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安西军的老卒们也在忙活,位于葡萄沟外向阳的平地上,有一座座模样怪异的屋舍,皆是用泥砖所筑,但墙壁却不封死,而是处处镂空,如同蜂眼。
这当然不是公厕。
而是任都护让中原匠人修筑的葡萄干晒房,透过其中的镂空孔洞,可以见到里面的晾架上,挂满了一串串葡萄。蜂眼式的墙壁让荫房四周透风,在秋季高温和穿墙而过的热空气下,葡萄粒很快被风干。
它们已不复收获时的饱满水灵,车师的酷热和昼夜温差,让葡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经过一个多月阴干后,水分蒸发,糖分凝缩于干瘪的葡萄干中,空气中散发着葡萄酸甜的气味。
老卒们在搬卸晒好的葡萄干,将其装到驴车上运去打谷场,万章旁边的人嘀咕道“之所以不让吾等去运,或是怕吾等偷食,说是一视同仁,皆为安西铁军袍泽兄弟,我看还是有所不同。”
万章则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吾等先前追随豪侠而游,刚入门的少年亦是要干些脏活累活,都护也没饿着吾等,莫要抱怨了,这葡萄在长安一颗都能卖一钱,一串百余钱,哪是吾等吃得起的”
然而等到傍晚回到营地时,轻侠们发现竟加了餐,平日纯素的烤馕里,加了十分足量的葡萄干,皆是紫色或褐色,这种葡萄甜馕口味独特,让吃腻了素馕的轻侠们尝了鲜。
抱怨顿时没了,按照长安的物价,一粒就是一钱,轻侠们都磕得很仔细,仔细品味这味道,虽然一年半载后他们就会吃到腻味。
他们不知道,这些葡萄干多为劣等的半成品,甚至是荫房中掉地上后扫起来冲洗的产物。真正上好的葡萄干,此刻正接受任都护和车师国相的检视。
苏犹家本是被匈奴掳走的“秦人“工匠,辗转来到车师,帮交河城挖了井后做了贵人,得到了一座葡萄园,后来靠机智帮车师老王免死,如今做了车师国相。
在车师多年,自然对葡萄十分了解,在初来乍到的汉人眼中,葡萄就是葡萄,可实际上种类繁多,有些甜度不高却合适酿酒,有些特别甜的合适鲜吃,葡萄籽小的合适做葡萄干,品级和价格差异很很大,可是一门大学问。
苏犹看着汉军送来荫房里阴干的葡萄,并非太阳底下暴晒而成的褐色或紫色,而是晶莹剔透的黄绿色,有些透明感觉,放在阳光下举起来,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果肉纤维。
绿色葡萄干,这是车师人眼中极品的标志,不但味道好,外表也极佳。过去挂在藤上仍其自然风干,往往越靠外面品质越不好,反而是内侧见不到阳光的葡萄干晒的最完美。
如今任弘却找到了提升品质的办法,让苏犹大喜
“将军的阴干之法,果然能晒出最多最好的色相。”
任弘笑而不言,他直接将两千年后吐鲁番成熟的荫房形制照搬来了,岂有不好的道理往嘴里塞了几颗葡萄干细细嚼着,让人迅速甄别分类,那些最好的葡萄干,大多数则要装到驼背上,运往中原。
“最好能赶在本始三年正旦大朝会前抵达,与于阗、莎车的玉一起,作为都护府的贡品。”
玉和葡萄干,这是都护府能拿得出手的两样特产,长安附近虽也种葡萄,但和吐鲁番的一比,就是个弟弟
任弘始终认为,单向贸易是不持久的,互通有无才是长远之法,还能给都护府创造点财政收入,早日自给自足,也省得朝中鸽派三天两头抱怨开拓西域毫无利益,尽是倒贴钱。
这些来自绝域的甜品,只要让皇帝带头吃一吃当活广告,定能在长安九市嫌弃一波风潮。引得诸侯列侯贵族争相抢购。就像中原的丝绸能在安息罗马卖出天价一样,越是遥远难得,就越会被当做炫耀地位和财富的奢侈品。
