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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相比于前年冬天的那次召见,刘弗陵这次留了任弘很长时间,让他将平定羌乱的过程一一道来,就差让任弘掀开衣服看看伤疤了。

    他还像一位亲力亲为的皇帝般,仔细询问了任弘为河湟想到的善后事宜,设置“金城属国”的细节。

    暂时不明白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任弘只能耐着性子,指着地图道:

    “陛下,这是鲜水海,又名仙海,方数百里,据说有西王母石室……”

    任弘知道,汉武帝当年想长生不老,只要听说何处有神仙方士,必定极尽所能和他们攀结。

    李少君夸自己能“祠灶致物,炼化黄金”,他就信了;谬忌云“天神贵者太一”之说,他就去祠祭太一;少翁献鬼神方术,谓能以方术夜致武帝已亡之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他就加封少翁为文成将军。

    还有个大骗子栾大说可招致神仙,汉武帝就在数月之间给他封列侯、封将军,还让栾大娶了大长公主,身佩六印,贵震天下。

    不过这群方士最后让汉武帝失望了,连带对蓬莱仙岛也心存怀疑,反倒是张骞探索了西域,让关西早就有的西王母传说重新被捡起来——富贵不能只叫燕齐骗子挣了!

    使者不断往来西域各地,不仅是要满足汉武的探索欲好奇心,也顺便找找有无西王母之国。

    不知为何,任弘总觉得这剧情听上去很熟悉的感觉?

    反正最后西王母国没找到,只找到了“据说”是她老人家居住修炼过的石室,就在河湟西羌以西的青海湖。

    只可惜汉军难以进取高原,汉武帝也没机会去寻访,倒是坊间有传闻。说某年阴历七月七日,西王母最后还是去泾川回山见了汉武帝,降尊纡贵,亲自下厨为汉武帝治膳,并且摘下7颗仙桃,用于阗玉盘盛进,汉武帝一吃就吃了4颗。

    然后就死了?看来是普通桃子嘛。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眼前富于春秋的刘弗陵虽然身体不大好,对这些寻仙之事却不太感兴趣,任弘主要想介绍的,是青海湖边的盐池(茶卡盐湖)。

    “盐池周围有二百数十里,比河东解池更大许多倍,湖中尽是青盐,此盐明莹而青黑色,然味极美。盐系天成,取之无尽,光一个盐池的盐所产,不但能满足金城一郡之用,更能分予整个凉州吏民使用。”

    河湟以西的高原边缘,这样的盐湖还有许多个。

    这便是任弘为“金城属国”将鲜水海、盐池囊括进来找的理由。

    只需令西迁的羌部挖青盐,再用其富余的牛马驮运到湟中,与官府交换粮食以及羌人月氏人尝到点甜头的茶叶,一条商路便能由此产生,金城属国不但不需要朝廷拨款,更能反哺凉州财政。

    虽然高原在汉人看来气候恶劣,阴阳不和,寒冬裂地,冲风飘卤,沙石凝积,但也有中原需要的东西。

    盐是刚需,一天不吃心发慌,河西走廊上虽也有些干涸的小盐湖,但只能自给,无法外供。

    “如此看来,设金城属国之议确实可行。”

    刘弗陵似是听懂了,颔首夸奖起任弘来。

    “大汉的边将多喜欢开疆拓土,却说不清为何,是为增加土地?大汉何曾缺土地,是为掠其户口?大汉也不缺户口。不过是为了扼其山川,守在四夷罢了,若能在取地的同时让官府、百姓有所获利,此为大善之事。”

    他话音一转:“朕很喜欢卿在河湟作的那首诗……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颇有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只意,这首诗叫什么?“

    任弘回禀:“《出塞》。”

    这名太普通了,刘弗陵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过了会才道:“先前那首是《从军行》,如今则是《出塞》……卿取的诗名,真是朴实无华啊,颇有诗三百那般直白的古意。”

    他看向一旁侍坐的驸马都尉金建:“虽然简单,但只要谱出来,乐府中又多了一首好曲。”

    金建应和:“西安侯的从军行,由其夫人乌孙公主谱曲,已成佳话,长安里闾轻侠很喜欢唱和。”

    既然说到乌孙公主,那近来成为朝中热点的救乌孙之事,皇帝又岂能不过问呢?

