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果然是凌胡燧搞的鬼!”吕广粟叫了起来:“难怪他们的程燧长能骑高头大马。”
边境走私要没有烽燧放水,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按照刘屠的描述,凌胡燧也没有胆大到让走私商贩直接从燧里出塞。
毕竟除了燧长和助吏、伍佰外,其他的燧卒通常一年一换,全部收买代价太高了,也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让走私者乘夜翻长城,次日为其消除痕迹,是比较保险的选择。
因为两燧相距不过十里,声息可闻,若不买通破虏燧这边的人,很难瞒住。
所以就有了钱橐驼和刘屠,以及那个声称母亲生病,告假回家的人参与,刘屠方才就是想去凌胡燧通风报信。
任弘听着,忽然问道:“你一个月能得多少好处?”
刘屠抬起头,喃喃道:“五百钱,钱橐驼好像更多些……”
任弘摇头:“每月两头羊,却要冒着诛死的风险,值得么?”
刘屠为自己辩解道:“燧卒的钱粮低,根本养不活全家,再加上苦寒风沙,一不小心就物故了!正因如此,我才没禁得住引诱……”
做戍卒并不是无偿服役,每个月官府会发放三石口粮,河西地区谷贵,差不多也是五百钱,省着点的话,除了自己吃外,还能额外养活妻、子。
但这只是最完美的情形,就跟后世小公务员一样,吃饭永远是每个月消费里不高的一项,还要有衣、住、行甚至是疾病、丧葬、嫁娶、人情往来各项开销……三石粮食,若是家里有老人,养家糊口恐怕都有困难。
所以,在重利之下,不懂法的穷苦戍卒很容易被诱惑,哪怕是小吏,也会动心。
毕竟现在汉朝低级官吏的工资还没经历宣、成的两次加薪,任弘这种比百石吏每月不过八石的俸禄,半钱半谷,到手的钱不足六百,勉强能养活自己和萝卜。
所以,河西地区的低级官员,有第二职业本身并不算是违法乱纪,毕竟官家给的俸禄就这么些。一些靠近湖泊河流的燧长为了增加职业外收入,甚至会雇人打鱼、卖鱼,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走私除外,这已经触犯了国法,上升到了资敌的程度!
可惜,除了钱橐驼牵涉较深外,刘屠只是个外围马仔,对走私具体情形语焉不详。
见问不出更多,任弘拿起一块砖头,笑着说道:“现在说说刘燧长之死罢,这与你关系便大了罢!”
刘屠脚下还垫着三块砖一直没撤,现在看到砖头就怕得要命,倒豆子般将当日情形全盘托出。
“我叔父发觉了凌胡燧的勾当,但因为我牵涉其中,不好举咎,于是程燧长约其在塞外胡杨林里商议,原本说的是,想要就此打住,停止奸阑出物,我叔父便当做没看见……”
“但岂料当日程燧长却想要拉叔父也入伙,叔父严辞拒绝,于是程燧长便痛下杀手。”
刘屠说着垂下了头:“杀人的是程燧长,事后他将带血的刃往我手中一塞,说此事若要败露,我也难逃一死,不如活着,赡养叔父的家人……”
韩敢当听不下去了,上前对着刘屠脸上就是一拳:“你这弑亲之徒!竟还有脸去为刘燧长下葬!”
刘屠嚷嚷道:“我在叔父灵柩前献了好几千钱呢!”
说完另一面脸也挨了一拳。
如此一来,事情就全清楚了,破虏燧里一片静默,许久后宋万才抹着泪叹息道:
“刘燧长真是良吏啊。”
任弘道:“能坚守住本心,确实是个好燧长,可惜斯人已逝,吾等能做的,便只有将此案彻查到底!让刘燧长在黄泉下可以瞑目!”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程燧长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韩敢当力气大,刘屠双脸已经肿了起来,摇头道:“这我不知,得问钱橐驼……”
话一下子止住了,刘屠不傻,明白了任弘的顾虑所在,又精神了起来,抬起头大笑道:
“不过,我记得他提过一嘴,应是有的,程燧长背后的人,或许是候长,也可能是……”
“候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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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黑了
“任燧长,我虽没见过那些奸阑出物之人,但一月一次,运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绝非程燧长区区一小吏能吃得下,他背后,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纵容,要么是候长,也可能是候官!”
