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汉代的弓分为三类:上等力气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这种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赵胡儿能挽强强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谓虎力了。
虽然弩机能让任弘这个中等气力的人,通过手与腰力并用,发挥上等力气的效用,但要让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够呛。
但赵胡儿却不必休息,竟一口气射了十二支箭!数了数后,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谓十分骇人了。
哪怕是与赵胡儿有过节的韩敢当,在烽燧上看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术。”
这就是弓弩的区别了,弩机利用机廓的精巧,将上弦和瞄准分开,所以比弓的弹射力更大,杀伤力更强,最后阶段只需要专注于瞄准而不必考虑控弦,加上望山帮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构造简单,但要用好却比弩更难,很多时候要射中目标,靠的不全是仔细瞄准,而是感觉……所以培养一个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个弓手,没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练度根本不可能。
弩机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远不如弓,尤其是当你遇上一个使弓的老手时,还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计就被对方射死了。此外,当在颠簸疾驰的马上时,弩机根本没有从容上弦瞄准的时间,反倒是那些骑射娴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弯弓,或能将你射落马下!
强弓劲弩,两种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实无优劣之分,只是弩更适合人口庞大,可以短时间培训大量临时士兵的汉朝,弓则更适合人少但从小便修习骑射的匈奴。
喊着燧中众人试射过后,任弘便要履行公务,前去巡视天田。
按照顺序,今日巡视天田的人轮到吕广粟,但任弘却又点了一个人。
“赵胡儿,你也随我去走走?”
……
巡视天田相当于一场负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头缠黑帻裹巾,腰上挂了柄四尺长的环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挂了个褡裢装水,但没有骑马。
“破虏燧东西共有长达十二里的辖区,我作为燧长,总得一步一步亲自走过才行。”
赵胡儿和吕广粟已在等待他,赵胡儿将头上短短的辫发,在头顶扎了个小髻,问他为何时,与赵胡儿关系不错的吕广粟代为回答:
“先前赵胡儿曾以辫发巡视天田,差点被旁边的凌胡燧当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给抓了起来!”
不过这赵胡儿身在汉地,却留着胡人的发式,莫非真如韩敢当所言,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赵胡儿没有太多话,只在前头默默走着,目光始终落在脚下。
吕广粟也喊道:“任燧长,烽燧外设有陷阱虎落,跟着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编制的篱笆墙,可阻挡匈奴骑兵靠近,他们若想越过,便要下马搬开,给烽燧守卒从容施射的机会。
在门外的沙地里,还埋着些陷阱,用草席一盖,蒙一层土,根本看不出来,里面布满胡杨木桩,木桩削成三梭锐尖,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虎落进攻烽燧大门,难免会一脚踩进去。
小心翼翼绕过虎落,接下来便是一大片树林,赵胡儿在一棵榆树前停了下来,找了找是否还有未枯黄的树叶,然后又用刀削剥了点榆树皮,直接就放进了嘴里嚼,犹豫了一下后,还给任弘也递了点。
见任弘满眼疑惑,赵胡儿解释道:“燧长不是问我为何眼力这么好么?将榆树叶、皮吃下去,便能在夜里看得清物件。”
“原来这便是诀窍。”
任弘笑着有样学样,边塞里新鲜肉蔬极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这榆树叶、榆树皮还真能补充点维生素?聊胜于无吧。
他嘴里嚼着榆树皮,心里想的却是胡萝卜这会的原产地在哪?
再往前,便是紧挨着长城的天田了,柔软的细沙铺在长城两侧,若有人马越塞,会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脚印,若无大风沙,脚印不会很快消失。
和沉默寡言的赵胡儿相反,吕广粟话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冲任弘抱怨道:
“画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铲掉草木,铺撒细沙,一人每日只能铺三百步而已,全部铺好后,还要每日巡视,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艳阳天里,很容易头晕目眩,若有足迹而未注意,事后就要受惩处了。”
说着吕广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纵是入秋,头顶的烈日仍让三人满头大汗,直叫他们头晕目眩。
任弘摸了摸头顶缠着的帻,同样被太阳晒得烫呼呼的。
他笑了笑,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了三顶毡笠,往自己头上一扣,又给吕广粟、赵胡儿一人扔了一顶。
“戴上罢,好歹能在巡视时少晒点日头。”
这是任弘来之前,请悬泉置里会缝补的传舍佐帮忙做的,类似后世武松、林冲戴的玩意,这东西四周有宽檐,顶上还被任弘加了红线织成的缨。
它在作战时是个弓手的好靶子,当然不能戴,但对巡视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标志让烽燧远远看到自己。
“好东西啊,以后不怕炎日暴晒了。”
吕广粟戴上以后爱不释手,赵胡儿也没有拒绝这好意。
他们的巡视在继续,每一块天田都要仔细检查。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天田的作用其实还是太被动了,毕竟长城不高,后世的美墨隔离墙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内的逃亡者若是铁了心,乘夜翻越长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天田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是让烽燧事后看到了心里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进来?
正思索间,走在前面的赵胡儿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单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长,看这!”
等任弘走过去时,不由皱起眉来: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第27章 天田里的脚印
片刻后,任弘已叉着腰,站到高达两丈的长城上了。
这土垣是以红柳、芦苇为骨架,中间实以黄土,层层夯筑而成的。最初时外表抹得平滑,但数十年风吹日晒,外侧黄土掉落,露出了一层一层的芦苇杆,倒是方便人拽着它们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脚印,从塞外疏勒河方向过来,踩过天田,翻越长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内侧天田里,然后继续朝塞内延伸……
脚印被人用树叶扫过,但因为过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扫清,简直是欲盖弥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没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这种事,他也开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红色头发的女野人。
而赵胡儿,早就在长城内侧观察那些脚印了,却见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离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脚印后便道:“这脚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没破过案,更没学过足迹学啊!
