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监工的皂衣官吏并非凶神恶煞之人,只是一个面相普通的小吏,在里闾中也能笑着与人交谈,对待妻儿邻居十分和蔼。可手里有了木棍,就不同了,若刑徒奴婢们惹怒了他,小吏也能毫不留情地往下抽,一直打到那小刑徒求饶,他才收了手,大声呵斥众人道:
“别偷懒!今日若修补不完这面墙,便没有吃食!”
埋头干活的奴婢刑徒都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只能从发式分辨其族属:扎着发髻的那一半,是从内郡远徙来的汉人罪徒,披散着头发或扎成辫子的那一半,则是在羌人内战中的失败者,被当成奴隶卖给汉官。
因为言语不同,羌人最受欺辱,作为少数知晓汉话的人,龙耶干芒也只有余力护着几个族人,却管不了其他人死活。
这金城县位于狭长的大河谷地中,沿着河流修筑了北城墙,秋后发大水时冲垮了一部分,如今正抓紧时间修缮。汉人的武士是勇锐的,但其平民却是羸弱的,必须将自己关在厚厚的城池里,才能得到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他们在怕谁呢?龙耶干芒有时候会想。
怕冬天时山里饿疯了成群结队出来袭击牲畜的野狼,还是远在西方五百多里外的西羌?亦或是每顿都吃不饱,瑟瑟发抖挤在土窖里的奴隶刑徒?
他想起自己偷藏的那把钝刀,每天夜深人静时磨一磨,然后藏在睡觉的地方,或许逃走的时机,就要到了。
“龙干芒,出来!”
吃饭的时候,龙干芒正将属于自己那份沾满糠壳的糙饭分给族人,却听到小吏呼喊他的名。
他皱了皱眉,没有回应,直到小吏又喊了一次,才起身道:“我叫龙耶干芒,不是龙干芒。”
“你这叛羌!”
小吏在家里很温和,面对刑徒隶臣时却十分易怒,正欲打他几下,却被身后远道而来的关中官吏喊住了。
“贵人点了名要买他,你若打坏了,算谁的?”
那关中人二十余岁年纪,穿着一身武吏打扮,头裹黑帻,穿着一身件黑白相间的皮裘,腰上挂着一柄环刀,打量龙耶干芒道:
“你就是龙耶部的豪长之子?那个一年前被先零羌灭掉,举族卖为奴婢的龙耶部?”
这段往事如此刺耳,仿佛让龙耶干芒回到了那个充斥着鲜血与火光的夜晚,他狭长黝黑的脸绷紧了,握紧了拳头,重重颔首:“是,我就是龙耶部豪帅东芒之子!”
他们羌人讲究父子联名,儿子会继承父亲的一个字。
芒,这是龙耶干芒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连标志着部落豪帅身份的号角和弓箭,都被先零羌夺走了,畜产则落入了贪婪的汉官之手,他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游熊猫颔首,指着龙耶干芒道:“太脏了,别将不干净的病传给君侯,有水么,给他冲一下。”
“诺!”
司空小吏招呼手下过来,扒了龙耶干芒的褐衣,露出脊背上密集的鞭痕,换了一年前龙耶干芒可能会反抗,如今却已学会了让自己少些痛苦,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仍由那些冰冷的河水浇到身上。
他得到了一件干净的汉式衣裳,龙耶干芒哆嗦着穿上,游熊猫还递过来一件暖和的羊皮裘,九成新,不过龙耶干芒仍将头发拧干,随意甩到身后,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骄傲的羌人。
这一幕,龙耶干芒并不陌生,虽然才一年时间,但他和族人已被变卖过数次了,他们部落仅剩的上百人也就此离散。
木质的桎梏拷了上来,叫他记得自己奴隶的身份,便随着那汉吏往城里走去,一直走到挤满车队和骡马的金城置,龙耶干芒才问道:“要买我的是谁?”
