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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而留下管事的护羌校尉司马张要离,又一直对干芒十分猜疑,觉得他与董长史之死脱不开关系,只苦于没证据。

    干芒想再找人帮忙,哪那么容易,更何况,他最后一批能找到的族人就在外面的牛马栏里受苦,龙耶干芒一天都不想等,现在就要带他们离开!

    他的手摸向腰间,却是空的,兵器外面就被县卒卸下了,门口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卒盯着,而县司空而倨坐于木床上,就等龙耶干芒主动开口。

    干芒知道这汉官想要什么,手遂上移,摸出了一枚金饼来。

    “你这羌虏,还学会贿赂了!”

    县司空好似受了极大的羞辱,挥手赶他:“本官是与蛮夷沟通的人么?拿回去!”

    嘴上如是说,手却接了干芒的金饼,满意地塞进怀中,给他点明了一条出路。

    “你若想立刻将族人带走,只有一个办法,买下来。”

    “买?”干芒皱眉。

    “我听说你斩了先零大豪的头,得了四十万赏钱,护羌校尉还赠你不少丝帛作为赏赐,外面龙耶部的羌奴不多四五十人,够买了。”

    干芒憋了一肚子火:“上吏不是说,官奴要盖许多印章才能放走么?”

    县司空皱眉:“买奴婢的钱,每一分都是要上交郡府的,你莫非是在怀疑我贪墨?”

    太守、护羌校尉印章简牍都办不成的事,一个金饼就成了,之后便是在隶臣们住的简陋窝棚中,一个个找出族人来。

    和干芒在金城县为奴时一样,这里的奴婢有汉有羌,年纪老幼不一,旁边就是牛马栏,与窝棚一样臭气熏天,城旦舂等活又重,身体底子不好的人,在这里干上三五年,就基本夭折了。

    隶臣妾的头发都被髡了,倒也方便认人。族人们听说灭了部落的先零羌已亡,干芒是来赎他们的,都涕泪满面。

    那些与族人结为夫妻的外部羌奴,干芒也一并买了,又低声问那几个汉人隶臣:“谁会种地?”

    只有一个人举起了手,其他人倒不是不会,而是不想离开。

    一个面颊蜡黄的中年人一边掏着虱子,一边懒洋洋地问道:“吾等是内郡人,闹灾荒活不下去自己卖了自己,被送到此地为奴,在这只要不闹,老实点就不会挨鞭子,起码有口饭吃,跟着汝等羌人离开,管饭么?”

    干芒无话可说,只带着那个愿离开的汉奴道:“跟着我,就要做羌人,上了高处后,可能会水土不服死去,也不能每一顿都有食物,但我保证,你教吾等种地,便不会变成奴隶。”

    “以羌人身份死了,也比留在这强。”

    那小汉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他眼中对县司空的恨意,丝毫不比羌奴们少。

    人挑好了,县司空却狮子大开口:“大男六千,大女五千,小男、小女三千,老人两千。”

    似乎怕干芒嫌多,他补充道:“羌奴卖到蜀郡去,一个值上万钱,而这牛马栏中的好马健牛,也得**千钱,这价已是便宜你了。”

    干芒没有多话,他不想当着自己族人的面,对他们的性命身体讨价还价,一手交钱后,众人脖子上的桎梏才被解下,一个个掉落在地上,又脱掉了红色的赭衣。

    四十余人跌跌撞撞,跟着干芒离开了破羌县,忽如其来自由,让他们无所适从。

    “往后要去哪呢?”

