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他心中生出一阵厌恶和愤怒,只想快点说服焉耆王投降汉军,好回车师去,好在平日军宿敬而远之的拜火僧,居然也在力劝焉耆王投汉!
“大王应曾听说臣讲过经,阿胡拉玛兹达是光明的化身,安格拉曼纽(ahriman)是黑暗的化身。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六大善神,宇宙,世界和生灵,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和对立。”
“恶神不断侵袭世间,败坏道德,与善神作对,双方在人间大战。”
“而在善恶最终决战时,世间每个邦国都要加入进去,帮助前者终将战胜后者,迎来永久的光明!”
拜火僧握住了焉耆王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现如今,这场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决战,已经到了!”
焉耆王有些动容:“穆护的意思是……”
拜火僧道:“没错!匈奴残暴,阻断商路,诸王无法约束部众,时常会抢劫城郭商队。如此看来,匈奴岂不就是丝路上的恶神仆从?从不生产,只知破坏,给西域带来混乱与纷争。”
“而大汉却恰恰相反。”
他举起双手道:“大汉出产丝绸,物产丰饶,让商贾有取之不尽的珍贵货物。匈奴统治下混乱的楼兰、鄯善,在投降大汉后,都变得安定富裕。如此看来,给西域带来安定的大汉,岂不是丝路上的光明化身?”
焉耆王和军宿都不知道,这却是许多年前,任弘和粟特人萨宝史伯刀达成的交易开始起作用了。在大汉同意互市,让粟特商贾专享转运资格,在玉门关外获得大量丝绸后,粟特人的屁股就坐到了汉朝一方,不但在各地为都护府充当间谍,史伯刀更在粟特五城邦大肆宣扬他的理念:
“阻碍商路,耽误粟特人买卖的就是恶与黑暗。”
“开通商路,帮助粟特人赚钱的就是善与光明!”
并非所有人都同意,但这位被焉耆迎为上宾的拜火僧,却是史伯刀同道中人,极力怂恿焉耆王。
“大王可知,为何当年任侯能在铁门关驱火牛为兵?”
“大王可知,城外的汉军,为何有牛头兵相助?”
这些事让焉耆王百思不得其解,他也很想知道啊:“为何?”
“阿胡拉玛兹达麾下,除了六大善神外,还有一些善界神,其中之一,便是牛精古尔苏万!”
他向焉耆展示了自己的手杖上的牛头雕塑,兴奋地说道:“城外那些所谓的牛头鬼兵,其实是火天神派牛精古尔苏万来助任侯击败匈奴!“
历史再度呈现出了其魔幻性,说来也巧,不管哪个文明都有牛头精怪传说,又或者说殊途同归。
这个真相让焉耆王极其震惊,如此一来,一切匪夷所思的事,就都说得通了!
“原来任侯用兵屡有神迹,是有火天神相助啊!”
拜火僧再接再厉:“大王是继续伴随黑暗,继续让焉耆人受苦。还是投身光明,让焉耆永享安定富裕?”
得到了信仰支持后,焉耆王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站起身拔出刀,斩断了先贤掸送他的马具,狠声道:”我意已决,投身光明,驱逐黑暗!“
但就在这时,他的亲信匆匆来报:
“王,匈奴的千骑长,已经派胡巫登城头作法压胜了!”
……
焉耆城下,扛着个大树桩演戏的,正是力大的甘延寿,此刻却也昂着头看愣了。
却见焉耆那不算高的城头,从持弓的匈奴人中,出来了个披着羊皮,头插羽毛的匈奴胡巫,他举着布幡绕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匈奴就将一匹黑马硬生生扛上城头,由老胡巫手持绳索,当众给汉军表演起了……
“绳艺?”
任弘也有些懵,那胡巫将嘶鸣的黑马缚住前后足,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就绕着马跳大神作起法来。
汉人看不明白,休屠部的匈奴人却很清楚这是什么,脸上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金赏立刻打马过来告诉任弘:“西安侯,这是匈奴胡巫在作法厌胜!”
