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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宋万一时语塞,而吕广粟和张千人听说有人回来,原本转晴的心情,也再度变得忐忑起来。

    他们都是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大智大勇,甚至如尹游卿那样,会犯蠢。

    就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众人站到了烽燧堠墙上,随着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视野最好的赵胡儿,却将上弦的箭,收了回来。

    他那张胡族圆脸上露出了笑,那个走在最前方,身骑赤马,披着黑色官布袍,头缠赤帻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后跟着的,则是屯长苏延年,还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屯戍汉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风,风尘仆仆,脸上甚至还有昨夜摔下马刮蹭到的伤,但眼中却神采奕奕。

    他纵马来到破虏燧前,仰头对众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

    和破虏燧见到步广候官来人时的欣喜不同,当凌胡燧的候望兵卒向程燧长通报此事时,顿时将他从卧榻上吓得跳将起来。

    “事情败露了!”

    这是程燧长的第一反应。

    其实早在伙同刘屠等人,谋杀知情的刘燧长后,程燧长心里便一直不安,这个月本该继续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听闻破虏燧的新燧长来了,他还特地打马过去试探,见任弘年轻幼弱,这才放下心来,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梦里看见了数不清的黄金和名马,从塞外纷沓而至。

    岂料今晨醒后,迎来的却是来者不善的步广候官吏卒!

    梦果然是反的啊。

    如惊弓之鸟,程燧长立刻唤来燧中的助吏、伍佰,让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细软跑路!

    在顶头上司的候长拉拢下,参与奸阑出物一年来,程燧长是有所觉悟的:纵人走私虽然获利巨大,却也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勾当,一旦败露,律令写得明明白白,必死无疑啊,故万万不能心存侥幸!

    甚至连家眷也顾不上了,自己先脱身再说罢。

    程燧长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带足。

    他从事奸阑所得的钱物,早就换成了黄金,裹在帛中,藏于卧榻下的暗格里,此刻取了出来胡乱塞进褡裢,便出门骑了马,借口去巡视天田,与同党五人出了长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乱,他们的准备没程燧长充分,大袋的钱背在身上哗啦作响,手里还拎着大刀、剑及铍等武器。

    程燧长不忘宽慰众人:“二三子宽心,等去了匈奴,右犁汙王的王子会按照承诺,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黄金丝帛,可在北山换得不少牛羊,待到时机成熟,再想法子让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汙王是占据河西走廊以北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镇北山近汉塞之处,汉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导。

    但程燧长的美好愿景,在走到疏勒河边的胡杨林时,便戛然而止了!

    却见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经之路上,已有十余人借着林木遮蔽,从破虏燧摸了过来,早早等候在此。

    屯长苏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长戈,威风凛凛,材官们则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准,其中就有破虏燧的燧长任弘。

    任弘眼睛瞄着弩机望山,上面的第三个刻度,正好对准程燧长那张满是惊愕的脸,露出了笑:

    “程燧长,别来无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约,来寻你吃酒,请教如何做个好燧长了!”

    ……

    ps:第二章在中午。

    下层官吏集体逃亡塞外的事件,见《居延新简》ept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长安亭长王闳及其儿子、攻虏亭长赵常以及客民赵闳、范翕五人盗窃官府钱财、携带刀、剑等兵器,兰越甲渠当曲塞逃亡。




第36章 胡汉
    “事了了?这么快。”

    当早食时分,任弘爬上烽燧时,虽已困倦不已,但仍坚持守好这班岗的赵胡儿便知道,凌胡燧的抓捕行动结束了。

    任弘坐到赵胡儿身边,递给他一根羊肉脯,自己也撕了一片边嚼边道:

    “程燧长是明白人,当场引颈自戮,其余四人想要逃窜,当场被射死了两个。韩敢当则身先士卒,活捉两人。其中有凌胡燧的助吏,应该能问出点东西来。”

    “这么说,任燧长杀人了?”赵胡儿看向任弘,发现他捏着羊肉脯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有。”任弘将手收到背后。

    “射歪了?”赵胡儿似笑非笑。

    “射中了,但不及步广候官的材官们动手快,等我发弩时,射到的已是一具尸体。”

