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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不奇怪。”夏侯胜从下野那一刻起,就料到这一幕了,摇头道:“元狩中,孝武皇帝打算设立年号,追溯过去二十多年,元朔、建元都很快确定,争议不休的是第二个年号。”

    “建元六年,长星出于东方,长竟天,三十日方去。我的夫子夏侯公(夏侯始昌)推演洪范五行,认为这是蚩尤旗,彗星出,必有反者,兵大起,其国乱亡,星孛东方,将军谋王。是灾异而非祥瑞,更不能作为年号。”

    “夫子本是忠贞之言,希望孝武皇帝能反思过去二十余年的教训,停止对匈奴开战。但董仲舒、公孙弘逢迎孝武之意,竟将这大凶的灾异说成是除旧布新之兆,预示着汉将大盛,王者征伐四方,兵诛四夷。”

    结果自不必说,汉武帝当然采纳了后者,而渐渐冷落了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只能离开长安,回齐鲁收徒授业,最高也只当到昌邑王太傅。

    如今这一幕,不过是历史重演。

    “既然四家博士折了腰,不敢据理力争,吾等再在长安待下去,也没意义了。”

    夏侯胜遂召集自己的弟子们:“我曾与汝等说过,士人最要担心的,不是不熟律令、不懂兵法,而是不明经术。”

    “一旦娴熟于经术,想要入仕获得青紫两千石之绶,就好比俯身去拾取草芥一般容易。若是一个官吏不明经学,那肯定当不好官,不如回家种田。”

    他的目光越过墙垣,望向了未央宫中:“如今庙堂之上,不学无术之辈倒持太阿,西域小吏侥幸为侯,坏纲常,乱灾异,而博士诸生不与之力辩。”

    “原本天人有感应,为人上者,没有其他惧怕的事,唯独依靠灾异可以告诫之,但开了这坏头后,恐怕再也约束不了了。国事由此败坏,今后大将军和西安侯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开西域,拓交趾,孝武时的穷兵黩武,将要再度出现。”

    “礼失求诸野,孔子之道不行于鲁,遂去鲁周游天下。我不会再留在长安,汝等愿意跟的,就跟着,若是不愿,就各自散去,去拜入其他博士门下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任凭争吵、质疑、哭泣响彻庭院。

    过了大半个时辰,声音平息了,脚步也渐行渐远,夏侯胜再睁开眼时,一度挤满院子的弟子们,就只剩下三五个,为首的便是贾捐之。

    几人都跪在夏侯胜面前,神情坚毅:“夫子愿效孔子去鲁,吾等便是颜回、子路,侍奉夫子身边!”

    夏侯胜叹息颔首,让众人收拾行囊,赶在新年前上路。

    “但夫子,天下之大,吾等要去往何处呢?”

    夏侯胜却早有打算,即便任弘”擒获“了雷电,但他依然对洪范五行之说深信不疑。

    “前年,除了泰山脚下大石竖起外,还有一件蹊跷事。”

    夏侯胜回首望向未央宫,他不仅能推算灾异,直觉也很灵。

    “昌邑社中,枯木复生!”

    ……

    夏侯胜等人为朝廷以雷电灾异为祥瑞而愤愤不平,刚打了一场漂亮仗的典属国诸吏,倒是觉得惩罚太轻了。

    “我还以为会将满口胡话的齐学博士们统统赶出朝堂。”

    负责南方事务的张匡十分失望,在他看来,大鸿胪和诸博士,就是阻挠典属国办事的最大敌人。

    任弘倒是看得很开,笑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他看得很清楚,以大将军为首的中朝,在自己放出《雷虚》,与齐学博士打擂台时,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而在实锤天上的雷电与地上的摩擦起电一样,都是阴阳相激所生后,霍光立刻免去了夏侯胜的博士之位,让他和一众弟子滚蛋,却仅限于此,没有扩大打击面。

    霍光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已足以敲山震虎。被他巴掌扬起的风吹到面皮齐学博士们,立刻就换了说辞,异口同声认为雷电是祥瑞,甚至提议朝廷为此而改元。

    霍光竟欣然纳之!

    在任弘的计划中,《论衡》这本科普书,是要花一辈子去慢慢书写的,《雷虚》只是第一篇。

    可现在任弘却不打算立刻续写,而决定偃旗息鼓,开始反思整件事。

    当初汉武帝之所以会接受董仲舒“天人感应”的说辞,就是为了给天子权威寻找依据,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董生还存了用天威限制皇权的打算,可被汉武帝看穿,让他身败名裂。齐学的徒子徒孙也不给力,好好的天人感应,已经被玩成谶纬神学了。

    “朝廷讨厌谶纬神学、天人之说么?”