游熊猫转过身来,有些得意地笑道:
“算你走运,要买你的,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西安侯?”
龙耶干芒摇了摇头。
“不认识。”
……
“西固区的太阳还没落完,城关区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吧?“
任弘站在金城置的院子里,看着这金城周边有些熟悉的山形,他猜这就是后世兰州市西固区一带。
其他城市或圆或方,那兰州就是一条长线,城区在狭窄的黄河谷地里艰难向两侧延伸,东西之间拉了三四十公里,要建设新城区得翻山越岭。
大概是嫌这条河谷太拥挤狭窄,所以在汉朝,金城郡郡治居然没定在金城,而是位于西边的允吾,已经接近后世的青海地域了。但金城也是西入河湟,北上河西的必经之地。
不过任弘入城时发现,此处的居民,可不止是繁衍了才两三代的汉民,还有不少沦为奴婢的羌人。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他便让属下去询问询问可有熟悉羌中,知晓汉话的人,还真有所收获一年前被先零羌攻灭的龙耶种豪帅之子,在金城为城旦舂。
“君侯,龙耶干芒带到。”
游熊猫带着一个戴着桎梏的羌人入内,却见其二十余岁年纪,有一张典型的羌人面容,脸颊修长,头发披在背后。
高原上的土著羌人在官吏的奏疏里,总被描述成罪犯和野蛮残暴的人物。不过眼下,这龙耶干芒只是一个带着桎梏的阶下囚,沉默寡言,看上去态度十分平和。
但这只是被鞭子抽打多后,形成的坚忍自制,在平静之中,双目却隐藏着一股阴沉、凶狠的神气,正在打量任弘这“新主人”,而后目光又放在任弘旁边披着甲,如同一座山的韩敢当身上,这个大汉看上去不好对付。
“还不快拜见西安侯、护羌校尉!”
当听到“护羌校尉”四字时,龙耶干芒的眼中,却多了几分不信任,但还是朝任弘下拜。
任弘道:“龙耶干芒,不是要买你做奴隶,而是有事要问你,关于龙耶羌被先零羌攻灭之事。”
龙耶干芒却道:“我与前任的护羌校尉禀明过原委,然后……”
他举起手上的桎梏,冷笑道:“我就成了隶臣。”
“将他桎梏解了。”
任弘跪坐下来:“金城县吏语焉不详,只说元凤五年夏,龙耶部意图反叛,被先零羌助官府攻灭,其种类卖作隶臣,分散郡中诸县,是这样么?”
龙耶干芒对一年前部落被先零羌攻击后,他跑到金城郡向汉官稽首求援,却遭到拒绝的场景记忆犹新,抿着嘴不肯说话。
游熊猫恼了:“你这羌虏,若是有隐情便说出来,莫非是被小吏的鞭子抽傻了?”
任弘止住了他:“我知道前任护羌校尉是如何处置此事的,但他是他,我是我,来金城郡的路上,我翻阅典属国提供的简牍奏疏,觉得此事颇有疑点。”
朝中的水衡都尉赵充国也曾提醒过任弘,要注意先零羌,这是最强大也最好战的部落,任弘自然多留了个心眼。
他让人赐座,上酒,将一盏酒朝那羌人推了过去:“龙耶干芒,你的族人亲眷分散各郡为奴婢,你难道就不想将他们一一找到,难道就不想恢复……自由?”
自由,像是金城郡永远挖不到的金子。
龙耶干芒早就对它没了指望,只在夜深人静时暗磨着偷藏的刀,想要瞅准时机斩断束缚自己和族人的桎梏,逃出去,逃到深山老林里,逃到没有汉人,也没有先零羌、烧当羌这些豪帅大部的地方去,他们部落的。
可如今,就像看到地上有反光的石头,会让他忍不住俯身捡起来一样,这酒盏中映射的光芒,好似里面真有羌人梦寐以求的自由之金。
他端起酒盏,如饥似渴,大口喝了下去。
很可惜,没有嚼到金子,但这久违的味道,让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龙耶部自从得到汉官准许,在湟中驻牧两代人了,一直守着本分,守着界限,从来没反叛过。”
龙耶干芒不再假装漠然平静,语气里忽然充满了愤怒,为奴为婢一年的愤慨忽然间爆发了出来,竟指着任弘骂道:
“是汝等汉官贪我部畜类,又收了先零羌的好马和贿赂,坐视我族灭亡!”