    “去西边。”

    龙耶干芒先前还想去东边,可这几日寻找族人跑下来,心却沉了下去,再也不想留在汉地了。

    这些繁华的大城,礼乐之邦,是建在隶臣妾的血汗之上的,留在这,他的族人们语言不通,迟早会滑落到底层,即便不做奴隶,一年到头也会遭到小吏无数次刁难欺诈。

    龙耶干芒算是明白了,汉人里的大人物,诸如任护羌,虽然对他只是利用,但还是讲理的,可这些地方小吏却极其难缠,可与羌人日常打交道的,偏偏是他们。

    干芒有了新的打算:“先零和卑禾已经向西遁逃,几百里地空了出来,吾等去鲜水海南边寻一片牧场,南有烧当庇护吾等,西边则挨着盐池。”

    “护羌校尉向我打听过盐池(茶卡盐湖),想必是有所筹划,比起牛马,凉州的汉人更需要盐!”

    ……

    “蠢羌虏。”

    干芒带着人走后,县司空得意得大笑起来。

    “笨拙的羌奴,哪有机灵手巧汉奴值钱,这也不会那也不能,菜园锄草,平整阡陌用不上他们,还桀骜不听使唤,只能靠鞭子逼着干重活或放牧牛马。故而大男才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钱。”

    县司空翻了几倍卖给干芒,得了三十多万钱,他欺干芒是羌人,除了已走的任护羌外无人护着,便千方百计刁难。

    不服?喊冤去啊!官府会听一个羌人诬告兢兢业业的基层汉官么?

    钱到手后,则可以对县令、郡司空说,这些羌奴是按照护羌校尉的意思,放了,真的,一文钱没收!

    诚如其言,公家确实一分钱都收不到咧,全进了县司空和下属的腰包,再拿些出来孝敬给上司,这件事便轻飘飘过去了。

    县司空洋洋得意,他只需要坐在床上,让奴婢洗洗脚,来一出欺上瞒下,一转手就是几十万,钱不要太好挣。

    听说那些愚蠢的令居募兵在前线拼死拼活,斩中豪十五万,斩小豪二万,要连杀十多个小豪,才能得这么多呢!

    只是县司空的下属看着空空如也的奴栏忧心道:“县中官奴一下子去了一半,入夏后修整沟渠、筑河堤、补城墙的活怎么办?”

    “在金城郡,礼乐和《孝经》会缺,但隶臣妾永远不会缺。”

    县司空却有从业多年来的经验和自信:“虽然斩了许多羌人,但也陆续捕获了些,既然后将军下令封刀,就只能做隶臣了。此外,募兵和小月氏俘虏羌人女子及老小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许多人得了羌虏妻、子,不想带回去,都得在破羌县就近卖了。”

    “汝没瞧见蜀郡那些卖僰僮的隶臣贩子,在开始打仗后云集金城郡么?蜀人掘井盐,好蓄奴,豪人之家,连栋数十,膏田满野,奴婢百群,徒附千计。吾等先以官府的名义从募兵手中低价买了羌奴,再平价卖给那些蜀人,这一来一回,岂不是又能赚一笔?”

    虽然羌奴不好用,但也有一个好处:在大汉,主人随意打杀奴婢,没人告发也就罢了,一旦被举报,是要吃官司的,但打杀蛮夷戎狄的隶臣,没人管。

    这是早在此战数十年前,就已经形成的默契,不管是大汉和羌部的战争,还是羌人自己的内讧,只要有战争,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奴隶送来。

    就在龙耶干芒带着重获自由的族人们离开时,一群人正好被驱赶进了破羌县。

    是这次战争的俘虏,西霆障一战,羌兵虽然大多被杀,但也有些零星俘获的。十个人一排,扛着一根长长的木头,手被麻绳拴在木头上,依次前行,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想跑也跑不掉。

    其中有一个圆脸、披头散发的汉子,手磨得出了血,走路踉踉跄跄,与龙耶干芒他们擦肩而过。

    龙耶干芒不认识他,但若是烧当在此,定会吃惊地发现……

    这个不似羌人而似匈奴的家伙,竟是在西霆障逃脱小月氏束缚,落水失踪的匈奴使者,醍醐阿达!

