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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昌邑国有哪些臣僚?”

    霍光看向御史大夫蔡义,蔡义便将名单一一报上。

    “汉制,王国置相、中尉、太傅、内史等各一人,皆二千石,又有郎中令、少傅,秩千石。”

    “安乐,巫蛊事时为北军粮吏,举咎护军都尉任安,迁官,始元五年为昌邑国相,统众官,总纲纪辅王。”

    “王吉,琅琊人也,以孝廉补授若卢县右丞,不久升任云阳县令,后举贤良,参与盐铁之议,元凤二年,为昌邑王中尉,掌武职,备盗贼”

    “郎中令龚遂,山阳人也,以明经为官,始元六年至昌邑郎中令,护卫左右。”

    按照七国之乱后大汉管理诸侯的新规矩,相、中尉、傅不得与国政,辅王而已。其实权在内史,治国如郡太守、都尉职事,有权调除吏属,向长安负责。

    所以汉初时,王国相经常跟诸侯王相爱相杀,是高风险职业,七国之乱后,一来诸侯王没了实权无力造反,二来国相也不太管事,双方关系就和睦多了,只是国相为长安直接任命,兼有监视诸侯王的任务。

    蔡义还提到了一件事:“昌邑王少傅为夏侯胜,先为尚书博士,元凤五年因天雷之争罢官,归于昌邑,年初被昌邑王升为少傅,教王子学书。”

    昌邑本就是夏侯尚书学派的大本营,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样一来,昌邑王那边,居然有两个跟任弘有过节的人?

    霍光心中了然,觉得有趣,虽然对昌邑潜邸之臣要了解,但说实话,若主人不行,鹰犬再厉害又有何用?

    他选择昌邑王刘贺,当然不是因为其“贤孝有为”,霍光听说过刘贺的两个事迹。

    一是这位昌邑王年少失怙,被昌邑国的奴仆们伺候养大,于是对待下人不讲究尊卑,常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还出手大方,赏赐无度。

    其二则是他不喜五经,倒很喜欢打猎,驱逐奔跑于封地内,被某位想抓政绩的兖州刺史举报,说成“行为无法度”。

    且慢,这不是和广陵王一样的罪名么?

    在霍光看来,这其实没什么,孝武皇帝做了天子后,还在长安附近跑马打猎踩踏百姓农田呢。

    最让霍光中意的,是昌邑国内史和国相安乐给朝廷打的小报告,说刘贺“清狂不惠”。

    说白了就是不够聪明。

    霍光就需要这样的人做“康王”啊,吃喝玩乐没事,喜欢打猎也没事,南面垂拱,政由霍氏不是挺好么。

    毕竟英明的天子,霍光已经侍奉过两位了,心累。

    大将军做事永远有两手准备,虽然事出紧急选了昌邑王,也略知其为人,但还是仔细试探一番,了解他真的清狂不惠、游猎嬉乐呢,还是装出来的!

    不可不防啊,君不见,昔日周勃、陈平迎孝文入主未央,看中的是“辅佐善良厚道的人继位则大臣放心”。

    放心个屁!

    前脚置吕氏出身的发妻和四个儿子于死地,后脚就开始挑拨周勃、陈平,让列侯分成两派各个击破拉拢。最后借口让他们就国,将老周一脚踢出长安,最后甚至还系于狱中,为小吏所辱。

    霍光可不愿落了那样的下场,所以这次派去迎昌邑王入朝的人,可得好好挑选一番。

    “当年曲迎孝文入长安的人都有哪些?”

    太仆杜延年禀报道:“典客、宗正、太中大夫、中郎将。”

    典客就是现在的大鸿胪,专门负责诸侯事,太中大夫则是现在的光禄大夫。

    “大鸿胪韦贤属吏刘子雍,伙同诸生诽谤朝廷下狱,韦贤未能阻止,已主动辞官,子公,你做过大鸿胪,暂代其事,这次迎昌邑入朝,便以你为主!“

    田广明应诺,他是霍光的心腹,又是老臣、九卿,军功显赫,以他为首足以主持大局。

    “光禄大夫的话……让丙吉去吧。”

    丙吉也是霍光的人,他乃是儒生大本营鲁地人,却是学律令做狱吏出身,在巫蛊事后负责过关押犯人的郡邸狱,后又迁大将军长史,霍光甚重之,不但让丙吉做了光禄大夫,还加给事中。

    有丙吉和田广明这两位亲信在,这次迎昌邑王路上发生的事,刘贺及其藩邸群臣的言辞反应,都能一件不差地传到霍光耳中。

    宗正刘德自不必说,霍光掂量了一番后,只差一个能用来试探昌邑王器量、心性的人了,这将是一枚关键的棋子:一边是藩邸旧臣,一边是与之有仇,却声名赫赫的朝中新贵,昌邑王会如何处理双方的关系呢?