……
ps:第二章在11点30。
第228章 前任
胖萝卜踩在鼓鼓的羊皮筏子上有些不安,它从来没坐过这种“船”,十月份的水格外冰凉,若是掉下去可不好受。
韩敢当也十分警惕,因为君侯竟然准许那个“叛羌”龙耶干芒加入了队伍,成了护羌校尉随员之一。
任弘倒不担心:“我听说羌人乐于战死而耻于病痛,他身强体壮,有的是机会逃走,却一直忍着,被辗转卖到金城县。听小吏说,此人平日自己挨打没事,却格外护着亲族,想来是在乎他们吧。”
更何况,在龙耶干芒口中,汉官固然可恨,但他最大的仇人,还是是灭了部落,杀了他父亲的先零羌诸豪。
任弘许了龙耶干芒一个还他和族人自由的饼,加上他此次来金城郡,要解决的问题便来自先零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互利用一番也未尝不可。
乘着当地特有的羊皮筏子,过了清澈的大河,到了其上游最大的支流湟水后,前方又出现一条沟壑纵横的河谷。
“湟谷到了。”
龙耶干芒有些激动地站立起来,他已经离开这条被他们部落称为“母亲”的河太久了。
这便是金城郡的核心,湟水河谷了,沿着它往上游走,便能进入后世青海省的地界,直到西宁。再往西,到了湟峡附近,则是龙耶部的故地。
却见此处阶地黄土肥沃,草地还没有完全枯死,河边有锦鸡草和柳树,藏羚羊和黄羊穿梭林中,踩得地上的落叶和苔藓咔嚓作响,远方的山上长着冷杉,一条条支流将黄土分割开来,两岸分布着一些里闾和农舍。
每年夏天从东方吹来的季风带来丰沛的雨量,让湟水河谷更像是黄土高原的延伸,肥沃而适合农耕,而不似青藏高原其他地方那般恶劣。
要知道在后世,湟水谷地的民和、乐都、西宁、湟中、湟源几个县,只占了青海省面积的2%。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体量,却拥有青海省55%的耕地面积,将近60%的人口。
“难怪赵充国跟我说,羌中皆苦,唯利河湟。”
看着这向西延伸的河谷,任弘暗道:“我现在知道为何羌人各部削尖了脑袋想要回到这了。”
从典属国找到的文书任弘得知,这羌人从最早的祖先爰剑起,子孙支系分成了一百五十多种,散布在青藏高原东缘。河湟诸羌就占了
八十多种,最强大的名为“钟种”,又称先零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种落联盟,曾游牧于河湟下游,其余大者万余人,小者数千人。
诸羌在汉初时的生存空间很大,因为月氏西迁,匈奴没法尽占河西,诸羌可以尽情过去放牧,只要在战争时助匈奴攻汉即可,所以羌人很愿意服从匈奴。
但霍去病河西之战后一切都改变了,不归附汉朝的羌人部落都被排斥在外。先零羌不服,联合牢姐羌、封养羌解仇结盟,与匈奴通,合兵10余万,共攻汉令居等地。
结果被汉军反击,非但河西陇西没打下来,连河湟的老家都丢了。诸羌只能向西迁移流窜,先零羌跑到了高原的青海湖、茶卡盐湖一带过苦日子,而湟水一带就成了汉境,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正式设金城郡管辖。
如此一来,诸羌的生存空间就更加狭小,适合他们刀耕火种的地方,就只剩下黄河南边的大小榆谷。为了那两个温暖的河谷,诸羌相互攻伐,战争残酷而频繁,仇怨越积越深。难怪赵充国说,羌人相互间的矛盾,比他们同汉朝的更大,只要不一味欺辱,利用他们之间的仇怨,足以叫羌人相互攻伐,无法合力对付大汉。
