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就是大半天里二人唯一对话,其余时间只能用眼神交流。
直到高庙的数军实与策勋等仪式完毕,到了下午时分,天子改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大朝会。随着公卿、将、大夫、百官各陪坐定,蛮、貊、胡、羌朝贡毕,又见宗室诸侯,众人依次上前,殿称万岁。
眼看天色都快黑了,连属郡计吏都已完成了觐见,才庭中举起燎火,令太官赐食酒,西入东出,伴着群臣觥筹交错,气氛才从肃穆变得稍稍轻快起来。
这时候,刘病已才能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找个了由头,大声问任弘道:
“振旅之时,西安侯及将士皆高呼‘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不知是何缘由?”
……
殿上群臣也想问这茬呢,却见任弘一笑,起身道:“敢告于陛下,这却是蒲类将军在石漆河一战中的事迹。”
“臣从乌孙赶往右地,迟了数日,错过了此战,只事后听蒲类军中士卒说,时匈奴右贤王、右谷蠡王将十余万众,围我军四万骑,又令骁骑上百来挑战,皆射雕者也,大呼:‘斗来’!”
“而蒲类将军谈笑之间不以为然,待射雕者近至数百步内,便亲操大黄弩射之!”
任弘斟酌自己用词是否妥当,继续道:“蒲类将军发三矢,辄杀三骑,于是虏气慑,不久便败亡遁走了。今日蒲类将军在河西统帅大军,未能亲至,臣特让士卒唱其功。”
此事让刘病已和霍光都大奇,霍光看向韩增:“强弩将军,确有此事?”
大体上是不错,但赵充国亲操大黄弩是什么鬼?可韩增作为友军,也不好说没有,那倒成他心胸狭窄掩人之功了,只言:
“臣的阵列距蒲类将军尚有数里,只听闻翁孙确实以大黄弩射败匈奴斗将之骑。”
“蒲类将军……已过六旬了罢?”刘病已看向九卿,田广明起身道:
“翁孙乃建元四年生人,如今已六十有四了。”
“六十四尚有如此之勇,蒲类将军壮哉,真乃汉家之廉颇!”
不止是刘病已感慨不已,连殿内不明真相的百官也喝彩起来,乖乖六十四啊,多少人这个年纪已经下不了床榻了,而赵充国还能横行大漠雪山数千里。
他们能够想象一个白发苍苍老将,愤怒之时一手抢过要两三个人才能开动的大黄弩,连发三矢,箭无虚发的场面。
虽然李广也曾单兵操作过大黄弩杀匈奴贵人,可那会他年纪也没赵充国这般大吧?
“史官,还愣着作甚,快将此事,连同将士所唱记下来!”
可怜赵充国不在场,不知自己已成了大朝会上最出风头的传奇,太史令再记上一笔,假的也成真了。
任弘之所以不遗余力做赵吹,是有自己小算盘的。
无他,今日他们西凉铁骑一部风头太盛了。
振旅时他作为蒲类军代表,走在韩增前面就算了,在高庙中策勋时,祁连、虎牙、度辽三军几乎啥都没捞到,韩增也不过益封三千五百户而已,强弩一军麾下,因为没追上右贤王,也只多了一个关内侯。
但任弘这边,除了他本人益封四千户,一口气成了六千户侯外,手下四个曲长,居然冒出来三个列侯,一个关内侯!
辛庆忌以斩乌禅幕须、卢屠王之功,加上七战斩获两千余级,封“新阳侯”,邑八百户。
那边赵充国年迈而勇,这边的辛庆忌,却因为跟着任弘一路大胜,一不小心成了大汉开国一百三十余年来,最年轻军功侯,为此朝廷特地为这个年轻新人挑了“新阳”作为侯国名,位于汝南郡,本是开汉功臣吕清封地,六世后因酎金案而废。
而尴尬的是,因为辛武贤打了杨恽那一拳,被认为是争功殴打友军,遭到了赵广汉弹劾,原本因老辛出力应该能得到的关内侯就这样没了。
老子白跑一趟而儿子封侯,不知辛武贤得知后,是否会收回将辛庆忌逐出辛家的决定。
另一位封列侯的,便是在车师等地屡立奇功,又在第七战里,奉任弘之命擒得先贤掸的赵汉儿了。一口气封了九百户,任弘几年前的也不过如此啊,至于侯名……
居然封了他“堂邑侯”!
