的克制轻徭薄赋、仓库粮食陈陈相因,与汉武时期的开拓和财政困难,重徭厚敛又是一个对比。

    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大汉财政上的困难,各地连绵不断的叛乱,都是疆域太大、不停征战的缘故。

    然后就开始数落经济上拖中原后腿的交趾刺史部诸郡了,认为那儿耗费了太多的钱粮和精力。尤其是珠崖郡,隔着大海不便治理,蛮夷数十年间叛乱了十多次。如今虽然暂时安分了,但迟早会再闹事,届时发大兵镇压,将会死伤惨重,耗费钱财,不如索性弃之为妙!

    “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为无用之地。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

    “如今圣天子欲开西域而击匈奴,当效仿元鼎时平津侯建言,罢西南夷、沧海而专事朔方。愿遂弃珠崖,专治中原,抚恤关东为上。”

    就是最后这句话让张匡怒不可遏:“西安侯早知道了?”

    他愤愤道:“彼辈说,满朝文武都被这篇奏疏质问得讷讷无言,颇服其理,大将军让御史大夫明日组织集议。于是诸儒四处抄写这篇文章散播,想要争取舆情。”

    任弘却依然笑着,心中暗道:“舆论有屁用啊,尤其是公知清流的舆论……若是霍光重视此事,早就中朝开会拍板了,甩给御史大夫府,便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让儒生们随便闹腾。”

    但张匡却不明白这道理,他这几日帮任弘筹划在交趾刺史部诸郡引进珠崖的棉花种植,忙得家都没回几次,却不想方案才刚刚拟好,那群甚至连珠崖在哪都不清楚的博士,竟要弃了珠崖。

    张匡切齿道:“吾等在这苦思让交趾刺史部安定繁荣的法子,想着如何引入棉花织布开源,而他们呢,除了嚷嚷着弃守节流,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孝武时多少将军、士卒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土地,子孙视之却不甚惜啊。”

    在任弘看来,那贾捐之的上疏有一定道理,国家扩张太大太快,确实会将力量分散。想要开发边境落后地区,中原肯定要输送人力物力过去,势必造成关东的不平——打匈奴也要我们出血,开发岭南也要我们出力,凭什么!

    再加上这年代的医疗水平和交通状况,官吏贪腐,每一次移民和进军,都足以造成许多白发人送黑发人,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

    这也是任弘希望,交趾刺史部能早点遍种棉花的缘故。如今中原对岭南的需求,只有象牙犀角玳瑁翠羽香料等奢侈品,不考虑大一统的情怀,确实是长安的达官贵人为了获得奢靡之物,往岭南堆人命。

    可若有朝一日,长安的平民也能买一件棉布深衣,幽州并州的士卒能穿着塞了岭南棉花的棉袄守卫烽燧呢?

    到那时,不单是岭南需要中原,中原也需要岭南,单纯政治上的捏合,将变成经济上的密切拥抱。

    “至于隔着海的珠崖,谁说没用?可以作为海上丝路的补给站,还能和西域一样,作为流放圣地啊!就该让儒士们也去体验一下天涯海角蓝天沙滩椰子树的美景。”

    今年,大将军霍光为了专事西域,便裁并了象郡,除了为朝廷省钱外,也欲让博士贤良文学们消停会。岂料他们竟得寸进尺起来,今日打个雷要弃珠崖,明天下个雨,说不定就要弃整个交趾刺史部,弃港澳广州所在的南海郡了!

    这便是让任弘最不舒服的地方,这文章明明能好好说事,却非要和冬雷牵扯上关系。

    董仲舒往学说里塞的私货,不仅帮助儒家成了唯一被认可的官方学派,也打开了儒学神学化的大门。

    “董生当年便欲借辽东高庙火灾,证明上天在警示孝武皇帝,此文为主父偃盗走后上呈孝武,孝武令董生弟子吕步舒评价文章,吕步舒不知此乃董生所作,认为甚愚……”

    虽然闹了这出乌龙后,董仲舒几乎身败名裂,董氏公羊再未能登堂入室。不过天人灾异说,早已深入人心。

    任弘就曾听说过,易、尚书和赢氏公羊的弟子,在描述汉武朝史事时,基本是这样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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