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他努力控制还在微微打颤的双腿,站了起来,想要在这个看不起自己的胡酋面前,挺直胸膛!
“我是大汉的兵,是破虏燧的吏,不降胡虏!”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2章 不退
宋万痛苦地趴在地上,因为拒绝投降,更不愿意说出燧里还有多少守卒,有何武器,他被一个匈奴百骑长从背后狠狠扎了一矛,伤了肺腑,嘴里咳出了血,伸手想抹,却越抹却多……
皋牙胥则将目光放在了长城一线,戴着扣弦铜扳指的手指向破虏燧
“这就是坏了我事,让北山断了铜铁来源的烽燧?它叫什么?”
“破……破胡燧!”
匈奴人当然不自称匈奴,字眼里更没有“虏”这种说法,而是自称“胡”。许多年前,汉武帝晚年白给了匈奴几场大败仗后,原本已经打不下去的匈奴又精神了,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眼下破虏也翻译成了破胡。
“破胡?我倒是要看看,是谁破谁!”
皋牙胥止住了要取宋万性命的匈奴人:
“不用补刀了,要让他痛苦死去前,看着自己守的长城和烽燧被攻破!”
这时候,一个骑骍马的胡将过来,在皋牙胥身边压低声音道:
“王子,别忘了右贤王让我们来这的目的!”
皋牙胥笑道:“多谢千骑长提醒,我不会忘。”
“我奉命带骑从来塞外广布疑兵,做出进攻敦煌的架势,好吸引酒泉郡汉军西移,如此便能让我父,以及右贤王率大军进攻张掖,为大单于重新夺取河西制造机会……”
匈奴大致上可分三部:单于庭,左方王、右方王,左右两部分别由左右贤王统领。
在汉匈连番大战后,单于庭迁到了漠北,且越来越往离汉朝西北的方向而去。原先地接上郡以西,遮蔽单于庭右翼的右方诸王,也相应向西迁徙,如今他们与河西四郡、西域接壤,匈奴这些年能缓过来,全靠右贤王麾下诸部不断从西域吸血。
傅介子今年在西域的活动,也惊动了匈奴,匈奴使者在龟兹被杀,这是汉朝想要重返西域的讯号么?但匈奴的应对办法,不是在西域等着与汉朝竞争,而决定釜底抽薪,对狭长的河西走廊发动致命一击!
若能将河西夺回,西域便不再构成问题。
皋牙胥和千骑将此番出现在长城一线,只不过是汉匈战争里,边角上微不足道的一子疑兵……
但他们对破虏燧而言,却已是灭顶之灾。
“虽然右贤王说不需冒险入塞。”
皋牙胥摸着唇上的胡须道:“但只来塞外走一圈就离开,恐怕难以让汉军相信,若能破几个烽燧,岂不更像真的?千骑长放心,我不用汝等右贤王部的人,只派自己的部落去。”
言罢皋牙胥命令道:“派人爬到左右长城上,盯着汉军动静。”
又点了方才给了宋万一矛的那名百骑长,他长着罗圈腿,手臂修长,头上前后各留了一撮毛发。
“百骑长乌兰,带着你的帐落丁壮们,在汉军援兵到来前,将这座烽燧,攻下来!”
……
“老宋!”
站在烽燧上,看着远处那红甲汉吏被匈奴人刺倒在地,韩敢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若非赵胡儿拦着,他非要翻身跃下烽燧去救不可。
韩敢当和宋万关系其实并不算好,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袍泽啊,晚上睡一个屋里听对方打鼾,下午大家还围在一起吃饭,开着和屎尿屁有关的日常玩笑,可眼下,却眼睁睁看着宋万殒命塞外!
“燧长,胡人过来了!”
而另一边,瞅见四里外的匈奴大军中,分出了百余骑朝破虏燧方向迅速逼近,张千人急了,力劝道:
“匈奴这架势,是真的要进攻破虏燧啊,宋助吏已丧生,其他几各出去巡天田伐茭草的人不知死活,吾等仅有五人,如何能挡?还是速速退走罢!”
“你说什么?”韩敢当一肚子火没出发泄,闻言立刻揪着张千人要打。
吕广粟拦着他,迟疑道:“但没有候长允许,燧卒擅自弃守烽燧,可是要算临阵脱逃的!若如此,哪怕有先前立的察奸之功,也要处以重责!”
张千人嘟囔道:“就算事后进牢狱做奴婢,也总比现在丢了性命强,以区区五人敌千余胡虏,绝无守下来的可能……燧长,你拿个主意罢!”
“任燧长?”所有人都看向任弘。
从目睹宋万被杀开始,任弘已经好一会没说话了,他此刻紧紧扶着墙垣,能感受到每个毛孔散发的寒意。
前世的他,只是个稍懂历史的普通学生,不是特种兵战士穿越,头一次打仗,就遇上这种实力悬殊的战斗,能不怕么?
