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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恰好隔壁有个偷儿在盗窃,被人发觉后逃跑,剪张回二话不说,立刻冲了出去持剪追杀,按倒在街上,在胸口连捅了数十下,当场就死了!”

    “真狠啊。”两个少年听得倒吸凉气。

    “而官府也没追究张回杀人之事,从此所有人都不敢正眼瞧他,收取好处的游侠亦避着走,更没人质疑他的剪刀快不快了。”

    “所以,在长安想要富贵,首先就得扬名,有了名,利自然就来了。如今张回开了全城最大的剪子铺,他做的剪刀很受大将军家的妻女们喜爱,每个月都要往尚冠里送去几把。”

    万章让伙伴记住此人的名,继续道:“还有酒市的赵放,字君都,汝等可知道,过去酒在民间是不准卖的,可赵放却有门路,竟然能替官府卖酒,几年前取消了酒榷,他便开了酒铺,长安但凡有豪贵宴饮,都来他家买酒,至今众人还在猜他背后是谁。”

    “至于这食市的名豪,就更多了,跟我念这口诀:‘豉樊少翁、王孙大卿、丹王君房’。”

    “豉(chi),豆豉?”

    和万章年纪相仿的偷儿笑了起来:“剪刀我没打过,但豆豉有什么稀罕的,我母亲也会做。”

    万章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汝母死了,汝父不知所踪,你才流落街头么?”

    偷儿讷讷:“她活着的时候会做。”

    “那她能卖豉成为天下高訾么?”

    万章不屑:“我听说,樊嘉家财五千万,王孙大卿钜万!因为他们在三辅的豆豉工坊,有数百人在劳作,同时腌制上百缸,是能直接被官府采购,提供给军队吃的。戍卒口粮里,有点滋味能下饭的就豉了。”

    两个偷儿颔首,他们的食物也是糙米加又臭又咸的豆豉啊。

    万章又指着香市最中央道:“看到那漆成红色,时常冒出异样青烟的店铺没?王君房是巴郡人,家里世代开采丹砂矿,听说当年文成将军、栾大为天子炼长生丹的丹砂都跟王氏购。”

    “不过王君房现在不卖长生丸,而卖房中药,许多大官列侯都找他买,一颗丹上百钱。”

    年纪较小的偷儿发问:“万章,房中药能治什么病?”

    万章嘿嘿一笑:“治不举之病,你再长大点,去女闾睡了女人,就知道有何用了。”

    另一人则质疑道:“你吃过?”

    万章眉头扬了起来:“当然吃过!”

    偷儿不信:“方才不是说了,一颗丹上百钱,你怎吃得起。”

    万章得意地竖起左手,他的左手中指被切了一截,使之与食指等长:“当然是拿的。”

    “上个月,一个富人进丹房,我就进去了,偷了一瓶,跟煮熟的豆子一般,全倒嘴里吃了,当晚就弄得酒市那个穿绿裙的当垆河东女子哎哟求饶!”

    十五岁的万章眉飞色舞,将故事讲得像真的一般,其实他还是个雏儿。

    “总之,这些人名为商贾,实为名豪,不但有钱有势,背靠贵人,甚至还豢养门客杀手,万万得罪不得。”

    说到这,万章面露艳羡:“我以后啊,也要成为这样的市井大侠,届时也要取个名号,汝等就叫我……”

    两个偷儿异口同声:“柳条万?柳万章?”

    万章家是市籍,在柳市里编柳条的,但他对这个身份十分厌恶,骂道:“我字子夏,以后就要叫城西万子夏!”

    “万章,你不是市籍么,怎还有字了?”

    万章却避开这个问题不答,指着丹王君房家对面道:“近来又多了一位不能偷的,市人称之为‘香卢’。”

    “香炉?”两个偷儿面面相觑。

    万章纠正道:“是卖香料的卢九舌,汝等方才从那经过,可闻到什么味了?”

    “闻到了,怪怪的,但肚子却饿了。”年纪小的偷儿抽了抽鼻涕,他今天的朝食都没吃。

    万章道:“那就是长安豪贵最喜欢的孜然香之味,比隔壁的丹药还贵,一袋能卖一千钱,还每天一早就被抢光,也不知撒到肉上究竟是什么味。”

    两个偷儿啧啧嘴,不管是一颗一百钱的红色小药丸,还是一袋一千钱的孜然,他们都吃不起。或许这辈子,就只能嚼着又臭又下饭的豉,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因为失手,而被一把锋利剪刀透胸而过。

    “不过,这家也偷不得,换了平常,新进香市的店家都会被排挤,可却无人敢得罪卢九舌,都小心恭敬着,那个平日不给人老脸色看的王君房,还三天两头往对面跑,市吏见了卢九舌,也要拱手作揖。”

    万章舔了舔嘴唇,神秘兮兮地说道:“汝等知道,那卢九舌背后是哪位贵人么?”

    “是谁?”

    “是西安侯!”

    此言一出,两个偷儿都惊了:“在西域一人灭一国的西安侯?”

    “乐游原上掌控雷霆的西安侯?”