    他们被带到破羌县司空面前,一个个检查牙口,然后就将龙耶部刚解掉的桎梏,戴到了脖子上。

    县司空虽然发现一群长脸里有个圆脸的,但也未在意,湟中本就羌胡杂处,羌人里偶尔有个杂胡也是常事,醍醐阿达会说羌话,此刻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沉默寡言,琢磨着怎么才能逃走。

    这些新来的奴隶还没学会听话,目光悲愤,用羌语发出怒吼之声。

    县司空狠狠抽了他们几鞭,旋即背着手,让下属用羌语大声对这群战败者号令。

    “穿上赭衣,从今日起,汝等便是大汉的官奴婢了!”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就比如一日前,从破羌城外纵马而过的任护羌,他坐骑的四蹄激起了河湟的浪花,改变了一些事情,却只及皮毛,远未触及到湟水深处那沉淀了不知几代人的污泥。

    东行的路上,任弘心里在猜想,朝廷忽然急召他回京的原因。

    瞎猜了不少,但才到黄河岸边的金城县,就被揭晓答案了,一个人在此等待他们。

    那汉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渡口,抱着一个馕在啃,听到韩敢当的呼唤后转过身,满脸络腮胡,身材不高,却是久违的孙十万……不对,应是孙百万……也不对。

    任弘打马过去,笑道:“孙千万,我没叫错吧?”

    已实现了两次人生目标,如今正朝着千万迈进的老孙朝任弘拱手:“西安侯,我奉都护之命,以私人名义来金城,让你有个准备。”

    “西域出了何事?”

    孙千万道:“都护府一切都好,只是乌孙开春时遭到匈奴单于、右贤王进攻,元气大伤,西安侯先前给都护的警告果然是对的。乌孙遂遣使者跟着驿骑一起去了长安,哭于汉廷!”

    任弘反倒松了口气,一边招呼众人上船过河,一边对孙千万道:“与我说说具体的情形。”

    孙千万道:“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人民去,使使威胁乌孙,将解忧公主交予匈奴,否则将再起大兵灭乌孙。”

    “乌孙昆弥说,大汉若不相救,乌孙,恐怕熬不过今年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58章 围魏救赵
    四月初,西域轮台城外麦苗青青,西域都护府在此建立一年后,孝武晚年一道《轮台诏》后放弃的屯田都被重新开辟,来自天山的雪水沿着土渠流入垄亩之中。

    来自中原的屯田卒、治渠卒正在修整沟渠,他们戴着西域汉军标配的“道远笠”,其实就是任弘制作的毡笠,商议要不要用敦煌一带的“井渠法”来保护珍贵的水不被炙热的太阳蒸发。

    而城外还有个小集市,当年在龟兹立了功劳的粟特人被特许在此做买卖,每个月都来轮台城交易丝绸、香料,顺便带些胡姬来请汉军士卒照顾一下生意。

    汉人没有说谎,他们带来的的确不只有征服,还有繁荣与和平,铁门关死死挡住了匈奴的出路,诸国翕然亲附于汉,丝路南北两线全面敞开,玉门关的丝绸出口量多了一倍,沿途的绿洲城郭也多了些生机,这是匈奴永远做不到的。

    不过相比于去年,近几个月,粟特商贾脸上多了些忧色,匈奴进攻乌孙已不是秘密,战争随时可能越过天山,再度降临西域。

    数骑从西边赶来,为首的是一位文官打扮的使者,却是奉命前往乌孙出使通洽的都护丞冯奉世,他纵马奔入城中,等进入内城的夯土小楼里时,发现堂堂西域都护、义阳侯傅介子正坐在胡凳上,等他的司马,会稽人郑吉在土灶里烧烤一只鸡。

    “就按平日的来,别弄汝等会稽人的吴越口味,我吃不来。”

    傅介子还是喜欢与士卒同饮食的,除了偶尔开下荤,吃一只鸡,汉人确实是善于建设的民族,屯田卒正式入驻轮台后,将这里经营得有模有样,不但播撒麦种,还在城内外种了菜,甚至养了鸡和彘。