任弘的身体,尤其是腿,很想如张千人建议的,丢下烽燧,丢下他的职责,头也不回地跑掉。
什么英雄,什么时势,什么西域,都见鬼去吧!真是一双胆小的腿……
于是任弘竟腾地站起身来,朝烽燧下走去。
张千人顿时大喜:“我说得没错罢,就该撤走。”
韩敢当则气得直跺脚,大骂道:“任燧长,乃公真错看你了,没成想,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好好,汝等不守,我来守,我死了也要拖几个胡人垫背,为老宋报仇!”
赵胡儿则摇了摇头,仍未移动观察匈奴人动向的眼睛,他们已经到了三里之外。
任弘没理会老韩的唾骂,几步下了烽燧,来到坞外的马厩处,解下马后,却当着燧上众人的面,狠狠一拍萝卜的屁股,让它自己朝南方跑去。
“燧长你这是干什么……”张千人本来就要拉着吕广粟下燧,这会却呆住了。
任弘仰头笑道:“无他,破釜沉舟而已!现在马没了,我跑不了,汝等也跑不了!”
方才,任弘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宋万的身上,宋万大概是死了,一动不动趴在沙地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沙土,但好像就在一瞬之前,他还在院子里咬着笔杆,在习字简上,一笔一划,笨拙地写着“漢”字。
被匈奴生俘后若是投降,甘心于做个汉奸,有很大概率能活的,但这个不识字的小吏,这个在小事上总犯糊涂的老东西,在大节上却无亏……
宋万尚能如此,自己哪有脸逃啊。
任弘眼前又闪过了早上去过的敦煌北乡,还未散市的草街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忙碌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他们平静的生活,被忽然燃起的狼烟打破了吧……
还有悬泉置的夏丁卯,此刻大概已招待完行客夕食,正坐在院子里跟徐奉德闲聊,他们看见长城一线,直冲天际的烽烟了吗?
烽燧的作用是什么?提供警示,然后还得挡胡虏一阵,好让在绿洲城郭边上的屯戍大军有时间做出反应。
燧卒是顶在最前线的盾牌,他们若也胆怯溜了,身后露出的,可是芸芸百姓,是悬泉置,是任弘在这时代里唯一的家啊!
如此想着,想到这些,嘴里一度消失的唾沫,和勇气一起,竟又回来了!
他的选择是,不退!
但最先要做的,就是断众人退路,好齐心御敌。
任弘已再度回到上面,让赵胡儿他们举两烽——两烽、两积薪,这是胡虏千人以上进攻亭障的讯号。
又对众人沉声道:“就算放弃了烽燧,步行于旷野之中,又走得了多远呢?跑不出几里,就会被胡骑追上,斩吾等头颅而去。”
“所以现在逃走,很可能死得比留下来更快!广粟,去用木头将烽燧的门顶上。”
这是要死守孤燧的节奏啊。
他又对韩敢当道:“老韩,待会谁再敢言弃燧,你直接替我斩了他!”
“诺!”
韩敢当摸着环首刀,幽幽地看着张千人的头颅,吓得他不敢再提此事,但仍是焦躁不安,眼看远处百余胡骑已至两里地外,喃喃道:“那敌众我寡,该如何守?”
任弘指着南方道:“看,亭障已经燃起了烟讯,他们距离此地只有十里,小跑的话,两刻便至。”
“中部都尉也已接到敌情,离此四十里,军中有骑兵上千,疾驰的话,两刻也能赶到。”
不是经年累月,也不是外无援兵,半小时,这就是每个烽燧遭到围攻时,需要坚守的时间。
比起东汉之时,在西域以区区数十人,抵挡匈奴单于上万大军的耿恭,比起那坚守近一年,最后仅有十三人归于玉门的壮士们,算得了什么?
“烽燧修得坚固,燧外到处有虎落陷阱,门也堵死,胡人想硬闯进来可不容易,吾等就要依靠甲兵,用弓弩,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守住这两刻!”
“当心,打前锋的胡骑开始试射测距了!”
话音刚落,韩敢当还没来得及叫好,伴着赵胡儿的警告,数支箭就从塞外呼啸着,划着弧线,从高空朝破虏燧落下!
