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他说,这种日常生活常见的现象为“摩擦生电”,且与天上的雷电是同一种!
“雷电可是能劈死人的。”
贯氏有些难以接受,张敞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虽然他们左传一派也有好发预言的臭毛病,但对天人灾异却是嗤之以鼻的。左传的作者还在书昭公十八年各国陆续失火一事里,借着子产的话,提出”天道远,人道弥“之说,认为天象与人事无关。
“左传为春秋内传,而国语为春秋外传,其中亦言,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倒是与西安侯所述的阴气伏于黄泉,阳气上通于天,阴阳分争故为电不谋而合。”
任弘特地将正电荷说成阳,负电荷说成阴,正好接上了先秦国语庄子中已经泛滥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又能让汉人容易理解接受。
而能证明摩擦生电办法,他一口气在文中提了六七种,不要太多。
出于好奇,张敞非要一样样尝试着来。接着,他便在黑黝黝的屋舍内反复脱毛皮裘服,直到贯氏打着哈欠说:“衣上确有火光,振之迸炸有声,如花火之状。”
而更简便的办法,则是将贯氏那些珍爱的绫罗绸缎,用手摩擦良久,直到有火星迸出。张敞不由想起往年冬天十分干燥时,夫妻相互整衣触碰,会有噼啪声和刺痛之感。
据西安侯说,拼命摩擦狸猫的皮毛,也能发出静电火花之声,只可惜张敞家捉老鼠的狸奴太灵活,晚上不知窝在哪个角落,根本逮不到。
折腾到大半夜,贯氏也渐渐信了那套理论,但却产生了一个疑问,咬着贝齿,在灯下欲言又止。
张敞发觉妻子异样,鼓动她半响,贯氏才羞红着脸,怯怯道:
“此阳与阴夹持,则磨轧有光而为电也,如此说来,男阳交合时,也会有电?”
……
次日,和妻子做了一晚上试验的张敞满脸疲倦地离开了家。
今日轮到他休沐,正好能去郊外看看热闹,走到横门时,正巧遇到了皇曾孙乘着马往北门走去,二人都没睡好,哈欠连天的,不由相视莞尔一笑。
回家拉着妻子做各种试验,这是近日来,关心这场论战的长安士人官吏常做的事。
只是有的实验轻易成功,有的实验虽屡屡失败,却让人乐此不疲。
张敞对刘病已道:“如今长安城里的士人官吏,多半都信了西安侯之言,阴阳分争而生电。”
“唯一的疑问是,这人间常见之电,与天上的雷电,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不同于自恃才高,咄咄逼人的杨恽,刘病已倒是十分喜欢张敞,二人一同骑行而出时,看着天上乌云密布,恐怕又有雷雨了,今年冬天的气候确实很奇怪。
但已经没人关心“冬雷灾异”,连那封弃珠崖议也没人讨论了,整个长安京兆,都只关心西安侯是否真的能抓到雷电。
西安侯在文章里,以雷电烧焦人的头发、皮肤、草木等五个例子来证明雷电的本质是火,与地上玳瑁丝绸产生的电一样,只是力量一小一大。
但相比于所有人都能随手证明的摩擦起电,想要捕捉闪电,谈何容易。
他们去的方向是长安东南十多里外的乐游原,此地是长安南郊的最高点,地势高平轩敞,为登高览胜最佳景地,刘病已常年往来长安与下杜史家,对这一带十分熟悉。
“这几日,西安侯告了假,带着人几乎跑遍了长安近郊,哪里有雨便追着过去。”
而想要找西安侯所在也十分简单,只需要眯着眼睛凝神眺望,就能看到乐游原上,总会升起的两三只“飞鸢”,被线牵引着,放得老高,与后世的风筝并无区别。
这倒不是任弘的发明,而是世上已有之物。墨子、公输班曾经制作过的木鸢、竹鹊难以考究,但汉初时,那位“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淮阴侯韩信竟也将此物用于战争中。
韩信曾自诩将兵多多益善,经常打大军团会战,在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一只高高升起的绸制飞鸢,便是最好的进攻信号。
民间更有种说法是,淮阴侯曾利用这飞鸢测量未央宫,打算乘高皇帝征陈豨时,挖地道偷袭未央宫。
刘病已倒是觉得,此说乃是吕后的诬陷,对淮阴侯韩信,他是敬佩又惋惜的。
从那之后,飞鸢风筝一直是汉军中常用的通讯手段,如今被西安侯稍加改造,变得更结实,能飞更高,如同凡人给予苍天的信号。
张敞和刘病已纵马过去,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前些日子降下的积雪持久不化,但野外却仍有不少轻侠、富人和农闲的百姓来远远围观,寻来柴草烧了堆火,有钱的温着酒边喝边聊,穷点的就只能在边上蹭一点热量。
“人是一日比一日少了。”
张敞在未央宫内上班,好容易才能来一次,整日游手好闲的刘病已却是西安侯队伍里的常客。
他指着周围对张敞道:“三日前,整个乐游原都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得由京辅都尉派兵驱散一些,更有不少高官显贵前来,大司农田延年也赫然在列。”
“昨日天大寒,没有厚衣裳的人也待不下去了,陆续离开。”
“时至今日,人已少了七成,只剩三四百人了。”
不过有一批人,却是雷打不动每日都来的,那便是高冠博服的儒生们,他们穿得十分郑重,端坐在一间草庐中,因为礼记曰:“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 电脑端::/
博士和贤良文学们虽然勉强接受了人间常见的摩擦生电是阴阳相冲所致,却依然坚持认为,雷电是天怒!
