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自从五年前汉匈决战,单于被斩,匈奴分裂残破,一篇雄文被汉人工匠篆刻到了燕然山隘口附近的红色山崖上。
那一笔一划深深勾勒出的汉隶,代表着匈奴的失败,汉军的牺牲与荣耀。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荒骨潜销垒已平,积雪遮蔽了古战场的肃杀,只是每年开春后,这儿的草长得特别茂盛。
设置在范夫人城的安北都护府每年都会派一支骑兵来巡视,今年规模却颇为不同,除了都护堂邑侯赵汉儿亲率属国义从骑外,还有一辆来自长安的元戎安车。车上飘着赤黄汉帜,走下来祭奠阵亡将士的,是一位拄着汉节,白发苍苍的老人。
苏武八十岁了,虽然看上去还算精神,行走却比当年登北阙挂单于首时慢了许多,赵汉儿紧紧盯着他不敢怠慢,生怕太子太傅一个踉跄摔倒不起。
等祭祀仪式结束回到车上时,看着老人有些疲倦的神色,赵汉儿有些不忍,说道:“苏太傅,要不还是回范夫人城休憩,让下吏与通国前往北海罢。”
苏武是越老越犟,板着脸道:“这是老夫当朝倚老卖老,跟天子请的差事,岂能假他人之手?”
这趟不同寻常的祭祀,源于春正月时,天子刘询行幸甘泉宫,郊祭泰畤,突发奇想,颇修武帝故事,谨斋祀之礼,想要派人为他祭祀帝国的四至。
为了大汉四方疆域究竟在哪这个问题,朝堂上还吵了一番。
东、南是没什么争议的,帝国疆界,东到乐浪郡临屯县东沃沮鲸海滨
,也就是后世朝鲜东海岸;南抵交州刺史部日南郡,也就是后世越南中部顺化、岘港一带,此地深入北回归线之南,一年中有两个月的时间太阳从北面照射,因而日影在南。
但西、北疆域却争议很大,以魏相、萧望之为首的众人以为,只能以设立郡县的地方为准,西不过轮台,北不过受降城。但已经偃武修文,半退休在家搞学术,偶尔出面指导下朝廷生产,鼓捣点小发明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太子太师任弘则坚持,三都护辖区亦是汉家疆土!
于阗没有设郡县,然而河源在那里——虽然是错误的,能算作疆土之外?而乌孙为解忧太后统治,昆弥大乐受汉印,号“汉乌孙孝王”,两度来长安朝见,赐刘姓,以内诸侯自居,能视为外国?
而北边就更不能客气了,西安侯的证据,便是五年前的“封燕然山铭”,里面有“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以及“夐(xuàn)其邈兮亘地界”等句子,可不就是自古以来的证明么!
每个字都是当年天子同意后才刻到燕然山的,儒吏总不能说这是皇帝装逼装过了头,只能认栽。
于是大汉疆界西极被定到了西安侯夫人瑶光公主在乌孙的封地碎叶城,北面则地图开疆划到了北海贝加尔湖,远远超出了秦始皇及汉武时,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这个熟悉的地名,让已经告老在家,只偶尔给皇太子上堂课的苏武动了心。
一直想去南方瞧瞧的任弘抢了去日南的差事,据赵汉儿所知,骠骑将军这几年对航海十分感兴趣,甚至还出资招募南海郡、会稽郡的勇士,鼓励他们走海路去探索南方,寻找通往身毒国的航线。
“只要沿着海岸线向南再往西,一定能找到身毒!”这是任弘否定蜀身毒道后极力鼓吹的事,他还搞到一幅据说是汉武时,汉朝译使走海路前往已程不国(斯里兰卡)的海图。
“丝绸之路不仅要在陆地上开辟,也该从海上连通!”这是任弘的口号,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去南方亲巡指导了,想怎么划就怎么划。
光禄大夫冯奉世前往碎叶川,顺便与解忧太后商量她结束称制,返回长安的事宜,典属国丞路甲前往乐浪鲸海滨。
而当天子挑到去北海的人选时,苏武却站了出来,长拜不起,一番陈词后,逼得皇帝同意他动身。
“父亲何必如此倔强呢?”