杨恽也想起了什么,给任弘说起一件记在《轮台诏》中的往事来:“当初征和年间,有边境军候上书,说在边境见到匈奴人派胡巫捆住马的前后足,放在障城,骑着快马过来说‘秦人,我把这些马送给汝等’。”
“此事传到朝中,孝武皇帝将缚马书展示给丞相、御史、二千石级朝官、各位大夫和郎官中学问渊博的人看,众人都认为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又查阅《易》,《大过》爻在九五,匈奴困败。”
“于是孝武皇帝大喜,召请方士和太史观星望气,还有太卜用龟、蓍占卜,都以为吉,时机不可再得。又说什么‘北伐遣将率军推进,在鬴山定能取胜。’为各将领算卦,结果是贰师将军最吉利。”
任弘扶额,吉利个屁啊!不过汉武帝确实是很迷信的,年轻时多么英明睿智的帝王啊,晚年却几乎走火入魔,因为方士屡屡欺骗他,便开始起用越巫和胡巫,希望能另辟蹊径找到长生之法。巫蛊之祸时,甚至同意江充带着上郡胡巫掘人偶,将事情弄得愈发混乱。
征和年间的战争结果自不用说,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冒进,在燕然山全军覆没,老李投降后没多久,又被胡巫坑了。那胡巫得了卫律好处,胡诌说前单于托梦,想要李广利殉葬云云,最终李广利被杀了祭天。
据说李广利临死前诅咒匈奴,死后风雪大作,迷信的匈奴人又怕了,竟为李广利设祠。
这事还有后续,杨恽道:“贰师惨败后,重合侯马通俘获了几个胡巫,这才知晓缚马的缘由。原来匈奴但凡听说汉军将至,便派巫者在经过的各条道上和水中预先埋下牛羊,用来诅咒。至于把马捆住作法,也是用来厌胜汉军。”
任弘明白了,污染水源还有点用,霍去病或许就中了这一招,可城头缚马跳大神实在有点……
杨恽乐不可支,笑得肚子都疼了:“匈奴人大概是想用胡巫缚马作法厌胜,来破了吾等的‘牛头鬼军’吧。”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任弘摇摇头,举起了手,韩敢当、甘延寿等牛头武士退下,而在辛庆忌吆喝下,他们辗转数千里,再麻烦也舍不得扔下的军械则被扛了上来,调试瞄准了城头的胡巫。
只有科技,才能打败“魔法”!
“大黄弩,准备!”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313章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焉耆城里的匈奴人本就只有三千人,他们出了名的不擅长守城,当年卫律在单于庭筑城后,仔细想想怕守不住反而便宜了汉军,结果又拆了。
今日被困焉耆,匈奴人的希望,全在胡巫作法上。
然而汉人不守规矩说好的巫术比拼呢
城头龟缚黑马厌胜汉军的老胡巫,竟被大黄弩直接钉死在城垛上,用巫术打败“牛头鬼兵”的幻想也破灭了,匈奴人顿时士气大跌。
而城内的焉耆王和车师太子乘机发难,忽然倒戈,匈奴人被汉军和焉耆人困在城墙上,坚持了个把时辰就或死或俘,虽然焉耆人死了不少,但汉军几乎没有付出伤亡。
也就韩敢当胄上的牛角折了一只。
焉耆王龙阳和车师太子军宿来拜见时,任弘笑着扶起他们
“从此之后,二位就是汉焉耆王和汉车师王,等战事了了,长安会遣使者授印绶”
军宿从匈奴人质、落难王子一变为车师王,自然大喜,任弘遣人立刻护送他回车师,与被任命为车师国相的苏犹一起稳住车师局面。
至于焉耆王龙阳,任弘曾耳闻他有些小小的“爱好”,虽然挺恶心,但现在汉军需要焉耆,既然焉耆王主动反正,也没工夫管他。
焉耆土田良沃,谷有稻粟菽麦,畜有驼马,南去博斯腾湖十余里,有鱼盐蒲苇之饶,是汉军进取日逐王庭的基地。
而那个侍奉焉耆王的拜火僧也来拜见,汉话说得很溜“小人名射勿盘陀,乃是粟特苏薤城人xiè,在此替史萨比问候西安侯。”
提到史伯刀,任弘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老史在龟兹城女装,向自己发出警告的装扮,一模手臂,居然起了鸡皮疙瘩。
任弘听说,西域都护傅介子这几年和粟特人合作得不错,玉门关外的互市一年比一年大,都护还能确保南北道粟特商队的安全,甚至能对那些”大汉的朋友”减点市税关税。
为了减税,粟特人则要替都护府做眼线,潜入焉耆、车师乃至白山以北的匈奴地区,以经商为名打探情报。
只是匈奴也不傻,右贤王和先贤掸察觉不对,驱逐了领地内的粟特人,甚至派人劫掠粟特商队,更坐实了匈奴“恶神帮凶”的名号。也只有城郭小邦眼馋粟特人带去的货物,暗暗接待他们。
在粟特语中,射勿是神名,盘陀是仆人之意,这个高鼻浓须的粟特人不是商贾,而是传教士,怎么也跑来焉耆做了间谍
射勿盘陀道“是焉耆王对火天神感兴趣,将我从龟兹请来讲经,至于劝起反正之事,小人不敢居功,用史萨比的话说,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任弘这下明白了,传言果然不是乱说,焉耆王确实有点小奸小恶啊,若非世代传承,正常人类哪会脑子抽筋改信祆教。