顿时有些惊讶,看着赵胡儿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道:“你何以知晓?”
赵胡儿道:“身长是脚长七倍,男子迈步较女子更大。”
他又观察了一左一右两足脚印深浅后判断:“右腿或是有伤,故一脚浅一脚深,翻过长城后未能稳住,摔了一跤……”
这点任弘也看得出来,因为那人落地姿势不太好,留下了一大个屁股印。因为慌乱,竟是手脚并用爬过天田,然后又回头用树叶或什么东西扫了扫,希望亡羊补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迹。
赵胡儿往前挪动了几步,观察天田边缘的脚印后露出了笑:“腿伤应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确认,此人是何时留下了脚印?”
任弘只能判断,这次越塞,不会早于昨天傍晚韩敢当和张千人的巡视,也不会晚于天色大亮后。
烽燧可不是摆设,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长城几无可能。
赵胡儿道:“当然能,这应是下半夜留下足迹,地面有露水较潮,泥土易碎裂,足迹边缘模糊不清,更何况……”
他从足迹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凑在鼻子边闻了闻,甚至伸舌头尝了一下。
“这是何物?”任弘也来到旁边。
赵胡儿将此物递到任弘和吕广粟面前:“野黄羊的粪蛋,还是新鲜的!”
“呸呸,你这胡儿,不是害我么!”吕广粟已学着赵胡儿的样子,将其放入口中品了品,闻言暴跳如雷。
赵胡儿解释道:“眼下是秋天,野黄羊觅食较夏日更早,平旦时分便会在籍端水两岸活动,留下粪矢,被此人无意踩到。”
“那塞外来者,定是在平旦之后才翻越长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离左右两个烽燧又远,守后半夜的尹游卿未曾发现。”
平旦,距离现在已过了好几个小时,这人还追得上么?
赵胡儿来了精神,向任弘请命追击:“燧长,他伤了腿脚,定跑不了太远,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视的燧卒发现。又自以为清除了天田的痕迹,说不定正窝在某个能遮阴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颔首:“既然是来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许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围堵。”
“不是匈奴人。”
赵胡儿却摇头,指着那足迹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毡履或皮靴,但这脚印,是粗麻绳履留下的!”
任弘还能说什么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后世,这赵胡儿不但可以去奥运会射箭,还可以当个刑警了罢?
同时他也十分眼热,若自己能学会这项足迹追踪的技能就好了,往后去了西域,应该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学艺的心思,不由多夸了他几句,赵胡儿却摇头道:
“这不算什么,我在马鬃山时见过最厉害的猎手,能根据蹄印和粪便、兽毛断定野兽种类,是新印还是旧印,是惊走的还是信步觅食,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否有孕。”
怀孕都能知道?任弘长见识了。
马鬃山是赵胡儿少年时曾生活过的匈奴驻牧地,与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带是森林草原地带,所以狩猎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问道:“那这足迹追踪,是谁教与你的?”
赵胡儿却忽然缄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及那个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后只淡淡说道:
“一个胡人。”
……
离开天田后,足迹便越来越模糊,等任弘他们追踪两三里后,竟完全消失了。
因为前面是一片干燥的黄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没了踪迹,吕广粟又热又急,手里拿着毡笠扇个不停:“吾等跟丢了?”
但在赵胡儿的眼中,这“猎物”留下的信息,却如同雪地里的鸿爪,无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为受伤,拖着右脚前进留下的淡淡痕迹。
他能摸着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块踩得崩裂的土,确定猎物方向!
“近了。”当赵胡儿找到一棵被拔出后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葱时如是说。
随着目标越来越近,任弘也有疑问:若真不是匈奴人,那为何从塞外来?
终于,当足迹再度出现时,三人也已经靠近了一个雅丹崖壁,赵胡儿认为,那人就躲在这附近。
等任弘爬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阴凉处昏睡。
他朝吕广粟和赵胡儿比了比手,三人潜着身子,从不同方向摸过去。
任弘蹑手蹑脚地前进,身形矫捷,而赵胡儿则边走边摸弓瞄准。
这时却听到“噼啪”一声响,却是吕广粟这厮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个激灵,猛地从昏睡中醒来,连滚带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赵胡儿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脚边,吓得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动弹。
任弘连忙几步上前,手里的环首刀对准了他!俨然边防战士抓获毒贩的架势。
“站起来!手放到头上!”
这人年纪三十左右,乱如蓬草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呈青黑色,满是惊惧的双眼,龟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嘴角还有沙葱的汁。
虽然身上是破烂的毡衣,但脚下的确穿着一双麻绳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颤颤巍巍地起身,他右脚的确不太方便,站直后身高不足七尺,和赵胡儿从脚印里判断的一模一样!
“上吏饶命!”
当吕广粟反拧着他胳膊,要将此人绑起来时,他终于缓过神来,大声叫着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虏掳走的,历尽千辛万苦,可算是从匈奴逃回来了!”
任弘看着此人的眼睛:“你是没于胡地的编户齐民?籍贯在哪?”
此人结结巴巴,想了半天才应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门县的庶民,去年胡虏入塞劫掠,不幸被掳入胡地……”
“说谎!”
第一次出勤的破虏燧长却打断了他的话:“被掳走的大汉子民,逃回后至烽燧叩门,说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当年赵胡儿从匈奴逃来,就是被破虏燧的“赵燧长”所救。
“更何况……”
任弘一把扯开其身上的毡衣,露出了满是鞭痕的背部,还有肩膀处四个明显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编户齐民,身上为何会有奴婢的黥字?”
第28章 围城
“我叫冯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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