到了夜间在安侯水(鄂尔浑河)边扎营休憩时,安北副都护苏通国小心为父亲盖上被褥,对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忧,八十岁的人了,不好好在长安养老,跑什么北海!那可是要出塞五千里啊。
“老夫日子不多了,有些事再不做,就真来不及了。”
这是苏武近来察觉到的事,与他同时代的人,金日磾、上官桀、司马迁等早已离去,霍光也带着遗憾撒手离开,苏武还送了他最后一程。
然后是张安世,去年,躺了半辈子的老张终于薨了,谥号“敬侯”,夙夜恭事曰敬,的确很符合他啊。
茫然四顾,苏武发现朝堂中,只剩下同样老迈的赵充国还陪着自己。
大司马右将军赵充国,一直被担心会早早离世,让朝廷没有人能制衡任弘,结果人家越活越精神硬朗,一副还能再战十年的模样,张安世逝世后,赵充国补上了“大司马车骑将军”之位。
苏武比赵充国略长几岁,深知自己没法和这位比,撑不了几年了。
在死之前,他想去北海,那个待了整整十九年,那个在长安数次入梦的地方看看。
“北海苦寒,有什么好看的?”苏通国不理解,他出生在和北海一样贫苦荒芜的坚昆。
“你不懂。”苏武叹息道:“那是囚禁老夫的监牢。”
“如今却是大汉北界之至,可不得去看看?”
旁人是无法体会的,苏武被囚于北海那么久,他魂灵的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那儿了。
他得去找回来,如此才能完完整整地去黄泉见孝武皇帝。
次日车队骑从们沿着安侯水继续北行,这条绵长的河流在冒出嫩草尖的平原上弯弯曲曲地流淌,丘陵在远处起伏,它最终将汇入北海。
大汉将匈奴一分为三,燕然山以西为西匈奴,握衍朐鞮单于统治,与小月氏、呼揭共分右地。
大幕以南为南匈奴,由当年投降汉朝的于丹之孙统治,用其祖父之名,号于丹单于,漠北则挑了在燕然山战败后投降的瓯脱王为单于,号瓯脱单于。
漠南完全依附于汉,而漠北的瓯脱单于则要面对鲜卑、丁零没完没了的钞掠,安北都护府则负责做裁判。
一路上不乏泛黄的毡帐和零星放牧的牧民,甚至还有结队纵马而过,似是想去袭击匈奴人的鲜卑、丁零骑士,不管身份族别如何,哪怕正在混战的引弓者,在远远见到赤黄色汉帜,见到随风摇坠的汉节后,便一哄而散,没走的人也下了马,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不敢抬头。
果然如桑弘羊所言,戎狄可以武折,而不可德服。这是五年前在燕然山打出的威风,而那些隶属于北单于,牧于漠北的匈奴君长听闻汉使者来,更带着部众前来迎接,远远地跪拜稽首,高呼:“撑犁使者!”
匈奴人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如今,三单于仍自号“撑犁孤涂”,就是天子之意,但却统一尊大汉天子为“撑犁单于”,也就是天单于!还修了参天单于道,俾通贡焉,以皮革等物充赋税。
刘询在塞北,顿时多了三个便宜儿子,而苏武也成了天使。
三月初时,赵汉儿为苏武引路,抵达了昔日单于庭所在的姑衍山,曾经茂密的黑林在五年前被无良的任弘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嫩绿色的草原上,如同留下了一个焦黑的丑陋烫痕。
匈奴的神灵,被杀死在了山上,他们的精神支柱几乎彻底垮塌,山神和祖先都救不了匈奴。
附近的草倒是长得更丰饶了,但瓯脱单于的势力却未及此地,丁零人已经在余吾水以北放牧,鲜卑的势力则扩张到了狼居胥山以东,随时会袭击此地,故单于庭遂空。
三就在这三方势力交汇的地带,依然生活着一群人。
苏武曾听任弘提及过,来到草原后,也见过那些号称“浮屠”的信众。而这姑衍山,成了这新信仰的圣地。一千多名信众躲避战乱在此生活,其领袖是一个叫弥兰陀的罽宾沙门,他在安北都护府设立后,前往范夫人城,拜见了都护赵汉儿,希望都护府能给这些奴隶、穷苦牧民一个容身之地。
赵汉儿本不欲搭理,任他们自生自灭,但他将此事传到长安后,任弘却很感兴趣。
“那小沙门居然没死?”