虽然这些祆教徒习俗惊世骇俗,但任弘当然不会对他们喊打喊杀,毕竟粟特人和拜火僧都在为汉军背书,那些大汉光明匈奴黑暗的说法,就是任弘当初灌输给史伯刀的,史伯刀自然不信,但帮助汉朝,确实于粟特商贾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今日见当初埋下的种子有了收获,任弘心中一动,想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等射勿盘陀告辞后,任弘暗暗摇头“史伯刀已是粟特人中的英杰,极富眼光,早早与我合作,但哪怕是他,也会被眼前的丝绸利益迷了眼啊。”
今日粟特人和拜火僧为了丝绸互市的香饵,拼命在西域诸邦宣扬大汉是火天神选中的光明之军,一来二去,恐怕连他们自己人都信了。等十年二十年后,当汉军的赤黄旗帜越过葱岭,出现在粟特人老家河中地区乌兹别克斯坦,站在“撒马尔罕的金桃”前时,会发生什么
粟特人怕不是会欢欣鼓舞,欢迎这支来自光明之城长安的“光明骑士”,将他们从康居人、月氏人的奴役附庸下解放出来呢反正大汉作为世俗的王朝,祭祀泰一等神也是天子自娱自乐,民间则是哪个神灵就拜谁,几乎不可能像曾经的希腊征服者那样迫害异教徒,收税也绝对比康居、月氏低,定是粟特人理想中的统治者。
再想远点,祆教毕竟历史悠久,是曾经波斯帝国的国教,在安息呼罗珊等地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听说将祆教僧侣驱逐到河中的亚历山大,是唯一一个和黑暗恶神共享受诅咒者头衔的人类。”
任弘不由遐想“为善除恶,唯光明故。什么时候大汉指定谁,谁就是被所有拜火僧和祆教徒群起圣战的恶神帮凶,那就好了。”
他笑着看向西方“比如说安息,或者大秦”
安息、大秦都都太远了,大汉现在的目标,还是先挖掉匈奴这座大山。
汉军在焉耆扎营补给时,任弘令人将俘虏的匈奴千骑长押来,二话不说,按着往案几上一坐,就上他们破虏燧的传统刑具老虎凳,这简约而不简单的刑罚痛得那个千骑长哇哇大叫,开始求饶,问他母亲贵庚都愿意说。
任弘让赵汉儿做翻译,仔细审问了一番,关于匈奴诸王所在,关于乌孙战争进展。
“先贤掸的部众,果然聚集在日逐王庭”
在证实此事后,任弘拊掌大笑,还真给他猜中了,看来自己的计划是可行的。
但对乌孙那边的情形,奉右贤王之命在车师屯田的匈奴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匈奴已经快夺取伊列水了。
辛庆忌年轻,听到赵汉儿开始审问匈奴屯田细节时,觉得很惊讶“我还以为匈奴只会畜牧,不会种地。”
“匈奴已不是百年前的匈奴了。”
一旁的杨恽说道“元狩四年,卫将军北击匈奴,至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若不事农耕,赵信城距离西域和汉地都极远,哪来的积粟呢”
大概从那时起,匈奴人已经开始学着种地了,最初是利用从中原掳走的“秦人”作为农奴,渐渐的一些水土肥沃之地开垦田地,连匈奴人也学着抡几锄头。到了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匈奴时,农业已占了匈奴经济不少比重,雨雪数月导致谷稼不熟,已经让单于十分困扰了。
杨恽也发现了这点,摇头道“你还别说,匈奴人学大汉学得真快,长安往西域派出四千屯田卒镇守西域,匈奴也使四千骑田于车师,为右部准备战争的粮食。僮仆校尉亦是效仿孝武时的使者校尉,比西域都护设置还早。“
他是个爱动脑子的人,陷入了思索“礼记有言,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而如今西羌种田食谷,匈奴亦然,光用是否粒食来区分戎狄,恐怕是靠不住了。”
任弘笑道“礼记是五百年前的眼光,如何能用来看今日之天下那岂不跟楚人刻舟求剑一样。”
每个民族和国家都是不断学习变化的,不变的早就亡国灭种了。匈奴不愧是百蛮大国,能和大汉分庭抗礼百余年,凝聚力超乎想象,学习能力也确实不错。
难怪南匈奴到了东汉三国飞速汉化,成了五胡中最早一批在中原建立政权的。
想到这,任弘不由后怕,若是汉朝没有出一个汉武帝,一鼓作气猛攻匈奴,将适合农耕的河南、河西夺了筑长城圈起来。而是延续文景时的政策,一直绥靖到现在,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匈奴靠着学来的农耕技术,靠河南、河西之地,已成了加强版的大辽,强汉反而变屈辱纳贡百年的铁血强宋了
“幸好有孝武皇帝啊。”
任弘庆幸,汉武帝虽然有很多毛病,让文人诟病到了后世,但越是在这个时代呆的久,越是能感到,他,改变了大汉
这样一位皇帝,居然至今还没上庙号,确实有点让任弘替汉武鸣不平。
这时候,赵汉儿又从那千骑长嘴里,审问出了新的情报。
“他说,不止是车师,匈奴在右地亦有不少屯田,此乃右贤王身边那位吴先生之策”
韩敢当听了一愣“君侯,此僚口中的吴先生,莫非是当初与吾等一同随义阳侯出使楼兰的副使,吴宗年”
老韩声音太大,也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任弘没有回答,赵汉儿却事先被任弘通过气,不由面露疑惑,审问结束后,走到任弘身边低声道
“君侯,吴宗年为何要给右贤王献屯田之计,莫非他不再是假降,而是真降了”
第314章 潜伏
“西安侯,多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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