西安侯任弘胆敢妄议天相,乃是妖言惑众,定会引来苍天暴怒,这群博士聚集在此,就是为了看天雷将任弘劈了。
当然,在连续三四天不见任何成果后,他们也敢放声嘲笑任弘说大话了,就算天雷不将他劈了,事后宣扬出去,西安侯也将名声扫地,甚至会被朝廷惩罚。
任弘此刻也裹着厚厚的衣裳,站在距风筝不远的地方,有些发愁地看着乌云密集的天气,真希望今天会打雷啊。
他当然不会亲自去持线,操作风筝的,都是从长安市坊重赏募来的轻侠勇士,穿上绝缘的厚厚裘服,戴着很厚的麻布手套任弘本来想向朝廷申请用死刑犯,但考虑到真引了闪电,儒生们也会借口说闪电劈的是有罪之人,所以只能募身世清白的壮士。
刘病已和张敞过去见礼,张敞有些促狭地问道:“西安侯,这是多少回了。”
“已经失败五次了。”
任弘瞥了眼远处幸灾乐祸的儒生博士们,有些无奈,一向擅长给别人设陷阱的他,这次却给自己挖了个一个大坑。
果然啊,文科生还是不要轻易跨界!
“该死的富兰克林,你这试验到底靠不靠谱?”
……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95章 冲冠
任弘前世看过一幅图画:画中描绘了一个秃顶的男人在风雨中站着,眼睛望着头顶布满乌云的天空。他身后有几个助手,其中一个扯着一根长线将风筝放上高空,被雨水打湿的长线上挂着一把金属钥匙。
当闪电击中风筝时,电流顺着风筝线传导而下,那个秃顶男人伸出一只手,接近钥匙,两者之间有类似电流的东西闪过……
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个被印在100美元钞票上的秃顶佬,便是风筝试验的主角。
但这个试验即便是真的,也肯定与流传的版本大不相同,因为那种闪电的直接雷击,足以让任何人当场毙命。
后世有人重复过这个试验,试图证明这是谣言,任弘还看过那节目,最终证实,即便确有此事,真正引下来的也不是闪电,而是高空中的电荷。
那便是任弘想要的东西:证明天上的电,与地上摩擦而起的电是一回事。他哪里敢亵玩闪电啊,真正的雷电1亿伏的电压,根本不是渺小人类能捕捉的东西。
准确定位雷电击中何处,这可是后世都没法解决的难题,任弘家所在的小县城电视台避雷针竖了几十年,就没见它被闪电劈中过。
至于精确引导雷击……这种气候武器如果发明出来,一定是21世纪最伟大的武器之一。
而放个风筝就会被劈中的几率,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可即便如此,任弘仍收到了无数或好心或恐吓的告诫。
“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
“电字通申,申者,神也!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君子必衣服冠而坐,岂敢以飞鸢亵渎之?”
连苏武也劝他:“道远,你也说过,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时犯杀人,作《雷虚》批驳博士儒生即可,何必让人以身犯险,若是不成,恐怕会身败名裂,甚至遭到朝廷惩处啊。”
但任弘还是决定完成这个试验。
因为人类以后的所有成功,都来自这些在儒生、官府看来全然没有意义的蠢事啊!