这弥兰陀被扔到草原,本就是任弘许多年前在西域的一子闲棋,不料这小和尚居然活了下来,还颇得匈奴底层崇敬,渐渐也有迷茫的贵人百骑长加入了信佛的行列。
于是任弘顺水推舟,决定在塞北做一个小小的信仰实验。他暗示赵汉儿保护这些浮屠信众,给丁零王、鲜卑诸大人、瓯脱单于立了规矩,划定疆界牧场,停止在姑衍山附近交战。
弥兰陀和他的信众们遂得到了一小块和平安静的土地,苏武抵达时,能看到过去由单于以金人祭祀天神、祖先的姑衍山角,竟被奴隶、牧民们用简陋的工具,挖掘了一个石窟出来。
石窟里供奉着形制简陋的泥塑浮屠像,佛教本无塑像,这是罽宾和大夏渐渐流行开来的形制。
但和犍陀罗式的希腊容貌佛祖不同,这姑衍山的佛像,被塑造成了典型的汉人模样,方方的脸,细长的眉目,衣裳都成了右衽。这是都护府的要求,也是弥兰陀为信众求得庇护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不知是弥勒还是释迦摩尼的佛像,正坐在石窟里,受山脚下数百人跪拜,边拜边喊着口号。
苏武见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听过之后,经历过汉匈六十年战和的他,颇觉滑稽,一时哑然大笑。
那是在战乱的草原苟且偷生,痛苦挣扎的匈奴牧民心声,也是在他们看来,摆脱困境唯一的办法:
“愿来世生为汉人!”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v群被封了??。
汉阙 第511章 南海使君今北海
天安三年三月初,中原长安早已是春光明媚,北海却仍处于冰封之中。大汉使团来到安侯河入海口处,已换上了厚厚的棉襦毡帽,来自西域的棉花塞在结实的麻襦里,再在外面裹一层皮裘,方能忍受这极寒。
感受着寒意,苏武忍不住隔着狐皮手套,摸了摸昔日满是冻疮的位置:“北海还是没变啊。”
漠北几乎所有河流都汇入北海,水源充沛,山区森林茂密,盛产黑狐、银狐、貂獭、灰鼠等珍贵毛皮,苏武当年来到这后,为了生存,也练了一手好射术,若只靠放养的那群公羊,早饿死了。
他还会织网捕鱼,只是北海虽是个湖,却有海的特征,岸边不仅游着海豹,还经常掀起超过两人高的巨浪,怕打湖畔悬崖峭壁,加上摸不清规律的暗流、潮汐,轻易不敢驾船入海。
一旦进入深冬,整个湖面都被封冻起来,湖冰极厚,人畜可以走其上,往来穿梭而无阻,只要小心别跑到碎冰区就行,气体也被冻在湖中,纯净的冰体色泽似蓝宝石,如梦如幻。每到这时,生活在北海以北森林里的“使鹿人”会赶着驯鹿所拉的毡车,来到南边和游牧的丁零人贸易。
“坚昆东北也有使鹿人。”苏通国在坚昆长大,和李陵的儿子,如今的坚昆王李坚昆还是朋友,当初坚昆于呼揭截击郅支,也有他书信的功劳。
只可惜郅支靠着哀兵赢了金微山之役,跑到了康居,如今成了康居王的女婿,替康居征服了奄蔡,听说近来常有侵犯乌孙之欲,那或许是大汉四至之外唯一的边患了。
不同于晓有兴致的赵汉儿,苏通国对北海风光没什么兴趣,却被湖中传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遥见浪花涌动,冰雪迸裂,还以为有巨兽破冰而来。
苏武指着湖中的异动笑道:“是融冰。”
进入夏历三月后,冰雪开始渐渐消融,冰破时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深不可测的裂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裂。
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声音,他可是听了整整十九年呢。
丁零王听说汉使来北海为天子祭祀,也恭顺地来拜见,他还认识苏武,说当初跟着父亲来拜见匈奴单于之弟于靬王时,看到苏武居住在湖边,拄着汉节牧羊,起居都拿着,以致节上毛全部脱落。
说话间丁零王目光看向苏武手里的新节杖,如今那牦牛尾十分丰厚,好似大汉极盛都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初正是丁零人盗走了苏武的牛羊,让他又再度穷困,生怕这位老汉使还记着仇。
虽然奴役丁零的匈奴已经分裂,但漠北如今三国鼎立,每一方都希望能得到大汉和都护府的支持,对他们跑到己方圣湖祭祀的行为,也是敢怒不敢言——朝廷让逼死单于的赵汉儿为都护,便是为了让他的威名威慑草原各部。
苏武赶了几千里路很倦了,也不愿与丁零人多叨扰,只筹备祭祀仪式。他自己则裹着衣裘,在北海边凝视那晶莹剔透的蓝冰,听着耳畔剧烈的冰裂,仿佛在重温那段岁月。
人在这种世界边缘的地方,总是会想到许多事情,比如生死。
死亡离八十岁的苏武很近,已经悄悄跟了他许久,苏武忽然想到路过姑衍山时,那些浮屠信徒的憧憬。
这五六年来,匈奴饱受战乱之苦,人死十三,畜死十六,时刻挣扎在生死线上,黑灾白灾无常,还被鲜卑、丁零钞掠。