直接酎金夺爵抄家和告缗吃相太难看,用奢侈品不断割列侯贵族韭菜也是一个办法。
这几千皇帝认下的马仔轻侠,或许就要靠小小葡萄干的贸易来武装。
而到了十一月份,葡萄园收拾完毕,新藤已埋到了地下,葡萄干也甄别储藏起来,隶属于都护府的驼队带着大批贡物缓缓东行,轻侠们本以为能闲下来了,却又在治渠官的带领下,分发锄头铁锹之类,安排了新活。
“车师需要这么多井么”
万章这次不明白了,都护安排的活,是在车师绿洲上挖“井”,还不止一个,每隔半里地便掘一井,深十余丈,这活可让轻侠们累得够呛,与之相比,上个月料理葡萄园和修整沟渠只是热身。
五千人中,千人一曲,二百五十人一屯,五十人一队。每队都分到了一口深井的任务,干了十天后井已挖成,轻侠们累得半死,治渠吏则在地面上支起木架,用钩距对准远方时,万章看出了点门道。
轻侠们挖出的一百多口井,呈一条直线排列,从车师绿洲的田亩,一直延伸到了二十余里外的天山脚下,那里是雪水汇集的地方。
当治渠吏要求轻侠们下到井中,按照他画好的方向,在井下挖出一条通道时,有来自左冯翊洛水附近的轻侠便明白过来了,愕然道
“泰一在上,都护这是要吾等在车师,挖一条龙首渠啊”
第二章在晚上。
第386章 问渠那得清如许?
和万章这长安市肆里的偷儿不同,郭翁中是典型的仗剑游侠儿,还是小有名气的乡侠。
郭翁中祖籍西河郡,上一代时迁到了左冯翊莲勺县,之所以搬迁,是因为他父亲被征发参与了孝武时左冯翊的一项大工程龙首渠。
他对袍泽们说道“我父活着的时候,与我絮絮叨叨许多遍了,说是孝武元狩年间,有人上书天子,提议开一条渠,引洛水以灌重泉以东,可溉万顷良田。”
大汉统治关中,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修渠修渠,除了维护郑国渠外,孝武年间又修了六辅渠、白渠等等。三辅水利纵横,民得其饶,故歌之曰“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当时思想开放,官吏们胆子也大,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比如张安世的弟弟张卬为汉中守时,竟打算在褒斜谷地里修一条打通汉中与关中的运河,修一半后才发现水里石头太多不利漕运。
而龙首渠也是那个时代才可能诞生的产物因为沟渠要穿过商颜山,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开挖深渠容易塌方,于是改用井渠施工法。
郭翁中指点着他们眼下正在干的活道“便是如吾等一般,先凿井,这才深十余丈不算什么,龙首渠有深四十余丈的甚至挖出了龙骨来,井下相通沟渠行水,以绝商颜,故称之为井渠。”
当初一万多人,花了十多年才修完,但龙首渠修好后,效果也不太好。
“你这游侠儿倒是有点见识。”
来自敦煌郡的治渠吏走过来,他说此渠在河西叫“百眼串井“,便是修过龙首渠的匠人带到河西的,倒是很适合敦煌。
因为当地植被稀疏,若是明渠,流水到农田里不知蒸走多少,且地下潜流较多,于是以井渠在山前取水,输送到庄稼附近,再通过明渠口子流出来。
而如今,又被任都护用在了车师。天山脚下日头毒辣,水蒸发量大,且沙土善崩,而井渠能够将那些渗入地下土层的雪水收集起来,灌溉千顷土地。
这简直是为车师量身打造的技术,在火焰山下,水是最珍贵的资源,是车师人赖以生存的甘露,花多少人力经营都不为过。
因为郭翁中家就在龙首渠附近,父辈更参与其中,熟悉此法,治渠吏便想提拔他做队率,教游侠儿们如何在地下挖掘作业。
郭翁中应诺,表现得极其恭顺,这让几个认识他的人很奇怪。自从三辅大索游侠儿后,原本性情暴戾,横行乡里的郭翁中就好似变了个人。