    “恐怕是又爱又恨吧。”

    任弘摇了摇头:“他们只是讨厌儒生以谶纬灾异之说来批评、干预政事罢了,因为博士和贤良文学这几年越发得寸进尺,才需要打压打压。被教训一番后,原本咬人的狗开始吐舌头示好,朝廷对他们将雷电说成祥瑞,为十二年来大将军的施政成果张目,倒是十分欢迎,毕竟老百姓很吃这一套啊。”

    总之一句话,批评不行,歌功颂德可以。

    “说白了,我就是一把刀。”

    被霍光用来捅了齐学博士一下,就该入鞘了。

    若任弘不知好歹继续战斗,恐怕就要被雪藏甚至折了。

    更何况,儒生博士不是谶纬灾异之说的源头,他们最初时也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广大人民群众才是最好这口的,儒家不过是几百年下来,浸染从众罢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破除迷信运动,就这样以大家欢天喜地地复归迷信而结束,想要变黑为白?一朝一夕哪够,七十年都不够!

    任弘一度抛下的大石头被黑黝黝的深潭吞没,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一度爆发的巨响也归于寂寥,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就在任弘从典属国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却能看到一些士人在兴奋地传递诵读着简牍,这次不止是太史公书里的那些故事,任弘的《雷虚》作为科普小读物同样受欢迎。

    不是每个人都敢将风筝放向天空,但人人都能拿起梳子对着头发做个小试验,或者逮着邻居家的狸奴狂撸不止。

    而有时候,当天空中有乌云飘过时,一些士人也会扶着高高的冠,抬起头仰望天际。

    他们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有敬畏和恐惧,而多了些好奇。

    任弘叹了口气,心中稍有安慰。

    “雷声虽然停了,但今日埋下的种子,十年二十年后,将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马匹停在未央宫的公车司马门,任弘下了马,将其交给未央厩吏,自己则肃然整理衣冠朝服,银铛貂尾挂在冠上。

    任弘今日入未央宫的原因,与以往不太一样,入了公车司马门,跟着郎卫,径直往宣室殿而去。

    抵达殿门外时,作为常侍骑郎的杨恽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穿着一身武吏甲胄过来,一板一眼地说道:

    “天子召见!西安侯,请随我来!”

    ……

    ps:有事回来晚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上。




第198章 麟也
    任弘年仅二十一,立功封九百户西安侯,还当上了千石的典属国丞,一直被人认为年少高才,前程不可限量。

    但直到他在温室殿见到了金赏,才知道什么叫“年少而位高”。

    在温室殿门口迎接任弘的奉车都尉金赏才十**岁年纪,腰上却挂着比二千石的青绶。

    金赏细细的眉目,宽大的面庞,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好,身材有些微壮,若是再扎一头辫发,铁定会被认成胡人——他家确实是匈奴人,其父金日磾乃是休屠王子。

    而因为金家长子早死,作为金家次子,金赏继承了秺(du)侯之爵,领二千一百一十八户。作为刘弗陵年纪相仿的玩伴,金氏兄弟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就是皇帝的御用司机,地位大概跟秦始皇帝身边的赵高差不多。

    更别说金赏还有一个让朝野侧目的身份:霍光的女婿。

    “霍光的女儿是真多啊。”

    任弘来时的路上还在心里暗暗吐槽,霍家一共有五朵金花,大女儿嫁给了上官安,生了如今的上官皇后。

    二女儿嫁了度辽将军范明友,三女儿嫁了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四女儿嫁了金赏,小女儿霍成君年纪尚小待字闺中。

    大将霍光能有今天,固有其政治底蕴和权术能力,但下半身也帮了不少忙。

    按理说如此众多光环缠身,年轻的金赏应该自矜骄傲才对,可他给任弘的感觉便是低调。朴素的朝服衣冠,不加任何装饰,见了任弘也不自持官大,反倒像个普通郎卫一样,长揖与他见礼。

    相比于在长安名声不太好的霍家,金家的家教确实极好。据说其祖母休屠阏氏虽是个胡女,作为俘虏被带到异国他乡的长安,却十分会教育儿子,连汉武帝也对她肃然起敬。

    金日磾也家教甚严,任弘听说过这样故事:金日磾的长子被汉武帝所宠爱,是汉武帝逗乐子的弄儿,后来那弄儿长大,行为不谨,竟在殿下与宫女戏闹,金日磾正好看见,回家竟持家法,将自己长子给杀了!

    事在十余年前,这金赏当时已有记忆,想必那一幕让他印象深刻,虽身居高位厚爵,又颇得皇帝信爱,说话却谨慎小心,绝不踏错半步。

    但与之相应的便是无趣,任弘跟着金赏进温室殿时,他几乎都是沉默地引路,也不和任弘寒暄套近乎,一副不愿意招惹任何麻烦的样子。相比于方才带任弘从公车司马门到殿门的大嘴巴杨恽,全然两种性格。

    “西安侯请稍待。”

    穿过了三道守备严密的门禁后,金赏让任弘在外等等,任弘眼睛四下打量,据说皇帝喜静,所以宫人走路都蹑手蹑脚的,连掀开帘子的动作都如猫儿般柔软。

    金赏进去片刻后才出来带着任弘入内,刚步入厅堂,任弘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中,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温室殿不大,在这深冬时节却格外暖和,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皇帝端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穿着一身常服,戴刘氏冠,正手持竹简看书,除了引任弘进来的金赏外,只有两名宦者远远伺候在御案之侧。

