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于是就被人举报他想谋反了,汉文帝也有心干掉这个功高震主的老臣,遂下狱,亏得薄太后,周勃才活着走出牢狱,这才有了那句感慨:“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然而事情还没完,周勃的儿子,平吴楚七国之乱的条侯周亚夫,也倒在类似的事上,被汉景帝罢黜后,周亚夫已经心死年老,其子偷偷买了五百副甲盾,准备给老周做陪葬的明器埋坟里。大汉诸侯王和军功列侯下葬都喜欢搞些兵马俑摆开阵势,战车骏马甲胄要整全套,在地下也练兵演武。
就这件事也被人举报,审案的狱吏又来了一句名言:“君侯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夏丁卯自从做了西安侯府家丞后,对这职务很是上心,开始了解大汉列侯故旧往事,听到这两个故事时,真是冷汗津津。
老家主任安就栽在小人举报上,可别重蹈覆辙。
于是在他的力劝下,练家兵就变成了练女眷,总不会有人说西安侯夫人教婢女骑马是要造反吧?顶多说她乌孙戎狄习性不改。
夏丁卯压低了声音:“一年前不是还有人在白鹿原散播谣言,说君子种的各类西域作物吸走了地力么?唯恐再出类似的事,让夫人的亲卫教教女眷骑马射箭也好,一来让夫人有了事做,二来也能吓唬吓唬那些有觊觎之心的人。”
任弘这下明白前因后果了,汉朝的女子多要参与农业生产,和男人干同样的活儿,出同样的力气,一道维持家庭经济,陇西那边更有”健妇持门户,胜过一丈夫“的歌谣,令居县的女人更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有羌人作乱还能骑马击贼呢,哪怕在关东,“女德”的妖风也还在酝酿,没吹起来。
家里有这么一些“悍妇”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她们的丈夫,往后恐怕不太敢打老婆了。
等到了庄园边上,任弘发现这里种上了大片的“芸薹”,又名胡菜,也就是油菜花,关中的油菜开花早,如今已是满地的黄花摇坠。
瑶光已在此等候,不断垫脚眺望,夫妻已是半年没见了。
任弘连忙下马过去扶着她,瑶光怀胎八月,肚子已很大了,只是没胖,自己不是留下了饴糖水煮鸡蛋等孕期食谱,而夏翁也每天煲鸡汤给她喝么,莫非是因为忧心乌孙?
但瑶光却没有急着问乌孙,被任弘搀着进了屋内后,反问起任弘来。
“让妾看看良人的伤,听说伤到腰了?”
“是肋,肋。”
任弘少不得要脱了衣裳,趴床上让瑶光看看,却见其左肋上的箭疮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伤疤。
光看着都疼,瑶光忍住泪花,没敢去碰,只轻轻吹了吹:“还疼么?”
阴雨天还是会有点难受的,任弘却装作没事:“只有点痒了。”
心疼完后,瑶光就恨得牙痒痒了:“当年在龟兹城外,妾与良人一起骑着萝卜逃脱,当时良人的甲胄上扎了好些箭,却只有破皮的擦伤,为何这次竟受重创?”
任弘开始吹牛了:“我为了激励士气,身先士卒,斩敌无数,吸引了羌人中善射者的注意吧。”
“还是乌布等人护卫不善。”瑶光仍不原谅他们,摸着肚子道:“等再熬两个月,将这小儿辈生下来,妾便又能纵马了,护卫着良人,一起去救母亲!”
这恐怕不太好吧,任弘哭笑不得,眼看终于说到乌孙了,便安慰瑶光道:“西域传回的消息虽然紧迫,说什么乌孙旦夕将亡,但我在金城见到孙千万,他说乌孙只丢了车延、恶师,损了些部众,仍有余力。”
“而匈奴见一口吃不下乌孙,也没有再攻。”
“只怕是在等秋后马肥吧。”瑶光很清楚草原上什么节点最容易发生战争。
“妾只担心母亲。”她咬着嘴唇道:
“母亲为了大汉,已经牺牲过一次。”
“我不希望她为了乌孙,再被牺牲一次!”
“绝不会。”
任弘宽慰道:“前年乌孙应了我的请求,派兵救了西域汉军,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论如何,我都会力议救援乌孙。”
“大将军召我回来便是为了此事,我的提议是围魏救赵,发兵击匈奴,直捣单于庭,以此解乌孙之困,现在就等中朝决策了。”
“朝中会同意救乌孙么?”瑶光握着任弘的手,她也知道,若无汉朝帮忙,乌孙恐怕熬不过匈奴的攻势。
任弘倒是很乐观:“大汉养士马十余年,如今范明友将乌桓搞定了,西羌的动荡也被我与赵将军压下去了,经营西域也好几年了,大将军肯定会救乌孙。”
但还有一句话任弘没说完,这也是他最为担忧的事。
除非,出现某些不可抗力!