“郭兄,你这哪像个轻侠恶少年,反似知礼的良家子了。”
郭翁中无奈笑笑,却不敢同他们讲自己的苦衷。
“当年在莲勺卤中殴打天子的人,就是我啊”
几年前,郭翁中还在莲勺县卤中乡为乡豪,有一日带着伴当们呼朋引伴,酗酒滋事,却被一个来自长安,到附近游历龙首渠的少年轻侠斥责,说他是恶侠。
于是大怒的郭翁中便召集弟兄们,将那个年轻游侠一顿好打
那少年才十四五岁,虽然嘴上功夫了得,但剑术其实就一般,不如郭翁中远矣,见他们人多势众敌不过,只能跑。
大概是祖传功夫作祟,少年跑得很挺快,其他人都被甩掉了,唯独郭翁中紧追不舍,甚至还开弓朝那少年射箭
少年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也被吓着了,嚷嚷着说自己是皇曾孙病已,让他勿要造次。
结果郭翁中哈哈大笑“你这孺子若是皇曾孙,那我就是皇太子,是你大父”
最后那少年轻侠还是跑了,郭翁中几乎忘了这件事,终日斗鸡走犬,仗势欺人,直到新皇继位,听说是“皇曾孙病已”时,郭翁中目瞪口呆,吓得正在吃的瓜都掉了。
不久后,针对三辅轻侠的严打来了,郭翁中也遭了殃,被赵广汉关在虎穴里生不如死。
他不懂律法,只偷偷跟人打听过“若是殴打了诸侯王是何罪”
结果却被告知“诸侯王都心眼小,无缘无故还会被其杀戮烧屋,若有冒犯,必死无疑。”
那揍了皇帝,岂不是大逆不道夷灭三族了
郭翁中只觉得自己铁定完蛋,当年骂的每一句话,揍下去每一拳,都能要了全家性命,他如今也有妻有女了,皇帝这次打压豪侠恶少年,说不定就是在找他
但让他意外的是,天子亲至时,竟未提及旧怨,更没在人头攒动中认出他来,反而宣布大赦,并告诉轻侠们“汝等随汉家天子而游”
郭翁中当场就哭得热泪盈眶,从此像变了个人似的,别人路上受不了吃苦抱怨连连,他只默默低头顶着风沙前行。
到了车师后,有人嘀咕说日子苦,与韩校尉路上许诺的不符,他们名义上成了安西铁军一员,实则仍是刑徒甿隶,是被骗来干活的,但郭翁中却毫无怨言。
他只默默下井、挖土、搬土,再靠木筐将土运上去,五千人被集中到了天山脚下,先打通一条两里长的井渠作为实验,要争取在土地冻结前完工。
这是极累人的活,轻侠们哪受过这罪,怨声四起,什么从天子而游,什么诅盟抛开旧时罪过,于兹重获新生,都比不上让他们休息一天让人向往。
很多人在井渠底下开始摸鱼偷懒,但郭翁中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发誓道
“我要成为为国为民的大侠,再在未央宫宴席上,向天子坦诚当年之事。”
而等他将一筐笨重的土从井渠里拉上来往后传递时,一抬头,却发现接下土筐的人不同寻常,虽也是一身干活的短衣,却戴着一顶鹖冠。
郭翁中看清此人后,顿时惊愕“大都护,你怎么来了”
轻侠恶少年们性情本就恶劣,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他们的偷懒抱怨,光抽鞭子不太管用,反而是任都护带着军吏们也参与到劳作后,有所遏止。
却见任弘挽起衣袖,卷起绔腿,带头下井挖了起来,他那匹据说有资格嚼新鲜葡萄的爱马萝卜,也挽上车拉了一趟土真就一趟,然后就回窝棚乘凉嚼苜蓿去了。
倒是任都护还时常来工地,戊己校尉韩敢当更能扛着两大筐土健步如飞。于是轻侠们的干劲又起来了,挖的挖,铲的铲,干得热火朝天。
“只可惜铁门校尉孙千万没来,他可是好庄家把式,使得一手好戈。”
任弘在休憩时还同轻侠恶少年们同衣食同劳作,与他们开着玩笑,吃一样的葡萄馕但郭翁中等人不知,任弘回去后就和军官们开了小灶,酒肉不缺,相当于比士卒们多吃了一顿。