    任弘朝刘弗陵下拜时,摸到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地板下埋着的地龙透出温暖,嗯,今天应该能跪坐得很舒服。

    “任卿免礼。”

    和那天在前殿为任弘剖符封侯时一样,刘弗陵的脸色依然有些病态的潮红,不知是烤火烤的,还是本就如此,他身材高大,长八尺二寸,足足比霍光高了两个头。

    本该是富于春秋的年纪,话语却仿佛没什么气力,一扬手,让宦者将一样东西抬了过来。

    任弘一瞧,竟是自己让人在乐游原上放过的风筝,那两把将贾捐之电翻的小钥匙也被小心装在漆盘里。

    刘弗陵道:“任卿在乐游原真是让天下人开了眼,‘擒得紫电兮,献天子’……只可惜朕没亲眼见到啊。”

    说着也不管金赏的惊呼劝阻,刘弗陵直接将两把钥匙拿了起来,高高抛起又捏在手心:“看来任卿献来的,只是一个空空的笼子,这里面装着的紫电,早就跑没了。”

    任弘道:“闪电迅捷,转瞬即逝,倒是博士弟子贾捐之有幸触碰到。”

    刘弗陵又拿起手边的书道:“所以朕只能看看任卿的《雷虚》,搞清楚其中奥妙。”

    任弘连道不敢:“臣学识浅薄,又不通经术,只是看不惯几位博士以冬雷诽谤朝政,便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大胆写下。”

    刘弗陵释卷道:“发人深省啊,任卿年纪比朕大不了不少,是如何知道雷电奥秘的?”

    任弘只能胡编:“臣长于敦煌,地域广袤,时常遭遇雷雨,见被雷电劈到的大树与被火烧毁无异,这才有了妄想。赖陛下之明,侥幸在乐游原上得到了验证。”

    刘弗陵颔首:“如此说来,天上的雷电,和日常擦碰产生的电是一样?就像任卿在书中打的比方,天上落下的雨水,和地上的河水井水一样都是水。擒获雷电这种事,虽然比带着容器盛雨水麻烦,但只要条件足够,人人都能捕获得到?”

    他笑道:“若如此,那雷电便是寻常之物,太常寺的博士们改口将灾异说成祥瑞,甚至想将后年年号定为元霆,实在有些草率啊。”

    刘弗陵说到关键了,若是人人都能随手获得,那便不是难得一见的祥瑞,将此定为年号,是对皇权权威的损害。

    这是一位聪明的皇帝,任弘听说,当初上官桀等人要联合排挤霍光时,才十四五岁的刘弗陵却一口道出了他们阴谋里的纰漏,帮霍光完成了翻盘。

    虽然可能是霍光提前告知,联合刘弗陵做的局,但当时二人身在一条船上,霍光这艘船翻了,刘弗陵恐怕会想吕后扶持的少帝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正是想明白这一点,这位少年天子才会力挺霍光。

    面对皇帝的询问,任弘这时候说“是”就是傻子,他脑袋被驴踢了才给笃信“君权天授”的皇帝搞科普,屁股决定脑袋,世上人人都能笃信科学,唯独皇帝不能。

    “绝非如此。”

    任弘一本正经地说道:“臣带人在长安周围连续试了数日,却迟迟未能引下天雷,直到去到乐游原,对着未央宫遥遥三拜祈求后,才有所收获。”

    “臣读《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

    “麟不会无缘无故跑出来,平日也藏于名山大泽,故世人少见,其一出虽为叔孙氏所获,但真正出世的原因,是为了为孔子。再出便是四百年后,虽为虞人所获,但出世的缘由却是因为孝武皇帝将除旧布新,王者征于天下,四夷宾服。”

    “所以,臣和叔孙氏奴仆一样,虽侥幸用风筝引下紫电,但紫电虚无缥缈,之所以能为人所得,全因为有圣天子在朝,臣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

    “大将军和朝中群臣也是这么说的。”

    刘弗陵摇摇头:“他们说,虽然西安侯能证明天上的雷和地上的雷是一种,但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也是一种,人人都能承接雨水,但久旱而逢甘霖,依然是祥瑞。”

    说到这刘弗陵不免有些失望:“还想着任卿与朕年龄相仿,从你这,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任弘也想实话实说啊,但一来做事要徐徐渐进,博士儒生对他的理论只能吹胡子瞪眼,但皇帝不同,为了维护天授君权的尊严,若任弘越界了,搞不好是会举起屠刀的,他可不想当被烧死的布鲁诺。

    二来,任弘不了解刘弗陵的性情,交浅言深是大忌,再看他这身体,也不知是什么病,确实在往早逝的路上狂奔,虽然有些同情叹息,但却无能为力。

    任弘垂着眼不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尬住了,刘弗陵只好道:“此说堵住了诟病朝政的悠悠之口,倒也足够了,齐学博士近几年总以灾异抨击朝政,甚至有鼓吹禅让的,还是任卿治住了他们,元霆就元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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