第43章 弓如霹雳弦惊
匈奴人试射的箭,一支都没飞到烽燧顶上,最远也只插到长城墙垣处。
这是显然的,虽然同样磅数,弓箭若是抛射的话距离比弩机平射远,但烽燧高达四丈,8米的高度,想要将箭射上来,起码要靠近到六七十步内仰射才行。
距离匈奴人装备马镫尚有数百年,弓手骑在动来动去的马上不好发力,匈奴人试射一轮发现挨不到烽燧后,选择下马靠近步射。
在他们抵达射程前,居高临下的烽燧反而是有优势的。
但优势,也仅存在于赵胡儿一个人。
“别急着放弩,要等匈奴人挨近了再射。”
赵胡儿在烽燧待了这么多年,如何应对匈奴犯塞经验十足,他让任弘和韩敢当别急着射弩,自己则站起身来,拉开了弓。
任弘知道,赵胡儿每把弓都是他自己制的,用的材料与汉军制式角弓不太一样,以顽羊角、鱼胶、榆木制作,在弓的外部使用了桦树皮进行包裹,桦树皮富含丰富的油脂,对弓可以进行防潮保护。
赵胡儿每年秋天都会制一把弓,费时一年,次年冬天带出狩猎,并不为了得到太多的猎物,而是为了检验弓能不能经得起酷寒的考验,若是开裂,那就是把废弓。
经过多年制作、淘汰、改良,现在赵胡儿身边一般只带两把弓——一把长梢、一把短梢。
汉弓一般是短梢弓,拉感偏硬,箭速相对快,而西域、匈奴常用的是长梢弓,拉感柔顺,箭速也相对比较慢,但射程远些。
“想要远射以长梢弓,若是敌人近塞,就得换成短梢弓了。”
除了弓外,风向如何,什么距离用什么角度抛射,用重箭还是轻箭,根据对方的着甲,用三菱箭头还是两翼、三翼铁簇,都有学问。而任弘早就发现了,赵胡儿扣弦的方式也与一般汉卒、匈奴人的蒙古式扣弦法不同,不是用大拇指,而是用食指,这大概跟他右手拇指受过伤有关。
赵胡儿很清楚对方射程,风向也对己方有利,对那些插到烽燧墙壁上的箭丝毫不惧,拉弓后随着目标移动而移动,忽一松弦,九十步外,一名正要打算下马步射的匈奴骑手,应声而倒!
“好!”
任弘和韩敢当在窥敌孔里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叫好,虽然他们以寡敌众,但赵胡儿这第一箭,真是大提士气!
赵胡儿一口气射了三支箭,射死一人,射伤一人,最后一支偏了一点,惜而未中。
而后他便站不起来了,因为三支箭的功夫,匈奴人已迅速进入仰射射程之内,他们虽然站得很分散,张弓后却齐齐瞄准了烽燧位置!
近百张弓齐齐发射的场面是很震撼的,如霹雳弦惊!
“低头!”
随着一声惊呼,天上稀稀疏疏下雨了,是箭雨。
叮当叮当,这是箭簇打到铁锅上的声音,因为铁盔只有两顶,吕广粟便将铁锅往头上一顶,还真有点用,那些落下的箭不能伤他分毫。
在箭雨中淡然自若,谈笑风生,这是任弘想象过的场景,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真能实现。
面对汉军的铁盔,匈奴人的骨、石箭簇显得软绵无力,再加上角度问题,大多数箭都是贴着烽燧上空掠过,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他们只需要缩在女墙边上,就基本是安全的。
反倒是匈奴人没有厚甲铁铠,一旦挨了汉军的强弩铁簇,不死也残。
匈奴人倒也不存在将燧上众人射死的心思,只是为了压制他们的火力,好让数十名匈奴人靠近翻越长城,想攻下一座烽燧,最终还是得靠白刃战。
尽管匈奴人不断射箭,让燧卒站不起身来,但任弘等人的六石弩,还是通过女墙上小小的窥敌孔,对准了弃马步行,手持刀、鋋,准备杀入长城烽燧的匈奴人!
可惜预判失误,初射未中,等任弘的弩矢到达时,目标还没跑到那呢。
任弘练弩时间不长,五十步外的死靶,十二射八中,若换成活靶呢?难度呈指数上升,能中一发就烧高香了。
所以赵胡儿这弓兵真的是挂b……任弘顾不上羡慕,再度瞄准,深呼吸一口气,耐下心来,等着自己看准的匈奴人靠近,再靠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胡须,毡帽上的污迹,这才扣动了悬刀!
中了!
只可惜那人竟也未死,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赵胡儿告诉任弘,匈奴人并不会拼死作战,一旦受伤或遇挫便会撤出战斗。
任弘瞄准那个匈奴人的背影,准备补上一弩,但还不等他上好弦,一支箭便从远处射来,钉在窥敌孔边缘,吓得他连忙将身子藏到了女墙后。
“哎哟!”
另一个窥敌孔的吕广粟更惨,又一支箭径直射了进来,正中他的手,一时间鲜血淋漓!
“对面有射雕者。”
据说文景时期,匈奴大入上郡,皇帝使一名中贵人从李广击匈奴,那中贵人带着数十骑,却被三个匈奴人用骑射风筝全部杀了,最后还是李广带着百骑亲自出马去追,才杀其二人,生得一人,一问,果然是射雕者。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