    刘弗陵让任弘近到三步之内,近得任弘都能闻到他刚喝过的药味,看到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皇帝,因为聊得太久,额头上冒出的汗。

    刘弗陵也不叫宦官,只让金建帮忙擦了擦,仍专注于地图之上,让任弘将他当年赴乌孙求救的路线画出来,哪里是夏都牧场,哪里是热海,何处是赤谷城,这次乌孙被匈奴夺走的车延、恶师在哪,都一一问询。

    末了刘弗陵一拊掌,感慨道:“长安有言,西域事,问道远。听了卿的描述,朕便明白了,为何孝武皇帝定要派遣张骞与乌孙和亲联合,而这次乌孙遭难,大汉也必救的原因。”

    既然说到张骞,刘弗陵又开始念叨这位前朝大臣:“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孝武皇帝言其地形所有。”

    “可惜他没有留下舆图,如今连图都被卿补上了。”

    金建恰到好处地在旁接话道:“孝武有博望,而陛下有西安啊。”

    任弘虽然心里受用,但嘴上连道不敢与前辈博望侯相提并论,同时也有些警惕,小皇帝今天对他是不是太过殷切了?

    “不然。”

    刘弗陵却摇摇头:“如今的大汉,其实不缺博望,义阳侯傅介子,便是这样的人物。”

    那大汉缺的是什么呢?

    刘弗陵起身感慨道:“近来朝中有伐匈奴之议,朕令人去石渠阁寻找孝武时与匈奴交战留下的太史实录,颇有感触。”

    “元光五年,四将军出塞,军各万骑,然公孙贺无所斩获,亦无功;公孙敖亡七千骑;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唯卫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

    “而元狩二年夏,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与公孙敖俱出北地,张骞、李广俱出右北平,皆击匈奴。李广被围,所杀过当。张骞、公孙敖皆失道行留,贻误战机。”

    “唯独骠骑将军出北地,逾居延至祁连山,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捷!”

    刘弗陵越说越激动,激动到他“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停下喘息了一会后道:

    “孝武与匈奴连兵数十载,若论功勋显赫,无过二人。”

    “自轮台诏后,天下承平已经,忽然要起战事,所以朕在读到这些也会想……”

    他看向任弘,放缓了语调,缓缓道:“朕的卫、霍,又在哪呢?”

    任弘是被惊到了,特地聊了半响河湟、乌孙,竟然是为了说这事?刘弗陵想干什么?

    他连忙作揖道:“后将军赵翁孙前朝宿将,左冯翊田子公平定益州,度辽将军屡克乌孙,皆为良帅上选!”

    刘弗陵走近任弘,低声道:

    “在朕看来,诸将不过是李广、敖、贺之辈,放眼大汉一百三十余年,自从高皇帝之后,二十余岁便以军功封侯之人,除了卫霍和卿,还有谁呢?”

    至此,刘弗陵也图穷匕见了,既然无法阻止,那便让此事最大程度为己所用。他忍着心悸,拍着任弘的肩道:

    “古人有言,闻鼙鼓而思良将。”

    “以卿之才,却先为闲置的光禄大夫,有做区区护羌校尉,实在是太委屈了。故这次征匈奴,朕想让卿领湟中月氏胡,再征凉州募骑,自成一军!”

    ……

    ps:只有一章。




第264章 千里一线牵
    “西安侯今晨看到流星了么?”

    四月甲申,食时,听说西安侯一家回尚冠里来住,刘病已第一时间来拜访,说起早上听闻的一件怪事。

    “里监门说,今晨鸡鸣前后,有流星,大如月,将天空划开了一条线,而众星皆随西行,长安城看得明明白白。”

    任弘摇头道:“起得晚没看到,只听人说及。”

    这在大汉是奇异的天象,又发生在这么敏感的关头,让长安人或担忧,或兴奋。

    担忧的是老人、儒生,兴奋的是刘病已这样的轻侠小年轻。

    “虽然西安侯不相信天瑞,雷电做不得数,但这日月星辰,但似乎还是与世事有些关联。”

    刘病已说起他听来的一些传闻:“建元六年八月,有长星出于东方,长终天,三十日乃去,这之后才有了元光的年号。有卜者占,认为那长星是为蚩尤旗,一旦现世,则王者征伐四方。果不其然,那之后孝武皇帝兵诛四夷,连数十年。”

    “而到了元狩四年四月,长星又出西北。是时,伐胡尤甚。”

    他低声问任弘:“如今长星再现,而乌孙告急,西安侯,朝廷要对匈奴用兵了罢?我这几日在市井听闻了一些消息,说大将军欲发十余万大军,牛马驴亦有此数,效仿孝武皇帝时事,分数路讨伐匈奴,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既然霍光拍板,皇帝曰可,那基本就定了。中朝还在做最后的筹划,但没有正式公布出来,却被人泄露了。

    任弘仔细捋了捋整件事,知道此议的人还挺多,某位中朝大佬的酒后多言,尚书台官吏的碎舌头,都有可能泄密。

    但他怀疑的对象,却瞄准了在这件事里最得利的人。

    皇帝。

    “这位历史上没留下太多事迹的小县官,果然不甘心做傀儡啊。”