在听说汉地安定富饶的传闻后,在目睹汉家骑队在漠北巡视时的威风凛凛后,底层匈奴人自然会生出“愿来世生于汉地”的想法。这已经成了他们听从弥兰陀之劝,积善行德,忍耐贫苦和抢掠杀戮欲望的最大动力。
只要重生于富庶温暖的南方大汉,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苏武却知道,大汉虽然赢得了战争,边境安宁,昔日用来养士马边塞驻防军队开销削减大半,被天子用来改善国内制度民生,但才刚刚起步,没匈奴想的那般完美。一百多个郡国,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穷人,哪都有天灾人祸。只是高、文时奔逃出塞的汉人,不也想象胡人自由,可以天天吃肉么……
不过,站在汉臣角度,匈奴人能从天天想着秋后去抢谁,变成忍耐苦痛寄希望于来世,真是一个巨大转变,对都护府加以羁縻十分有利——谁不希望放养的牲口听话呢?
苏武开始明白,任弘为何让安北都护给暗暗帮那西域沙门弥兰陀了。
这种人有来世,轮回业报的宗教对丧失了希望的贫苦穷人,或期盼来世继续当人生人的匈奴小贵族,确实有很大吸引力,却与汉人的信仰截然不同。
起码对苏武,是毫无吸引力的。
苏武记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是飞升仙界。对神仙学说痴迷不悔,他不仅多次听信方士的虚言,派人到海外神山寻找不死之药,还修建了多座高耸入云的楼馆,以便西王母来回,虽然总是受骗上当。
他在孝武身边做郎时,侍奉于侧,听到孝武与术士公孙卿诙语黄帝铸鼎登仙之事,汉武听后十分羡慕,说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屐尔!”
即便不成仙,孝武对发妻、长子的态度也与脱旧鞋差不多。
连孝武如此折腾,都不得飞升仙界引魂上天,普通人就更别提了。长生成仙是奢求,汉人普遍笃信的,还是魂系人间,死后归于泰山之说。
苏武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他父亲的,兄长们的,孝武皇帝死时他在北海哭得眼睛流血,还有孝昭的、霍光的、张安世的。
而他的长子苏元卷入上官桀叛乱被霍光处死,最让苏武刻骨铭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亲自布置了苏元的墓葬。至今仍记得,镇墓券上是这样写的:“想念苦,匆相思,生属长安,死属泰山!”
这是汉人的生死观,早一百多年齐人就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蒿里是泰山之下黄泉入口,据说天帝之孙住在里面,执掌司命,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
苏武很传统,他不相信人有来世,更不相信什么业报轮回,他只以为,人须得在仅有的一生中,做让自己无悔的事,史书丹青会记录你的言行,下到黄泉后,面对君父,才能挺直胸膛,心中无愧!
斋祀完毕,按照任弘的提议,在此地竖立铜柱标明汉之北界,原本天子是想效仿秦始皇吹过的牛,如此写:六合之内,汉皇之土。西涉碎叶,南尽北户。东有鲸海,北过丁零。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在西安侯的提议下,刘询最终决定,不固定四至,而是用了另一句话代替,篆刻在铜柱正面: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在那玄武纹的高大铜柱屹立后,苏武又用丁零语告诉丁零王,背面铭文的含义:“玄武柱折,则丁零灭!”
在丁零王毕恭毕敬的应诺中,汉军士卒高呼万岁,苏武抬起头,那熟悉的天际上,先是空无一物,但很久以后,飞来了一只孤独的鸿雁……
当初匈奴人说苏武已经死了,多亏常惠告诉汉使,说汉天子射上林苑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苏武在北海荒泽中,他才得以回家。
所以苏武对雁格外喜爱,抬头定定看着它,听其声音,有些凄厉,是一只老雁啊,不由心中一悲。
“真像我啊。”
却见其在如同一只细长蓝眼睛的北海上空盘旋不去,这老雁,是北归的先锋?还是南下太迟的后队?他的同伴去了哪里?是尽数陨落了罢。
直到良久之后,一羽雁翎旋转着飘落下来,落在苏武的脚边,他想要拾起,却始终无法弯下腰,只能撑着节杖强忍痛苦,
最后还是儿子苏通国代劳,将羽毛轻轻放在苏武手中,又搀着虚弱的老太傅往车乘那边走。
躺在车上时,苏武已说不出话了,只看着雁翎许久,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固执请命北上,却又对北来的原因语焉不详,甚至自己也不太明白。
现在苏武清楚了,他是要来这,告诉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北海一句话。
“北海,亦是汉土!”