    任弘方才射出去的弩钉在人的身体上,破开皮肉而入,哪怕已是死人,那感觉却很难忘记。

    但倒也没吐,反而有些饥饿,他也不晓得自己这种情况正不正常。

    “凌胡燧剩下的五个人参与不深,程燧长甚至都没打算带他们一起逃,都被苏延年的属下在燧中当场抓获。现下已同钱橐驼、刘屠、冯宣三人一起,被押去步广候官受审问了。”

    “他们将尹游卿的尸体,也带走了,令史要查验,之后或许还会召你去问话……”

    任弘回过头,能看到载着罪犯和尹游卿尸体的车,沿着他昨晚走过的路远去,叹息道:

    “昨夜的事,我都听宋万和吕广粟说了,若尹游卿不犯糊涂逃走,而是如实告知,我或许能设法保住他性命。”

    赵胡儿将羊肉脯塞进口中:“燧长毕竟才到破虏燧第三日,与燧卒交情尚浅,尹游卿素来胆小少言,是他自己选了条死路,怨不得别人……”

    任弘笑道:“是啊,交情尚浅,所以有些事,燧卒不敢禀明也正常,谁没有一点不能为人道哉的事呢?”

    “比如你,赵胡儿。”

    任弘看向他:“其实你和尹游卿一样,对凌胡燧奸阑出物之事,也早已察觉了罢!”

    赵胡儿抬起头:“何以见得?”

    任弘笑道:“赵胡儿,你是个好猎手,先前与我一同巡视时,天田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凌胡燧每个月都放人偷偷越塞出境,虽然次日都让人清理痕迹,但总还有遗留,以你的敏锐,应是有所知觉的,此外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刘燧长,最初又是如何发觉奸阑出物之事的呢?”

    话说到这份上,赵胡儿也不再隐瞒:“不错,是我先发觉凌胡燧奸事后,暗暗给了刘燧长线索,然后……”

    赵胡儿摇头:“刘燧长就犯了蠢,因为侄儿刘屠也卷入其中,一时心软迟疑,被害了。”

    任弘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你清楚事情全貌,却只字不提,但又有意无意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例如案发处的脚印多寡……当初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时,你为何不如实禀明?”

    赵胡儿指了指自己头上道:“任燧长看到了什么?”

    “辫发?”

    赵胡儿道:“不错,所有人都能看到辫发,看到一个胡父汉母的燧卒,说好听点是归义胡,说难听些,就是养不熟的狼。”

    “我当年烧了毡帐,逃离匈奴,是打算听母亲的话,回到塞内,试着做一个汉人。”

    “收留我的赵燧长还活着时,对我极好,我也将自己当成了汉儿,扎过发髻,但后来才明白,不论我发式如何,左衽还是右衽,在别人眼中,我永远是来自匈奴的胡儿!”

    他握紧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虏燧十年了,没有人资历比我老,我甚至射杀过近塞的匈奴胡骑,也算有功,但却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轮不上。”

    “后来几的位燧长,也如防贼一般防着我,甚至连刘燧长也不例外,我察觉了奸阑之事后,只能暗暗给他线索,嘴上却不敢提。”

    “刘燧长死后,来燧中断案的令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这胡儿,反复盘问,若非我在刘燧长死时在东边天田与广汉燧卒碰过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当做案犯了。”

    他摊手道:“任燧长,若我一开始便实话实说,令史会信?你会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赵胡儿这十年来,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对他,不也有所提防么。

    一口气说完后,赵胡儿又笑道:“任燧长听完了,打算举咎我知情不报么?”

    “不。”

    任弘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此案已经了结,死的人够多了,不会有人再牵涉进去。”

    “此外,赵胡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休屠王子金日磾(midi)的……”

    ……

    “冠军侯霍去病击破河西后,匈奴单于责备驻牧此地的休屠王与浑邪王,二王商量着投降大汉,后来休屠王却反悔,于是被浑邪王攻杀,率其部众降汉。”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迁到了长安。”

    任弘指着赵胡儿道:“休屠王子金日磾当时年仅十余岁,和你从匈奴逃走的年纪一样,被安置在黄门署为天子饲马。”

    “后来金日磾因为所养的马膘肥身健,路过宫殿时目不斜视,天子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边。一些贵戚在私下怨恨,说:‘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你猜孝武皇帝听闻后如何处置?”