龙耶部这些种小人贫的部落,连争夺大小榆谷的资格都没有,为了不被大种欺凌,只能依附于汉,也因此获得了在湟水谷地游牧的资格。
大汉虽然也向河湟移民,但人口稀缺,金城郡十多个县加起来才十万出头,还集中在东部。安夷县湟峡以西,后世西宁盆地一带几乎无人开发,在边境松弛后,羌人们便陆续回来了。
休息的时候,龙耶干芒蹲在河边,将水捧在手心喝了下去,确实有些熟悉的味道:“吾等在湟峡一带驻牧,两代人都好好的,可数年前,先零羌开始重返湟水,渐渐侵夺诸部,吾等不敌,也曾向护羌校尉求援,然汉官不救。”
几年前正好汉朝与东北的乌桓决裂,又开始进取西域,尤其是元凤四年、五年,多亏了任弘筑的铁门关,汉和匈奴在西域大打出手,河西驻军尽数西调,先零羌倒是挑了好时机重返河湟。
“以天下大局为重。”任弘暗暗念叨赵充国对自己说的话,想必数年前,金城郡的地方官们,也得到了这样的指示。
只要先零羌不直接攻击汉军在湟峡以东的县邑障塞,金城郡就当做没看见。龙耶等部灭亡也无所谓,反正境外诸羌相攻是寻常事,哪管得过来。
更何况,先零羌学聪明了,改变了先前的对抗姿态,每次都将攻灭的部落牲畜人口送一部送给金城郡,让郡里默许他们的行为。
先零羌得到了他们需要的土地,朝河湟故地慢慢渗透;边吏得到了畜类贿赂生活有了补贴;金城郡得到了可以作为功绩的捕虏人口,免去与先零羌的冲突。
长安收到的奏疏上,只写着边塞一片安宁,国泰民安,羌汉和睦。
只需要将龙耶部说成是“叛羌”,便解决了一切问题,皆大欢喜啊,沦为奴婢的龙耶干芒,还能去长安喊冤不成?
任弘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多少年了,但这种欺上瞒下的默契,在今年显然失衡了。
根据典属国得到的消息,先零羌已不满足于湟水南岸,开始对湟水北岸跃跃欲试,近来还在不断与河湟诸羌盟会,作最坏的打算,可能有匈奴使者潜入了河湟。
长安这才察觉了情况不对,但除了赵充国外,中朝诸公恐怕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派了任弘这年轻人来处置。
“太过激进,天天刺激羌人逼得其团结起来不好,太过无为,放任先零羌坐大也不妥。”
在通往西方的路上,任弘在思索自己所知的,过去几年金城郡治羌得失,同时注意到路面情况很糟糕,车子走快一点好似要散架一般,颠得他腰都快断了。
郡城周边,交通情况便比河西都差,任弘不免忧心,一旦羌中真的生乱,朝廷调兵不易啊。
好在前方一座城邑遥遥在望,那便是金城郡的治所允吾城,眼下他们已到后世青海民和县境内了。
他揣度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整整一年时间,金城郡守、金城西部都尉、凉州刺史、护羌校尉,这四位与羌事有关的官吏互不统属,口径却出奇一致,都对龙耶干芒口中天大的灭族冤屈只字不提。哪怕前任护羌校尉卸任了,先零羌有些失控,也继续捂着不报。”
任弘当然不相信先零羌这么有能耐,能将四位长吏一起收买,这多半是官场的默契。西北东北战事一触即发,大将军不希望金城郡惹事,那就别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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