    但每个人的厨艺都被傅介子嫌弃,觉得不如任弘做的好吃,唯独郑吉还有点天分。

    眼下鸡烤得差不多了,香气扑鼻,傅介子正要下嘴,就见到冯奉世回来,犹豫了一下后让他就坐,叫庖厨添饭,不太情愿地撕了只鸡腿放在他碗里,算是犒劳老冯一路奔波了。

    “子明回来了,饿了吧,边吃边说吧,乌孙情形如何,真像昆弥上次派人求援时说的一样,旦夕将亡了?”

    “没那般夸张,但若匈奴入秋后再使把劲,也差不多了。”

    冯奉世苦笑着说起他亲自去乌孙跑了一趟的见闻来。

    这场仗,是去年就开始酝酿的,元凤六年春,托了任弘的提议后,西域都护府刚挂牌成立,匈奴那边也有了动作。首先是匈奴大单于壶衍鞮改封日逐王先贤掸为新的“右谷蠡王”,继承旧右谷蠡王,那个被任弘耍得团团转的倒霉蛋部落,统领匈奴在西域的诸部,而右贤王屠耆堂则遭到惩罚,退居二线。

    先贤掸走马上任后,便发骑在车师国(吐鲁番)屯田,着手整合天山以北的诸部,西域都护府十分紧张,加强了铁门关的防御,设铁门、它乾、楼兰三校尉守备,各率屯田兵千人,互为犄角,一个劲屯粮,哪怕匈奴再如元凤五年那般大军来袭,汉军也能守个一年半载,只要乌孙来援便能解围。

    但屯田一年后,匈奴真正的进攻对象,却是乌孙。

    “先贤掸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比右贤王还麻烦,看准了汉匈争夺西域最关键的一环,正是乌孙。”

    “没错,今年春,匈奴单于忽然调诸王西来,以先贤掸为首,征发车师兵数千,与单于派来的数万骑,共侵乌孙。”

    乌孙、匈奴共分后世的北疆地区,其中乌孙核心在伊犁,东界在塔城,匈奴右部诸王则占据了准噶尔盆地,右谷蠡王庭就设在乌鲁木齐一带,双方的分界,大概在克拉玛依。

    而如今,匈奴却越过了这条界线,拿出了百多年前,冒顿灭月氏的气势来,猛攻乌孙,一来是为了报复乌孙元凤五年帮助汉军,二来是想一举解决这肘腋之患。

    冯奉世道:“下吏亲自去乌孙看过了,损失确实惨重,春季几场大战下来,不但丢了东部的车延、恶师地,几百里的牧场拱手让于匈奴,更被掠走了上千落民众。”

    傅介子最关心一件事:“果如粟特人传言的,泥靡、乌就屠与其母投靠匈奴了?”

    冯奉世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放下:“还没有,因怕手下的翕侯不从,他们没有直接反叛,但乌孙叔侄相传,国内部众统属复杂,这两个胡儿与其母早就在乌孙北部自成一系,坐拥数万落部众自保,任凭昆弥被匈奴攻击,却不发一兵相救。”

    也难怪乌孙号称控弦十万,却被匈奴人几万骑打得这么惨,原来是起了内讧实力锐减,还得分兵提防家贼的缘故啊。

    幸亏乌孙家大业大,地域广袤,还有一道高大的天山支脉博罗科努山挡在伊犁河谷与匈奴中间,否则就要走东胡、月氏的老路了。

    数月前,乌孙遭到袭击时,就立刻遣使者来求援,曰:“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

    可西域都护府辖下不过四千余人,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只能安抚乌孙人后,立刻向朝廷请示,傅介子只能加强守备,同时每个月都派人去了解局势。

    冯奉世又道:“下吏抵达赤谷城时,正好匈奴也派使者来,提了要求。”

    “什么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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