“就让我做那第一个蠢人吧。”
只是在试验开始后,任弘和支持他的杨恽等人,却遇到了很多困难:制作能飞足够高的风筝,足够合适的风筝线,重金征募愿意不惧怕雷电,愿意冒这个风险且要家世清白的勇士。
这一切都凑齐后,还得不断在长安周边追逐乌云。
再加上此时是寒冬腊月,更增加了试验的难度,即便风筝线被打湿,也会很快冻住。风筝上的水汽被冻结,变得越来越重,所以任弘方才才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带着少数几个人悄悄试验时,其实已成功过一次,顺利导下了高空的电荷,用牲畜去触碰过,远到不了电死人的程度。
但当众试验时,却整整失败了五次,要么是老天不帮忙,要么是风筝飞不高,坠落下来,得不断换风筝才行。
几天下来,任弘请木匠赶制的十几架丝绸风筝已经告罄,而长安周边也在渐渐转晴,若今日再不能成功,恐怕就要拖到春夏了。
可儒生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将任弘的失败大肆宣扬,而朝廷迫于压力,或许也加以惩罚。
任弘只能凝望天空,暗暗向伟大的地球母亲祈祷:“我不敢亵玩闪电,只再向你求一点点微不足道,万分之一的电荷而已。”
乌云积累了很厚,迟迟未落下雨雪,虽然天上未曾有电闪雷鸣,但空气中已产生部分电荷,使微微湿润的风筝线明显地带上静电,风筝线上挂着的那两颗钥匙在吱吱作响。
这是不错的消息,任弘他们注意到了这一幕,起身走了过去,原本还在嘲笑任弘的儒生们也陆续站起来,紧随其后,夏侯胜的弟子贾捐之,学公羊春秋的刘子雍、桓宽亦在其中,他们就偏不信这个邪。
在半空中,大自然乘着夜风,召唤着她的孩子们:尘埃、冰晶和水滴,汇聚在一处。它们彼此摩擦,正负电荷欢叫着相互碰撞。很快,翻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蓝色的电光在压得很低的乌云中闪烁,照亮了昏暗的大地,旋即是震撼的雷鸣!
树林在狂风中摇曳匍匐,屈服于惊雷的威严之下,高空中的静电越来越强,当风筝被狂风吹拂着乱飞时,一些电荷顺着湿润的风筝线传了下来。
“有了!”
游熊猫是自告奋勇放风筝的人之一,在厚厚的裘服之外,依然披着那件晃眼的熊猫披风。
和先前那次侥幸成功的试验一样,他感受到自己在衣裳下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虽然厚厚麻布手套作为绝缘体杜绝了大部分电流,但那两颗钥匙已经诡异地竖立了起来,并有电火花劈啪作响之声。
游熊猫努力操纵风筝,使其不落,又放声大笑起来,如同逮住了一个在武功县的山林中,与他捉迷藏的狡猾女子。
“西安侯,我又抓住她了!”
在任弘和涌过来围观的众人眼中,游熊猫此刻的身形十分诡异,整个人都在电荷中闪烁发光,看起来像是在和雷电嬉戏玩耍,轰鸣不已的雷霆和呼啸着的狂风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众人都停在十多步外不敢上前,震惊于眼前这一幕。
专程奉大将军之命跟着任弘,想要做个见证的宗正刘德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刘病已则微微诧异,想起昨夜按照《雷虚》所言,为妻子梳发时,那梳子上跳动的电光火花,天上的电与地上的电,当真是一回事么?
而微服至此,想看看西安侯能不能像西门豹那样力折愚论的赵广汉,则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每个人的三观都受到了极大震撼,而儒生博士们则面面相觑,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直到有人嘟囔了一句。
“吾等未曾见到雷电被捉住啊!”
“雷电何其迅猛,即便被捉住,又岂会被肉眼瞧见?”
任弘也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厚厚的麻布手套指着那两颗已经完全竖起来的钥匙:“它就关在那钥匙中,谁若不信,就上去摸一摸!”
跟来的十多个博士弟子、贤良文学无人上前,任弘便笑了起来:
“诸位不是号称朝闻道而夕死,为了证明道义,不惧万难么?更何况,这点电量不过是将云层上闪电的万分之一引了下来,电不死人的。”
诸儒为其所激,还真有人站了出来。
“洛阳人贾捐之,愿意一试!”
正是夏侯胜的弟子,首倡因冬雷而弃珠崖的贾捐之。
身后的众人连连劝阻:“君房,别去,万一是真的……”
“然也,吾等回去之后,就说根本没看到引下闪电。”
有人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不管发生什么,只当没看见,不就是那武功人周身闪过一阵蓝光、而风筝线上钥匙竖起么,上面写着“闪电”二字了?
贾捐之却摇头低声道:“宗正刘德在,未央厩吏张敞也在,跟着看热闹的数百人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事一旦散播开来,愚夫不通经术,无从分辨真伪,恐将信任弘谬论邪说。”
“若不能证实闪电不在那钥匙中,吾等师长的天人灾异之论,恐怕要遭受重创!”
他言罢毅然上前,任弘打量他头顶上的巍峨儒冠道:“不愧是贾生之后,我一向佩服贾谊,只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如今其曾孙贾君房,真的要为维护鬼神灾异之说而冒险,你就不觉得羞愧惧怕?”
贾捐之大笑:“曾祖父的学说,我比西安侯更明白,国家将有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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