他抱着瑶光,目光却移向案几上的陶罐。
“虽然年号变了,但确实是今年没错吧?”
如同知道陶罐会摔碎,却不知其何时落下来,接下来的每一刻,都得屏住呼吸,胆战心惊!
……
“幼公。”
中朝议事完毕后,除了安排完西羌屯田事务,还在回京路上的赵充国外,霍光之下的六人陆续出来,到了公车司马门时,杜延年却被人喊住了。
却是被杨恽算成“西南系”将尉之首的左冯翊田广明。
严格来说,杜延年也与“西南系”有瓜葛,他当年以校尉的身份率领南阳士卒,随田广明进击益州叛军,二人是上司下属关系,如今却平起平坐,霍光甚至更加器重杜延年一些。
田广明邀杜延年同车,忽然道:“今日大将军使吾等议击匈奴,以围魏救赵之法解乌孙围一事,我还以为幼公会反对。”
在中朝众人里,张安世是出了名的应声虫,唯霍光马首是瞻。因为他不是霍光嫡系,生怕一个忤逆被霍光当成桑弘羊那样的政敌干掉了。
与之相反,作为霍光心腹,在平上官桀、燕王“谋反”事时首告封侯的杜延年就没有这样的忧虑,一些他认为不合适的事,便会剧烈反对。
比如元凤三年,霍光想要借谋反案的余波,将与自己政见不合,越过大将军、尚书台私自召开公车门集会的丞相车千秋一并干掉。
但杜延年认为车千秋居丞相位已久,又曾在先帝时任职,非有大变故,不可诛弃,近来百姓多言治狱深苛,狱吏严厉凶狠,如果诛杀丞相,恐不合众心。到时候庶人私相议论,流言四起,担心霍光会因此事丧失名誉于天下!
霍光虽然不快,但还是从了杜延年的建议,将窝藏桑弘羊儿子的涉案人员全部弃市死刑,而不连及车千秋,但老丞相也自此颜面扫地,每一年就病逝了。
像这样的事还有许多,霍光持刑罚严,杜延年辅之以宽,他是霍光手下最好,也最有能力的故吏,连皇帝的医药也交给杜延年负责。
而杜延年的政见也是众所周知的,认为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继续休养生息,而少些对外征伐,论废除专卖酒、盐铁,皆从杜延年发起。
故但凡有战,杜延年常率先反对,上次就对朝廷设西域都护和对乌桓、西羌用兵持异议。
“可方才议论对匈奴开战,幼公竟不反对,这是为何?”张安世、田广明、范明友、韩增、田延年都是主战的,打匈奴是众人一致同意的,分歧只是从哪打,打多大。
田广明说道:“大将军让我征左冯翊适龄兵卒入伍,右扶风和京兆尹乃至关东郡国亦是如此。”
“让幼公这太仆筹备天下牧苑的战马,自轮台诏后,这些马匹就没怎么动用过了。”
“又令大司农田延年筹粮秣、钱帛,水衡都尉的钱袋子也要掏一掏。”
“少府那边,则开始清点武库甲兵,不足的抓紧铸锻。”
“北军八校的营地,从即日起戒严,提前演武考校。”
“范明友则被遣往幽州,募幽冀骑。”
田广明感慨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虽然大将军还要等赵翁孙回来闻讯,尚无明确定策,但从安排揣测,这场仗,起码是十万人以上,将是今上继位后,前所未有的大战!”
杜延年岂能不知?听了许久后,却笑道:
“正如子公说的,万事俱备,如同弓弦蓄满,只等松手那一刻,我阻止,有用么?”
杜延年是从“大将军幕府军司马”这职位做起的,跟了大将军十多年,还不明白他所想么?
从几年前,霍光忽然一改执政之初的休养生息,力排众议,派遣傅介子使西域开始,一步步联乌孙,设都护,杜延年已经明白了。
大将军如此苦心经营,如今又要借援救乌孙之事,打如此规模的大仗,是为了什么?
“大将军是想完成武帝生前功亏一篑,未能完成的夙愿。”
什么夙愿?洞察了此事的杜延年却不能说出口,不能叫人知晓,否则定会引来贤良文学震惊,天下沸腾。
那便是由他,霍光,一个权臣,来为汉匈一百三十年的仇怨,做个了断!