    “对,就是娶了乌孙公主的西安侯!”

    万章道:“这卢九舌,听说是其旧部,卖的孜然香,也是从西安侯家地里送来的,九市的偷盗酋长皆敬佩西安侯,已经说好了,他的店铺,吾等就算饿死,也不能去盗……不过进出店铺的都是有钱人,倒是可以窃点钱财来花花。”

    万章嘴上说着,眼睛已盯上了目标。

    一个彪形大汉,脸色发红,像是喝多了,不顾香铺里卢九舌的劝阻,摇摇晃晃出了卢氏香铺。他腰上没带刀,只挂着个钩镶,就这样抠着屁股,急匆匆朝女闾方向而去。

    万章立刻起身,推着空空的车舆,尾随那大汉而去。

    “袋中叮当作响,定有不少钱财,跟上去,让我城西万子夏为汝等演示一下,该如何将这种醉汉,偷得一文不剩!”

    ……

    “卢君,你那伴当吃了我的药,真不要紧?”

    卖小药丸的王君房确实三天两头来寻卢九舌,没别的想法,就是要跟西安侯的人混个脸熟,他此刻正在卢氏香铺里,笼着袖子关切地问着。

    方才王君房过来时,正好遇到西安侯家的门客韩敢当在,王君房嘴甜,对韩敢当一阵吹捧,老韩一高兴,便与他喝了几盅。

    喝了一半,韩敢当听闻王君房的生意,跟他讨了两颗药丸试试,这一吃便来劲,说是得去女闾泻火。

    “勿要管他,吾等在楼兰时,前一日才斩了楼兰王,这厮第二日就找胡姬去了。”

    结束奔波的生活后,卢九舌原本瘦削的脸胖了一小圈,他如今辞了公职,专为任弘料理生意。每个月有不少分成可拿,卢九舌算着,自己干上几年,也能到“百万”身价了。

    更何况,虽重新成了商贾,但从长安九市布衣豪侠们,到官府小吏,都得敬他三分。

    “这就是狐假虎威吧。”

    卢九舌心里喜滋滋的,正算着今日的进账,外面却来了一人,却是总披着一身熊猫裘的游熊猫:“卢君,君侯来了。”

    还坐在席上的王君房连忙起身,满脸欣喜,却见外头又走入两人,一个锦衣貂裘,正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另一个则是满口巴蜀口音的官吏,却是任弘在典属国时的同僚,专门负责南方蛮夷诸事的蜀人张匡。

    “西安侯将我拉来这市肆店铺,究竟所为何事啊。”张匡刚下班就在门口遇上任弘,邀他来此。

    任弘笑道:“先前我问过子纠关于蜀郡物产的事,如今找到了需要的东西。老卢,将那些我令人去蜀郡买来的土产拿到楼上,我要让子纠这地道蜀中雅士教我尝尝鲜!”

    任弘这时候也瞧见朝自己长拜作揖的王君房:“这位是……”

    “巴郡贾人王君房,见过西安侯!”

    卢九舌连忙介绍:“君侯,这便是在对面卖丹药的王君房,在巴蜀有商道门路,我派去的人能在武阳买到君侯需要的东西,多亏了他帮忙。”

    “原来是‘丹王’,听说吃了你的丹丸,八旬老朽也能夜夜笙歌。”

    任弘颔首:“我正好有事要问问你,同来吧。”

    守株待兔许久终于盼来这大腿,王君房大喜过望,任弘让卢九舌关了店铺,与张匡、王君房到了阁楼上,方才韩敢当就是在这饮酒吃药,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小药丸遗留的芬芳。

    卢九舌忙让人收拾开来,换了案几,又亲自扛上来一个柳条筐,里面放着许多块颜色黑褐,有奇异气味的饼状物,像是植物叶子压制而成,外面还抹了一层米浆,这就是他奉任弘之命,派人去蜀郡采购的“好东西”。

    “这是……”

    张匡一闻这味道就觉得熟悉,拿起一块来舔了舔,微苦回甘,便笑道:“我还当是何物,不就是只有吾等蜀中士人才吃的茶么!”

    ……

    ps:前富既衰,自元成至王莽,京师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挚網、平陵如氏苴氏、长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孙卿为天下高訾,樊嘉五千万,其余皆钜万矣。——《汉书·货殖列传》




第225章 好吃不过茶泡饭
    “我的家丞夏翁也是蜀人,很早就与我念叨过故乡的苦荼滋味。”

    在阁楼上就坐后,任弘如是说。

    苦荼,这就是茶叶在蜀中的称呼,司马相如也将其称之为“荈诧”。不过夏丁卯来自蜀郡南部,坚持用家乡话将读作“蔎”(she),他开心就好。

    所以任弘很早就知道蜀郡已有种茶之业,其中以犍为郡武阳县,也就是后世的四川眉山最为出名。只可惜硕大一个长安,居然没有卖的地方,据说是因为此物只有蜀人才吃,没有市场和利润,只偶尔被地方官当做特产送入未央宫作为贡品。