任弘虽然在饮至时没听出来刘病已凯歌未言之意,听到赵汉儿受封侯名,哪能体会不到皇帝的用心?堂邑位于后世南京一带,放在大汉地方不算太好。刘病已大概是想要寓意赵汉儿虽为胡地归汉之人,却有张骞忠仆堂邑父一般的忠恳吧,反正汉武时的堂邑侯一系已经除国好几十年了。
而韩敢当、张要离两位曲长,斩首足够,可惜没能斩擒匈奴小王,只得了关内侯,韩敢当食五百户,张要离食三百户,眼下都得以登殿,辛庆忌年纪小有些羞涩,张要离没想到有今天,颇为局促,赵汉儿则抬头看着画屋朱梁,玉阶金柱愣愣出奇。
唯独韩敢当,竟有大将风范,对未央宫里的样式见怪不怪,他在任弘家吃白饭期间,没少跟他未央、上林转悠。而未央宫现在的主人刘病已,微末时可没少与他闲聊饮酒呢,而皇帝的丈人许广汉,更是经常在西安侯府喝醉,由韩敢当背回去好几次。
所以韩敢当面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振旅仪式折腾一天,他可是饿坏了。
前殿的群臣诸侯就没老韩这么好的胃口了,他们为任弘以一部之众,立了如此大功而惊讶。都在暗暗议论,说上一个能带着属下立功,一次封几个列侯、关内侯的将领,也就卫青、霍去病,勉强算上李广利三人而已。
这三位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有人言,眼下任弘相当于河南之战的卫青,河西之战的霍去病。
换言之,可以立山头了……
“也怪我,打得这么好作甚?”
任弘不由暗暗埋怨自己,在西域打兴奋了没收住。蒲类、强弩两军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都尉,西域都护傅介子那边,虽然也立了大功,但功劳多积到老傅头上,一口气益封三千五百户。
他手下的曲长们都差了点功劳,常惠、冯奉世、郑吉、孙千万都没捞到关内侯。
唯一比任弘高的,就是作为主将,加封五千户的赵充国了。
所以任弘努力想要让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赵充国身上,并造成一种假象:
我任弘,只是赵老将军山头上的一株小树苗啊!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任弘努力吹嘘赵充国时,却有人站出来,继续将任弘架在火上烤了。
却是新任丞相的蔡义,他将任弘七战七捷的功劳又说了一遍,提议道:“陛下,西安侯弘有功于国,当拜予将军之号,以示舍爵策勋。”
“臣附议。”
霍光起身跟进,这是预定好的程序,就任弘所知,两府那边早就通过此议了,大将军也没意见,只差让皇帝定下一个杂号将军的名称。
“可。”刘病已笑着,作为今日一个重要环节,拜将军的诏书他早就准备好了,便要让尚书令念。
将军之称古已有之,以将军称呼“一军”的统帅,这意义至今也没有太大变化,而在西汉,将军之号还不像东汉那般区分严格,只分为两种。
一是大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称为“重号将军”,后来因为卫青、霍去病的缘故,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皆可开府,也并入了重号之列。
除此之外的其他将军名号,则统称为“杂号将军”或“列将军”。
按照大汉近二十年来的朝堂默契,身为重号将军,基本板上钉钉能进入中朝。杂号将军则不一定,但也意味着在战争中,能够独当一面,统领一军,再不用给人打下手了!
所以能得到一个将军号,不止是荣誉,也代表兵权和话语权。
至于命名法则,其实并无惯例,或来源于他所统领的兵种,比如轻车将军、楼船将军。或因所征以名将军也,比如贰师将军,度辽将军,蒲类将军。甚至还文成将军、五利将军这种装神弄鬼的奇怪东西也混了进来。
甚至还有虎牙将军这种不知何故的。
总之在西汉,杂号将军的命名就一句话:皇帝开心就好,想咋叫,就咋叫。
尚书令已经展开诏书要读了,而任弘出列坐于庭中待诏,他今天从未如此激动,或者说忐忑过,因为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记得先前与刘病已各言其志时,他曾说过,想要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去征那遥远的葱岭以西。
如今这想法是没戏了,可别出于情怀,将这名号给自己了!
“别这样,我不想做征西将军,我是大汉的忠臣啊!”
任弘只在心中暗暗祈祷,却听尚书令念道:
“自有汉以来,多因所征以名将军,故孝武时有浮沮将军,匈河将军。今有西安侯弘,西征右地,救乌孙,降车师等三国,斩匈奴一臂,携名王首级而归。”
“完了。”一听用的是这个命名原则,又是征又是西的,任弘只觉得呜呼哀哉。
谁料尚书令话音一转:“然诗云,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戎车既安,如轾如轩。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故于四夷,先征而后安也,西安侯弘一征永逸,使西域安宁,故拜为……”
“安西将军!”