    而被他敲打过一次后,先帝之“卫霍”在新君面前又会如何表现,也是霍光要观察的。

    霍光将那个人选说出来后,田延年、田广明等面面相觑。

    “大将军,可他不是中郎将啊。”

    霍光淡淡地说道:“现在是了……玉玺送到皇太后处去了么?”

    “送去了。”

    高皇帝斩白蛇的天子剑和从秦朝传下来的玉玺,都是新皇继位时,至关重要的道具。

    在这大行皇帝驾崩,而新天子未登基的特殊时期,它们就由皇太后上官氏保管,大汉的权柄,竟落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手里,虽然她也不过是霍光的印章。

    霍光依然记得,当年他初辅幼主,孝武皇帝灵柩停于未央前殿,一日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

    他遂召来掌玉玺的“尚符玺郎”,索要玉玺。

    那郎官不肯授,霍光想要强拿,郎官竟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

    时隔十余年,此言仍掷地有声,让霍光久久不能忘。

    虽然那个被霍光破例提拔的尚符玺郎,已经不知道去大汉哪个遥远的边郡做大官去了。

    而朝中群臣对自己唯唯诺诺,再无一人能站出来,制止他取玺。

    霍光该为此高兴得意么?可为何他心里,只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哀和疲倦呢。

    大将军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朝天子之柩重重稽首。

    而不多时,一封诏令,自皇太后处传出:

    “承皇太后诏,遣左冯翊兼行大鸿胪事田广明、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左中郎将任弘,迎昌邑王贺入京典丧!”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76章 昌邑国
    “道远……”

    杨恽从来不知尊卑,尽管任弘已是两千石侯,嘴里却仍称呼其字。

    今天任弘却不惯他,接完“皇太后”的诏后一扬眉道:“你这区区常侍骑郎,什么道远,不称呼西安侯也就罢了,我如今已为左中郎将,成了你上司,还不叫我上吏?”

    任弘接诏后第一件事,就是点了杨恽做亲随同往,因为他对郎官系统不够熟悉,杨恽却做了好几年常侍骑,知道郎官、郎卫底细优劣,假手于他挑人即可。

    杨恽嘿然,故意朝任弘作揖:“西安侯莫要高兴太早,敢问你这‘上吏’,当得了几日?”

    聪明人啊,任弘自己也知道,他这“左中郎将”绝非霍光忽然要给他放权,交付宿卫之责,只是拿他当棋子使唤,临时的差遣罢了。

    隶属于光禄勋的中郎将有三,分别是五官中郎将、左右中郎将,皆有统领期门、羽林,担负宿卫之责,五官与右中郎将分别由大将军的子侄霍禹、霍云担任,牢牢看着宫里。

    而左中郎将就经常空缺,一般是临出使才任命,因事而立,即时拜官,以示使者亲贵,毕竟是比二千石的高级官员啊。

    故当年汉武帝拜司马相如为左中郎将,使之建节往使巴蜀,贯彻皇帝的西南夷战略。又令张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第二次出使西域,去联结乌孙一同对抗匈奴。

    苏武也是以左中郎将身份使匈奴被扣留的。

    这种差遣式的任命,使命结束,自然也就做到头了。

    任弘颇觉无趣,只打着哈欠回答道:“大概能不超过一月吧。”

    “还真有可能这么久……”杨恽不知任弘话里有话,颔首:“道远可知当年文皇帝从接到朝中群臣之邀,到抵达长安,花了多长时间?“

    “多久?”

    “你不是看过我外祖父书中孝文本纪么?”

    任弘摸了摸下巴:“忘了。”他读书不求甚解,掌握大略即可,谁会将里面的细节都一一背下来呢。

    杨恽就背得。

    他低声对任弘道:“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张偃。”

    “壬戌,以帝太傅审食其复为左丞相。此后第六天,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灌婴兵亦罢荥阳而归。”

    “也就是这一天,诸大臣乃相与共阴使人召孝文皇帝。”

    “然孝文皇帝使人辞谢,又遣薄太后弟薄昭往见绛候,诸大臣使者及薄昭两度往返代与长安之间。而孝文皇帝则缓缓启程,至高陵休止,使其中尉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最后才于九月晦日己酉,乘六乘传至长安,舍代邸。”

    “共历时三十五日。”

    杨恽数学不错:“长安到代国中都,千八百里,长安到昌邑国都,千六百里,还真有可能走二十七天,当然,前提是这位昌邑王,与孝文皇帝一样谨慎。”

    别啊,任弘方才就那么一说,此刻掐指一算,真花这么长时间,他那怀胎九月的老婆都快生产了,这差事当真烦人。

    任弘和杨恽年轻人还好,一宿未眠不算个事,此番征昌邑王的主官,曾领兵出征的田广明也还算精神,另外两位就不行了。

    头发有点秃的刘德年纪不小了,从昨日天子驾崩后精神状态就不大好。对这位天子,他是报以很大期待,相信其能成为一代圣君。刘弗陵在时,大将军还能在朝中容下他、苏武、任弘这样的外人,孤臣们多少有点指望,可现在……