“候官?”
破虏燧中众人闻言,都心里一惊。
这件事,若是凌胡燧独自参与还好说。
秩禄为比二百石,管着六七个烽燧,爵位不过公乘的候长参与也还能接受。
但若牵扯到候官,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长吏,手握百里塞防啊,他们一群微末吏卒,如何与之对抗?
“胡言乱语!”
吕广粟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心里却是怕了。
“这刘屠所言,极可能是真的。”
而宋万也拉着任弘走到一旁,低声说起自己在边塞多年的见闻:
“敦煌与西域胡商的交易,主要是丝帛,匈奴的诸王贵人虽然也喜欢丝帛,但所需没那么大,他们主要对塞内这几样东西感兴趣,是商贾贼人奸阑出物的大头。”
“第一类是铜铁。”
匈奴虽然也有冶铁技术,但好的铁匠都在单于庭和左右贤王处,单于和左右贤王的嫡系用铁刀,射铁簇箭矢,其他小王的部落则铁器稀缺,不少胡骑只能使用骨簇石簇,所以塞内走私出去的铁器对匈奴很重要。
“第二类是谷物和田器。”
任弘颔首,他知道,匈奴虽然以游牧为主,狩猎采集为辅,但与汉朝、西域往来上百年后,也渐渐学着吃粟麦,他们发现囤积谷米,可以很好避免灾害对部落游牧经济的打击。
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汉朝在和亲时供奉粮食,或从西域诸国吸血。后来在自次王赵信提议下,明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开始在草原的肥饶地筑赵信城,种田屯谷。
虽然赵信城在漠北之战后被卫青一锅端,汉军大吃大喝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匈奴已尝到了种田的甜头,到丁灵王卫律主匈奴政时,更将农耕推广至匈奴左右地。
因战争、逃亡流入匈奴的汉人奴婢、贫民、俘虏,大多成了匈奴人的农奴,在各地为匈奴种田,这让匈奴人的食物变得多样起来,发动战争也有了更多底气。
正是这些改变,让匈奴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汉武帝晚年起,再度跟汉朝打得有来有回。
但匈奴自制的农具仍然粗陋,所以对汉朝改进过的先进田器十分渴望。
不论是粮食、田器还是铜铁,都能在匈奴换取不少黄金和好马——黄金是匈奴人从西域、康居等处勒索掠夺来的,好马则动辄数万钱,一趟走私下来,奸商获利何止百万!
但因为汉朝盐铁官营,对粮食买卖也有管控,不论哪一种货物,都不是普通商贾能轻易搜集到的,这场走私背后的靠山,地位绝对不低。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黑下去了。
任弘目光看向外头,心中暗道:“这大汉朝的边塞官场,会不会和这天一样黑呢?”
见众人迟疑,刘屠越发得意起来,大声道:“任燧长,要我说,这件事不捅出去还好,若是捅出去,最后死的是谁,还真不得而知。”
“不如放了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罢!”
“如何当做没发生?”
任弘却踱步走到院子中央,说道:
“数日前,刘燧长,一个尽忠职守的良吏,竟被同僚亲戚残忍杀害,至今尸骨未寒。”
“而每个月,都有数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
“北山的匈奴人,可以靠那些铜铁,换下骨簇石簇,装备锐利的铁箭。他们逼迫像冯宣那样的汉人奴婢,手持精良的田具劳作,积粟屯粮,吃得饱饱的。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时,用力挥动铁刃,斩向吾等的脖颈!”
汉匈的冷战不会持续太久,新的战争一触即发,烽燧一时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样货物,都会成为绞死自己的绳索!
“一旦长城失守,胡人的马蹄会践踏良田,张弓将吾等背后的乡里,射成一片火海。”
任弘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悬泉置的坞院,自己在这儿戍卫,不也在守护家么?
“他们会掳走吾等的家眷亲人,让汝等的母亲、妻、女在匈奴受尽凌辱。”任弘看向赵胡儿,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在认真听着。
“彼辈会肆意杀戮反抗者,将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撕得支离破碎。”
韩敢当咬紧了牙关,他的妻儿,就是在几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被屠戮的,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残,但再性情纯良的人,在战争中也会在鲜血刺激下,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然后你让吾等当这些事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有?就为了每月区区五百钱?”