    也是,非但大权旁落,连宫人穿不穿内裤都被霍夫人插手,霍光虽然被誉为“周公”,可霍家人那飞扬跋扈将自己当皇族的架势,站在皇帝立场上,怎么看都不像纯臣啊。

    刘弗陵很聪明,汉武帝放弃其他几个成年儿子,而一意孤行让幼子做皇帝,恐怕不止是宠爱,而是看中他的早慧吧。

    明面上从不与霍光对抗,可暗地里却也在努力经营自己的势力。

    从任弘与他次数不多的交谈中,能发现这位皇帝并不迷信五经儒学,可从他懂事以来,不但拜了鲁学首领韦贤、韩诗大家蔡义为师,还在努力推崇儒术,曾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义。”

    再加上几乎一年一次的减税免租,清流舆论对小皇帝感官是越来越好了。

    反之,儒生们对大将军霍光却越来越失望。

    这十几年来,汉朝和匈奴仍在断断续续地打仗,但多是防守反击,遵循轮台诏里“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的原则。虽然汉武帝在诏书里没有直接否定过去数十年的远征,但却被认为是改弦更张的标志。

    而今,霍光不但重启了对西域的经营,更欲借救援乌孙一事,再发大军进攻匈奴,这是对轮台诏的巨大拐弯,势必引发剧烈反弹。

    在当年帮着霍光斗桑弘羊,试图推翻盐铁,从根本上否定汉武帝征伐事业的贤良文学眼里,大将军就是用完就扔的渣男啊。

    那种遭到背叛的愤怒感,加上今天早上划天而过的长星,势必被齐学博士们拿来大做文章,在朝野引发一连串的动荡。

    而矛头都会指向霍氏。

    一群公知嘴上抨击当然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但也足以在朝野联结起一批反对霍光,希望他早日归政的声音。这场仗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亦或获利不大,嘿,霍光恐怕就要如坐针毡了。

    另一方面,派遣不容易遭霍光猜忌的霍家女婿金赏参与河湟之战,又在未央宫里拉拢任弘,这是在军中培养忠于自己的人啊。

    一个聪明早慧不甘寂寞,一个行事霸道不愿放权,当然不可能坐下来敞开心扉谈谈,这对“周公”和“成王”迟早要闹出事来。

    “地方得小皇帝讨幕密诏,武装推翻大司马大将军幕府,而后大政奉还、王政复古?”

    这段剧情好熟啊,但任弘摇摇头:

    “可惜,可惜。”

    刘弗陵不知道,在他拍着任弘肩膀说“朕之卫霍”时。

    任弘心里琢磨的,却是刘弗陵什么时候驾崩!

    ……

    不过欲有所作为的,又何止是刘弗陵呢?

    就比如对面的刘病已,皇曾孙今天似乎话很多,酒也不住地往嘴里倒,一会激昂,一会又叹息。

    刘病已今日来时,带了些婴儿的衣裳,是妻子许平君亲自缝制的。

    “西安侯家岂会缺这些?”刘病已不以为然,倒是妻子提醒了他。

    许平君却对他说:“这是妾亲手做的,和买的不同,一丝一线,一经一纬,皆是人情和心意。”

    她生产时西安侯家帮了很多忙,近来西安侯夫人日益临近产期,许平君没少往白鹿原跑,甚至会一住好几天。

    结果是回来时,学会骑马了……

    果然西安侯见了许平君制的婴孩衣裳很高兴,留刘病已饮酒。

    妻子接人待物很是周到,越来越适应一家主妇的身份,反而是刘病已,心里的郁结,一日胜过一日。

    一年前,西安侯成婚那天,刘病已便有这种想法了,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御厩中的马,看似能自由游走于京兆,实则却处处都是栏杆墙壁。

    他其实很羡慕任弘,不是羡慕其功业富贵,而是能够作为,无畏荆棘,破除了祖父罪过加在他身上的污名枷锁。

    有时候刘弗陵会想,当年他若不被留在郡邸狱,而是发配远方,比如敦煌会如何?

    成年后跑了,隐姓埋名,换个身份生活又会如何?

    他凝望那堵高墙许久,有时恨不得一头撞开它,大丈夫当仗剑行于天下,安能像彘一样被圈养一生。

    但刘病已终究低下了头,认命般地转过身来,只为了妻女,他那小妻子,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安。

    可今天,当大汉欲再征匈奴的消息传出,当那预示着大时代来临的长星划过天际时,刘病已的心再度悸动起来,推杯交盏间,忍不住多问了些任弘在河湟的征战,以及打听对匈奴战事的准备。

    “西安侯熟悉西域、乌孙之事,肯定会出征,到时候当为一军之将吧?”

    刘病已只是猜测,任弘连忙摆手:“我没有将才,附诸位老将军骥尾,至多做一副将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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