    “只希望新君,是孝文皇帝那样的人物吧。”刘德暗暗叹息,为刘姓江山忧心忡忡。

    另一位则是光禄大夫丙吉,头发花白,也是哈欠连天,每当忍不住时,则用宽大的朝服衣袖遮住嘴。

    任弘虽然也做过一段时间的光禄大夫,但因为这职务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与丙吉并无交集,此刻却走过去朝丙吉作揖。

    “多谢丙大夫。”

    丙吉连忙还礼:“西安侯无缘无故,谢我作甚?”

    任弘道:“听说丙大夫曾做过廷尉右监,征和年间治郡邸狱,审理巫蛊之事,连岁不决,很多人得以活命,平日里也提供衣食,不使狱卒虐待。”

    “当年弘为祖父牵连,虽才三四岁,也系于狱中,侥幸活到远迁之时,算承了丙大夫的照拂,一直没找到机会道谢。“

    任弘还曾闻,汉武帝临终前,想要将邸狱关押的巫蛊相关人士统统处死,丙吉拦住使者郭穰力谏,最终使汉武帝收回了成命。并宣布大赦,邸狱里上千犯人,独赖丙吉得生,而大赦之恩又遍及天下。

    可惜汉武帝和郭穰都死了,而丙吉又低调不居功宣扬,故无人知道他当年究竟劝了什么话。

    算起来,刘病已,也是那时候得以赦免出狱的啊。

    “份内之事罢了。”丙吉低垂着眼睛,言辞谦逊,怎么看都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实人。

    但自从知道金赏真面目之后,任弘对这样的人反而更加小心,丙吉作为昔日大将军长史,能被霍光看中,不但提拔为光禄大夫,又加给事中衔,霍氏幕府之下,岂有庸碌之辈?

    嗯杨敞例外,对杨敞总是办砸事又总是被霍光原谅,步步升迁,别说任弘了,亲儿子杨恽都不明白是何道理。

    奉诏前往的几人聚齐后,田广明简单明了地说了下自己的安排。

    “皇太后有诏,令吾等征昌邑王典丧,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长安至昌邑千六百里,四天,吾等四天内必须抵达!”

    乖乖,日行四百里,也就是将近两百公里,足见事情之紧急,任弘出身行伍,马术虽然不如瑶光却也扛得住长途车马劳顿,平日里沉浸在书斋里的刘德脸色就苦了,这一趟下来,他老命恐怕都要颠掉半条。

    更糟糕的是,因为事出紧急,他们立刻就要启辰上路,连熬了一夜后觉都不能补一个,更别说回家取几件换洗衣裳。

    任弘决定不带萝卜了,这种高强度的赶路,是会跑死马的,这趟出差开公车吧。在一行人出未央宫时,只来得及让游熊猫将马牵回去,低声嘱咐他道:

    “告诉夫人和夏翁,我会尽快回来。”

    “此外,将白鹿原别院那些被夫人训练过弓马队列的女婢,带几个入尚冠里!”

    ……

    经由函谷关而东西方向横亘的交通大干道,过洛阳向东,途经大梁而抵达于号称“天下之中”的定陶。过了陶,再向东稍行,就是昌邑国地界,便是后世鲁豫交界,菏泽一带。

    任弘听说过,秦汉之际的风云人物彭越,家乡就在昌邑,于巨野泽中打渔为群盗,在诸豪杰相立叛秦时,没有急着扯旗,而是观察形势,很晚才下场。也没有立刻依附哪一方,只与刘邦有点交情。

    所以项羽分封时,当然没彭越的份。

    不过彭越带着手下的水寇,却让项羽吃尽了苦头,他以昌邑、巨野泽为大本营,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俨然是“游击战”的创始人。

    汉五年秋,刘邦大军撕毁鸿沟之约追击项羽,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军、齐军食,保证了大军在垓下前的补给,居功至伟,故事后被封为梁王。

    虽然最后还是逃不过被做成红烧肉酱的命。

    一百多年前就能提供数十万大军的口粮,可见农业发达,如今的昌邑地方虽然不大,但却十分富庶,又有定陶菏水水陆交通之利,工商农业虞猎都十分昌盛。

    入其国境后,虽是傍晚,却见卢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

    “二十多个县,七十余万人口,是俺们敦煌的二十多倍啊。”

    任弘暗道:“看来李夫人临终前故意以被掩面,不与汉武帝见面,以使他更加念念不忘自己完美的容颜,好让兄、子继续得宠,这一招是管用的。在这做诸侯王,可比河间国那穷乡僻壤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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