任弘揪着刘屠的衣襟,这厮已经面色惨白。
“我虽只是一个小燧长,守的不过是大汉十余里边塞,每月钱谷寥寥,却守得住寒苦,耐得住寂寞。只要我在破虏燧一天,就休想有一块铁,一把锄从附近流入匈奴!”
刘屠结结巴巴,想做最后的劝说:“任……任燧长,不要意气用事,你还年轻,仕途还长……”
任弘将刘屠一推,笑道:“是啊,我的仕途很长,而你这资敌求财的一生,就要到头了……”
“抬起他的脚!”
“诺!”
吕广粟也听得激动,将刘屠脚抬起来,无视他杀猪般的惨叫。
任弘拿起第四块砖,塞到了刘屠已伤痕累累的脚踝下。
“这块砖,就是我的回答!”
……
老虎凳四块砖,这已经是人类能承受的极限,刘屠的脚直接折了,撕心裂肺的叫停止,竟已痛得晕厥过去。
“燧长方才说得真好,不愧是识字的!”
如果说,先前还疑虑任弘太过年轻的话,经过这一日的事,韩敢当对任弘的已十分佩服。
赵胡儿也终于不再如孤狼般置身事外,主动过来问道:
“任燧长,吾等现在该如何做?”
韩敢当摸着腰间的刀道:“不如杀去凌胡燧,将那程燧长抓起来,也让他尝尝这木几的滋味!”
“不行!”
宋万连忙阻止:“吾等就算不留人看着烽燧和罪犯,满打满算,也才7人,而对方是满员十人,如何打得过?”
韩敢当却不以为然:“假装去串门,走到燧中,忽然暴起,我老韩一人能斩三人,赵胡儿的弓术也能射死俩,剩下的由汝等一对一……”
老韩很乐观,但任弘考虑的却更多:
“一旦白刃相交,凌胡燧便会燃起烽火积薪,引其他烽燧来援,很可能有其同党。就算没有,黑灯瞎火间吾等也解释不清,若程燧长反诬吾等勾结匈奴进攻烽燧,那就彻底洗不清了!”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千人建议道:“程燧长今日不是约任燧长去吃酒么,吾等不妨反邀他过来?”
赵胡儿冷笑:“夕食已过,天色已黑,大半夜邀人走几里地,来烽燧饮酒?任谁都会起疑。”
“就算骗得程燧长过来扣下,凌胡燧其他人察觉不对,也会向幕后主使报信。”
任弘颔首,赵胡儿说得对,这法子破绽太多,还有派谁去呢?只要言语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韩敢当急了,直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内众人:“思来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稳妥的法子,将此间情形如实上报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应是没问题的,作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愿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捞钱,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风险巨大的勾当。
除非是身在汉朝心在匈,铁了心要当汉奸,若真如此,敦煌的边防就烂到根了……
吕广粟担心道:“可刘屠不是说了,奸阑出物背后的主使,要么是候长,甚至是候官啊!万一他截了吾等的上报,杀人灭口……”
任弘却反问他:“就以最坏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纵人奸阑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觉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张千人:“凌胡燧,属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长。”
“而吾等所在破虏燧,则属于步广候官的左部候长……既然奸阑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广两候官有可能。”
“不会是步广候官。”
任弘笃定地说道:“汝等不是奇怪,我年纪轻轻,为何能来此为燧长么?”
众人都看向他,这确实是埋在他们心里的谜题。
任弘笑道:“数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举荐了我,然后中部都尉让步广候官找个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广候官是幕后主使,大可将附近几个燧长都换成亲信,如此便能万无一失。但他却在刘燧长死后,偏就让我来到刚出事的破虏燧。”
没有人会这样自找麻烦,按逻辑来反推,步广候官是没问题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边的破胡候官头上……
听说直属上司不是内奸,上报应该不会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宋万依然忧心忡忡:
“可候官毕竟是候官啊,万一官官相护,吾等小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任弘知道,是时候为众人打打气,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趟过这凶险的深潭了,遂大声道:
“也不瞒二三子了,那个举荐我为燧长的大人物,虽然和候官秩禄相同,但实际的权位,却是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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