苏武还要找回他落在这的十九年人生,将被此地寒霜冻结的一部分魂魄拾起,紧紧握在掌中,然后带回去。
苏武抬头,心愿了结,他的身体已虚弱到了极致,眼中却定定看着南方汉地的方向,孝武皇帝,霍子孟,他的父亲苏建,两位兄长,还有儿子苏元,都在泰山等着他。
“武此生已无憾,不望有来世,唯愿魂归泰山,与万千魂灵,共佑我大汉永世不衰!”
……
而在与北海相对的极南方,万里迢迢的日南郡最南界,却炎热无比。
在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外,能望见蔚蓝南海的空地上,汉军士卒和当地林邑人、交趾人一起竖立代表大汉南至的“朱雀柱”,以石头镶嵌固定,上面的铭文与苏武所立玄武柱差不多。
而在不远处,一位穿着清凉的汉人卿士在树荫下避开酷热的太阳,头戴远游冠,身形是那么熟悉,胡须也没长多少,唯一不同的是,肚子比五年前大了一圈,努力吸气都收不住了。
祭祀完毕后,看着自己的肚子,中年发福的任弘也很烦恼,勉励自己道:“阿弘呀阿弘,虽然你功业已建,吹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不为过,但这已不是髀肉复生,而是赘肉增生了!”
汉阙 第512章 汉罗
大汉的地理大发现时代要开始了么?
答案是:早就结束了。
这是任弘完成君命后,返回合浦郡来到南海之滨的感触。
应他的要求,当地太守还真找到几个当年随汉武帝“黄门译者”出海的越人水手。其中一个汉话说得比较溜的老人名为”叶子世“,此人年已六旬,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自言祖先乃是秦时南征军一员,跟着赵佗留在当地为官。
叶子世朝任弘作揖:“敢告于大司马,吾等当年便是从这徐闻港启程。”
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派遣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平定南越国,设为九郡,到了次年,便控制了南越所有地域,抵达大陆最南端的“徐闻”,也就是任弘他们所在的地方,地处雷州半岛,岸边到处是红树林和棕榈树,洁白的沙滩环绕下,是一个繁忙的海港。
若是天气晴朗,站在海边放目南眺,还能瞧见隐隐约约的海岸线,那就是海南岛。元封元年(前110年),武帝派兵从徐闻渡海过去,设了儋耳、珠崖郡。
对世界充满探索欲望的汉武帝没有满足于海南岛,而是继续派遣黄门使者,乘船顺着交趾、九真、日南的海岸线向南走,抱着寻仙的目的,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
作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叶子世依然记得走过的每一站:“徐闻向南航行,一路不离海岸,其民俗略与珠崖相类,裸体足纹身,通越语,转而向西时语言才不能通,然亦海滨丛林中亦有酋落小邦,狩猎种稻,可用铜、陶等物交换食物与玳瑁象牙等物。”
那大概是东南亚柬埔寨马来亚一带,此时的东南亚几乎是一片空白,中华和印度的文明尚未触及这片炎热的土地,它尚是等待开辟的新大陆。
但汉朝连海南岛都有些控制不过来,岛上越人叛服不定,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夏废儋耳郡,并入珠崖,若按照原来的历史走,再过十几年,珠崖也要放弃。
九真日南亦只在郡府县城驻汉吏,地方仍要依靠交趾、林邑人的酋长代理,帝国连这几处都没巩固,只是半推半就收揽了南越国的遗产,对更加蛮荒炎热的东南亚腹地简直是毫无兴趣。
但这并不妨碍探索,叶子世继续说起他们那次远航的经历:“总之,从徐闻南行可五月,天气越来越热。有一天风忽然停了,海中水流也变得平和,在一处岔道,海岸向西,然吾等遥遥望见南方有海岸,便试着航行,结果不知为何,太阳忽然跑带了北边……”
这恐怕是过赤道了,这显然将习惯了太阳偏南的北半球人吓了一大跳,船队不敢再往南,遂转而向西北行,通过狭窄的海道后,抵达了都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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