第261章 周公
大汉的帛画,美轮美奂,尤其是那些要放进墓葬里的“非衣”,上有日月仙山、下有龙虎鬼怪,中间部分描绘的是墓主人的人间生活景象,线条流畅,色彩艳丽。
可摆在霍光面前的这幅帛画,却极其简单,背景直接忽略,甚至连人物的脸也涂黑使之模糊不清。
画卷居中而立的是个孩子,头戴冠冕,身形幼小,似是一位君王。分立左右的是头戴进贤冠的大臣,其中一位站立在右侧,躬身执伞盖罩在少主头顶。其余众臣则跪伏于地,正在拜见少年君王。
这幅帛画可是霍光珍藏在家宝贝,出自黄门画者之手,名为《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是孝武皇帝所赐。
霍光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幅画,仍能回忆起十三年前,在甘泉宫接到这幅画时心中的激动与感念。
他喃喃自语道:“老臣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忘了先帝病笃之际,当着金日磾等人的面,对我说的话。”
“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在大汉,皇帝便是权力之源,是太阳,是唯一的光,只这简单的一句话,便让霍光这七尺出头的身躯,在朝野投射下巨大的影子。
这幅画和遗诏,是霍光以无功之身,一举成为顾命首辅的唯一原因。
朝中功劳比他高,资历比他老的大有人在,当听闻这矮子竟为大司马大将军时,朝中多有不服。
而霍光用短短几年时间做出的成绩,让这些人无话可说,或连嘴巴带人一起消失。
接下来,他仿佛真拿到了周公的剧本,《金縢》有言,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
燕王刘旦是“管叔”,鄂邑公主就是“蔡叔”,加上上官父子、桑弘羊,他们走到了一起,合谋陷害霍光,俨然一出三监之乱。而一如成王不疑周公,今上也委任霍光,有惊无险地平定了谋反,杀得人头滚滚。
事后霍光还连那个经常坐小马车入朝,被比喻成“召公”的丞相车千秋一起打倒了,自此威震海内,大权独揽。
天下遂赞曰:“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九州晏然,虽周公亡以加也。”
但霍光心里明白:“谬赞与谄媚而已,老夫离成为‘周公’还差得远呢。”
周公是姬姓,周武王的亲兄弟,故可以阼阶摄政。而霍光不过是老皇帝的宠信的臣子,是辅而非摄,迟早是要还政的。
元凤四年正月,刘弗陵满18岁,加元服朝高庙,正式宣布成年,而霍光以皇帝身体不适为由,既已冠而不归政。
巧合的是,当年五月丁丑,孝文庙正殿挨了天雷起火,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惹得满朝皆素服,虽然霍光让太常等人免职背了锅,六月份又大赦天下。
但齐学的儒生们已上蹿下跳,有几个人更说什么:“光无周公之德,然秉政十年,久于周公,故正月加元服,五月而灾见。”
所以他才那么讨厌齐学儒生,对任弘乐游原引雷持赞许,甚至故意让新年号叫“元霆”。
有人希望他大政奉还了,但霍光恍若未闻,之所以牢牢把持着权力,一来是皇帝身体确实不太行,心疾时好时坏。
二来,他被亲家上官氏背叛过一次后,也明白了刀剑必须在自己手中的道理。权力放下去容易,想要再拿回来却很难,与其将性命安危寄于他人,还不如攒在自己手里。
至于第三嘛,霍光想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故十年不够,再加五年还差不多。
他曾问过精通《尚书》的鲁学领袖,大鸿胪韦贤周公之事,韦贤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霍光听后感慨:“七年便能做到这些,我不如周公远矣。”
可在心里,霍光却是将自己的政绩一一对比过的。
“平燕王、盖主、上官、弘羊之谋,是为救乱。”
“灭龟兹,逐西羌,是为践奄。”
“设西域都护府,通南北道,此乃建侯卫。”
“我辅政迄今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长安恢复繁荣,大汉从孝武晚年的危局转危为安,这也算营成周,为后世奠基了。”
制礼乐就算了,他不懂儒学经术,甚至打心里讨厌儒生,做不来,延续先帝时奠基的制度,加以损益即可。
撇去这一条,距离霍光成就周公那样的事业,还差什么呢?
“东征,克殷!”
霍光收了帛画,抬起头,那幅任弘制的天下舆图挂在他书房之中。
对于大汉而言,谁是殷商呢?
当然不是任弘报上来的所谓前朝余孽,远在两万里外的“大秦”。
而是正北方,与大汉斗了一百三十年的匈奴!
先帝在太初四年征宛后,下了一道诏令:“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灭匈奴,这是汉武功亏一篑的夙愿。霍光依然记得十三年前,在五柞宫,先帝弥留之际,让金日磾、上官桀等人都退下,唯独留下了霍光,对他说了最后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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