……
ps:第二章在傍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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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因所征以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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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振旅之礼,是根据周代春秋古礼加以改造的,可以追溯到周武王伐殷返回宗周告庙,无非是献俘授馘,饮至大赏四个步骤。
大部队留在城外,只任弘带着曲长屯长们,伴着凯歌入长安城,接受民众夹道欢迎,前往高庙。
高庙位于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作为“太祖高皇帝”之庙,是城内比未央宫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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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世界是你们的(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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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大朝会圆满结束,群臣兴尽而归,刘病已也回到了温室殿。
虽然在太皇太后上官氏搬去长乐宫后,许平君现在是未央宫唯一女主,但她的名分只是婕妤,未能参与大朝,只远远听着那边十分热闹。
“确实如此。”
刘病已坐在阶上,与妻子说起今日的见闻来:“钟磬并作,小黄门吹三通,谒者引公卿群臣以次入,群臣诸侯贺寿后。”
前殿下的广场周旋容万人,当真是举朝同庆,规模较他即位典礼大多了。
“之后又作九宾乐,杂耍的艺人扮作瑞兽,在庭中舞蹈,安息的幻术师到大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作跳跃喷水状。”
“又用两个丝绳系在柱子之间,相距数丈,西域舞女在绳子上行走,相对舞蹈,当她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彼此轻柔矫捷地擦肩而过,又能单脚独立在绳子上。更有身体柔软的倡优,弯曲身体,藏身在斗拱之中。”
遥远西方的魔术杂技在孝武时传入大汉,为宫廷生活添加了许多色彩。一时间钟磬并作,倡优歌舞,上演盛大的魔术杂耍,更有吐火、吞刀、玩蛇、驯兽的表演。
诸侯王和四夷西域的国王和使者们,看到这样辉煌绝伦的表演,都目瞪口呆,折服于天朝的强盛和富有,再呼万岁。
直到今日,刘病已才真切感受高皇帝那句话:“吾乃今日方知皇帝之贵也!”
过去他连作为宗室旁观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能坐于君榻之上,实在是令人恍惚。
“陛下与西安侯说上话了么?”许平君最关切这一点,低声询问。
刘病已收起了笑,摇了摇头,一整晚都没找到私下交谈的机会啊,幸好已通过那首《出车》交流过了。
这种感觉确实很奇怪,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极了他与许平君未婚时,在掖庭井边偷偷幽会时的感觉:明明掖庭里所有人,包括许广汉夫妇都知道他们关系,却又得故意保持距离,假装不熟,生怕做得太过被棒打鸳鸯。
真是又挠心,又刺激。
前殿那边的灯火,渐渐暗淡下去了,从今日开始,便是本始元年,属于他的年号,属于他的时代!
但一些事,也让刘病已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仍不过是大将军的傀儡。
他暗道:“我为西安侯挑的将军号,分明是‘征西将军’,却被大将军提议,改成了‘安西’。”
刘病已当然只能同意,事后便仔细琢磨尚书台拟定的拜将诏书中那句诗的含义。
“先征而后安也。”
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任何一个改名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刘病已隐隐能察觉到,大将军要在国策上,进行改变了。
孝昭皇帝第一个年号是“始元”,那六年里,大将军一板一眼履行轮台诏,顺应民意,让大汉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又开盐铁之会,屁股似乎坐到了儒生那边,博得舆论称颂。
而第二个年号是“元凤”,干掉政敌后,大将军暴露了他的真正目的,仍是孝武之策的忠实执行者,国策开始收紧,后三年更是不顾儒生反对,大力经营西域。
而只有一年的“元霆”就更不必说了,撇去废帝的意外,先平西羌,又征右地,靠着赵充国的老当益壮、任弘的果决敢为,一举完成了孝武、张骞五十年前制定的断匈奴一臂战略!
此事虽大振人心,大汉似乎完成了复兴,但孝昭时代积蓄的钱粮马匹,也消耗大半。
“征之,安之。”
刘病已摸着怀中,他从小就戴在怀里的身毒宝镜,觉得自己领会了霍光改任弘将军号的深意:
“看来本始年间,大汉不会有大的征伐,而要开始休养生息,保境安民了!”
……
而任弘也已回到尚冠里中,第一件事便是去隔壁杨家拜谒致哀,他初入长安时,杨夫人司马英没少照顾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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