    “如何?”同样被视为“胡儿”,赵胡儿听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

    任弘是明白的,对汉武帝来说,金日磾这种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人,最容易培养成孤臣,而一身本领,却不受人待见的赵胡儿,又何尝不可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继续道:“到了巫蛊之事后,江充的党羽马何罗等人因为害怕被牵连,欲弑杀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驾临行宫时,暗藏兵刃而入!”

    “当时孝武皇帝病老,脾气暴躁,禁中只有金日磾在,他怀疑马何罗久矣,见其白刃入殿,竟奋不顾身,上去抱住马何罗,大声呼救!一起撞在瑟上,发出巨响,这才惊动了侍卫。”

    “等侍卫赶到时,孝武皇帝因为怕伤了金日磾而令他们不要妄动,岂料这时候,金日磾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将马何罗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脸肿!”

    赵胡儿闻言拊掌大笑:“妙极,匈奴人确实擅长角抵,每年秋后大会,都要摔上几天几夜……后来怎样,那金日磾得到赏赐了么?”

    任弘笑道:“经过这件事后,金日磾便以以忠诚笃敬而闻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辞世前,临危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在内朝官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霍光!”

    “如今金日磾虽死,但他已为列侯,金氏子孙在朝中为大官,恩宠有加……”

    “所以现在提起金日磾,天下人更多夸赞他的忠诚,他的笃慎,谁还敢说他是养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汉庭的胡儿?”

    “金日磾胡父胡母,但他对孝武皇帝的忠诚,对大汉的忠诚,超过那些长于汉地,血缘纯正,最后却投降匈奴的汉人无数倍!”

    说到这,任弘拳头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汉,这绝不是按血统来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认为自己究竟是胡,还是汉!看你的所作所为!”

    任弘故事讲完了,他拍了拍赵胡儿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尽忠职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迹,比起为了几个钱,纵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长、钱橐驼、刘屠,都更有资格做一个汉家儿郎!”

    言罢,留下赵胡儿一个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吕广粟在拌马粮,任弘遂大声道:

    “广粟,萝卜昨夜也立了大功!给它加一粒……不,两粒蛋!”

    ……

    惊心动魄的奸阑杀人案之后,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这十天里,破虏燧的日子恢复了平静,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广候官接受令史盘问外,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做着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会在《日作簿》上将一天的工作记录下来:除了巡视天田,候望烽火,修补长城外,他还得管理仓库甲兵、种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积积薪,加上炊事、记账,大汉朝每一个燧长,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张千人心思还在狗身上,吕广粟依然嘴馋,宋万对任弘毕恭毕敬起来,韩敢当时常嘟囔赏赐还不到……

    还有赵胡儿,在那天与任弘聊过后,他就再也没扎过辫发,反而工工整整结了发髻,用荆昝固定住。为此没少被韩敢当讥讽,但赵胡儿却只是一笑而过,不再把别人的话语当回事。

    到八月十二这天,尉史陈彭祖带着几个人,两辆车,再次来到了破虏燧。

    他一来,就告诉了任弘一个好消息:

    “奸阑案了结了!”

    陈彭祖那天带着任弘面见中部都尉,也分了一点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满载物什的牛车道:

    “任弘,我这次来,除了带新燧卒来补足塞防外,还给汝等送来了中部都尉的赏赐!”



第37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所以说,这起奸阑案背后的主谋,只是一个候长,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听陈彭祖说起敦煌郡府对这起奸阑案的判决,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们设想中的“大鱼”,破胡候官仅以失察免职,郡里只抓了一个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个比二百石候长下狱。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个局长腐化走私……”

    这距离任弘设想中“惊动长安”的大案有点远,他不免怀疑郡府是否放水,毕竟当初刘燧长的死,令史验尸后就是草草结案,让人不由生疑。

    但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与破虏燧众人的功赏直接挂钩的,还是对凌胡燧的举报和擒拿。

    与陈彭祖一同来的,还有一名年轻的官吏,看岁数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须,头戴一顶进贤冠:这是从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欢的装束,冠以铁丝、细纱制成,前高后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数量区别尊卑。

    这年轻官吏是一梁冠,想来只是曹掾佐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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