    夏天时,任弘让卢九舌在九市中开张香铺,也派人去蜀郡一趟。等他从河间国返回长安时,听说茶叶买来了,第一时间便让夏丁卯演示演示蜀人吃茶之法。

    让任弘没想到的是,还真是“吃”。

    老夏见到故乡产物很是高兴,便将那些来自南方的茶饼敲开,放进陶罐里煮了起来,煮熟后将汤水撇去,只留下已经没啥味道的茶叶渣,拌到粟米饭中,端到任弘面前。

    任弘满脸问号,追问一番后确认,这就是蜀郡穷人吃茶的方式:当成野菜下饭。

    夏丁卯嘴里嚼着茶叶与任弘道:“吾等穷汉都是将蔎叶合煮以为食,不过城里的士人还有另一种更麻烦的吃法。”

    真是浪费啊,任弘最后选择将夏丁卯弃之不用的汤水倒进饭里,再加点盐和梅干,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泡饭。

    穷吃法他见识过了,今日拉了张匡和王君房来,却是想看看士人的“富吃”又会如何。

    王君房显然是其中老手了,主动为众人分茶,边操作边为他们讲解。

    “荆巴间采荼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灸。我也只是偶尔回巴中时才与人同饮,在长安却极少能见到。”

    却见他将那一块块不知道是不是采茶工用脚踩实的茶饼掰开,放在小炉上炙烤至红色,等其有些发脆后,才在器皿是捣碎成茶末,放入陶罐中,再倒入煮沸的水,却又问道……

    “店中可有葱、姜?”

    这是要做菜?任弘和卢九舌面面相觑,张匡却不感到奇怪,说蜀士吃茶就得放这两样,还略带鄙夷地说道:

    “苦荼作粥,若不加葱姜等佐味,乃闾左之辈食草也。”

    粥……粥?

    任弘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王君房将葱花和姜丝放进还算淡雅的煮茶罐中,将其污染成了一锅普通菜汤的形状,心里又道了一句可惜。

    这还没完,王君房还让人去他店中取来橘皮加入,屋子里的味道越发奇怪,最终端到任弘勉强的,是一碗颜色可疑的羹汤,那点茶叶的清香,早就被葱姜橘皮的浓烈气味掩盖。

    “此羹可以祛湿,醒酒,西安侯请!”

    任弘喉咙动了动,看着面前的“茶粥”心情复杂,因众人都在等着他先喝才敢举盏,便品了一下,根本不像茶,再放只鸡进去就可以熬高汤了。

    王君房和张匡大赞家乡味,任弘却只尝了两口便落盏了,同时明白,为何世人一点不待见蜀人这原始的茶文化,甚至加以鄙夷。

    千余年后从中国风靡世界的拳头产品,眼下还只是蜀人自娱自乐的黑暗料理。

    虽然吃法小众,但既然能制作成饼状售卖,价钱也不便宜,因其轻盈易运输,干燥情况下还能保存许久,已经具备了远途商品的特性,任弘现在最关心的,是种植情况与产量。

    外地人是搞不清楚的,张匡虽然也饮茶,但亦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唯独王君房这商贾知晓得多一些。

    王君房有心与任弘交好,故知无不言:“敢告于君侯,苦荼分布很广,长在山陵之间,蜀郡、广汉、巴郡、犍为都有,南方益州郡有大山名哀牢,山中有许多野荼树。”

    “出了巴郡,荆州刺史部也间或分布,比如长沙国荼陵县,吴地亦有一些,吴人称之为茗。”

    虽然遍布南方丘陵地区,可真正成产业,开始人工栽培种植的,只有犍为郡武阳县一处,其余地方仍以采摘山间野生茶为主,因为吃茶只是蜀地四郡的小众喜好,没有需求便没有供应——再考虑到南方人口稀少,农耕区集中在少数平原,还未推进到后世武夷山等著名的茶区去。

    一番询问后,任弘不免失望,他先前向赵充国取经后想到,后世元明之际,中原的茶叶已大规模种植,而蕃人因其饮食习惯,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但高原又不产茶,于是茶叶成了刚需。

    茶马贸易就成了中原王朝羁縻青藏高原诸番的利器,不但可让诸番有求于中原,让他们安分一些,同时还可以获得大量茶税。

    此法或许能提前在汉朝用上?

    但尴尬的是,汉朝的茶业才刚刚萌芽,武阳一县之茶,只够让蜀郡士人当成猎奇的奢侈品吃,哪里够输出到羌中?

    看来他筹谋的“茶马贸易”,即便能在羌中与蜀地之间搞起来,也仅有涓涓细流的规模啊。更麻烦的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茶树生长自有周期,即便能说服朝廷推广,也要多年后方能见成效。

    “这世上的事,果然没一件是容易的,除了茶叶,我还得想想其他办法。”

    任弘看了一眼那色泽怪异的“茶粥”,决定将买来的茶统统带回家,宁可多吃几顿茶泡饭,也不能让这几个巴蜀人如此暴殄天物了。

    而待到卢九舌等恭送任弘离开后,先前出去的韩敢当却才气呼呼地回来,满脸青筋直冒,叩开门后就便将放在香铺的环首刀挂身上,要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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