倒是万章从跟随任弘来的军吏嘴皮上看出了端倪“唇上尤有油脂,恐怕是吃饱了才来的。”
但他吸取教训,没有直接说出来,劳心者嘛,费神,一天三顿,和他们一天两顿的毕竟不同。
只是万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天吃三顿的肉食者。
好在任都护承诺了,若能在十二月前修完这两里长的短渠,便椎牛宰羊,犒劳众人在西域少有牛耕,成年的牛已不可能再驯化它们耕地,比教上树还难,对老牛来说,杀了吃肉是最好的选择。
这让轻侠们加了把劲,赶在干旱的车师也迎来大雪,将土地和水统统冻上前,挖通了两里的井渠,完工当日,清澈的水流从丘下的暗渠流出,通过明渠将水输送到山前的田地里,此情此景让众人欢呼不已。
是日车师王军宿、车师相苏犹皆来庆贺,车师人又是赶牛又是驱羊,虽然他们也不明白汉人为何如此折腾,但既然任大都护当年能神兵天降夺取交河,或许也有其他能耐
任弘信守了诺言,不但让轻侠们吃上了久违的肉,还亲自下场,烤制起全羊来,那娴熟的撒料手法,一看就是行家,而宰肉的活他也亲自为之,这项工作对习惯了社祭的汉人而言,是神圣而尊贵的,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为之。
烤羊肉喷香,外焦里嫩,人人都想分到一块,但最后吃上的人寥寥无几。郭翁中运气好,抢到块羊皮连忙塞进嘴里,入口酥脆,还粘着烤干的羊脂。虽然他在故乡也家境宽裕,时常能吃肉,可却觉得这是此生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辛勤劳动的回报。
“乃公的肉呢,刚还在手里,怎就没了”
而一个抢到羊肋的幸运儿却嚷嚷了起来,左顾右盼,满脸疑惑,或许是拥挤中掉了而另一头,身材瘦小的万章却钻了出来,手里抓着根多汁的羊肋,笑眯眯地啃了起来。
虽然大多数人吃不上任都护亲手烤的羊,但还充饥的手抓饭,对累了一个多月的重任来说,也是人间美味。
而任弘看着这一幕,只有些感慨。
五千车师人加上五千轻侠恶少年,一个月才挖了一条两汉里,折合一公里不到的短渠。
而后世新疆的坎儿井有多长呢总数达一千多条,全长5000公里
这是一千多年里,每当农闲时,当地人便叩石垦壤,一点点修成的。
不是征服自然,只是改造自然,与之相谐而生。
天山赐予吐鲁番的雪水有限,是让它在沙漠里蒸发浪费,还是将每一滴水都利用到极致,根本不用选。
恶劣的环境就好比巍峨的王屋山,汉军做了最难的开头,剩下的就要交给车师人自己了,真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啊。穷尽一代人,能取得的成果可能不大,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每代人挖一段渠,百年之后,便能换来一个塞上江南
这时候,车师王和车师相商量后,举着酒樽来敬刚烤完羊分完肉,还一手油腻,口中阿谀“都护为车师修此神渠,车师人不敢忘了,此渠当命名为道远渠,好让车师百姓的子子孙孙永记都护恩德。”
任弘接过了酒,却不喝,却找了个高处站了上去,让韩敢当一声大吼帮自己吸引所有轻侠恶少年注意。
“常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车师是不该忘记,但挖了这第一条井渠的,不是我,是汝等来自大汉的轻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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