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叶子世说,那都元国山高旷,田中下,民食足,春多雨,气候炎热,风俗尚怪,男女裸身椎髻,刻木为神,杀人血和稻米酒祭之。
任弘猜测,那都元国估计是马六甲或苏门答腊的小邦。
接下来仍是沿着海岸线走:“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
估摸是泰国、缅甸一带,再往西就进入了次大陆了,大汉的黄门译者抵达了“黄支国”,这是一个大国,土地广大,户口众多,出产明珠、壁流离、奇石异物、青野象、大犀牛等,气候暑热,风俗躁暴。
这所谓“黄支”,也许就是东印度的古国羯陵伽,当然也可能不是,任弘说不准,也记不得这时代印度有些啥国。
黄门译者在当地留了很长时间,又派遣一条船继续向南,走到了“已程不国”,据叶子世说那是一个大岛,和琼崖差不多,或许便是次大陆最南端的斯里兰卡。
那便是太初年间,汉使抵达最远的地方了,这之后帝国中衰,加上常有逢风波溺死者,海上探索遂罢。
任弘的弟子刘更生已经十七岁了,此番南下,他作为辇郎相随,这一算后问叶子世道:“从徐闻至都元要五个月,从都元抵达黄支国又要六七个月,将近一年,不是说海上往来速度极快么?为何要这么长时间。”
先前,胶东就将八万流民通过汉武帝时代留下来的征朝鲜海船,直接跨越渤海湾,分批送到了辽东南部和乐浪郡,相较于陆路,省时数月。
叶子世笑道:“小君子,这出海可不同车马出行,得看天气,等风向,吾等的行程却是将在港口那边等风的日子也算进去了。”
海洋季风有其固定规律,秋冬有东北风,从大陆往西、南吹,夏天则反过来。若是顺风而行可以快些抵达,但若背风,则寸步难行,甚至会船毁人亡。
这也是出发地不选在南海郡番禺,而定在徐闻或西边合浦港的原因,大汉造船技术尚落后,虽然也有继承南越技术的尖底海船,鼓捣出了水密隔壁,能撑得起长途航行,但还是只能沿着海岸线走。
可就是靠着如此简陋的技术,汉使已经跑到斯里兰卡,着实不易。
四十多年前的先辈们,确实是带着无穷的好奇与胆量,刷新了中国人对世界的认识——帝国的北界是北海,苏武早几十年就去那牧羊了。而任弘在西域时,派出使者最远也只抵达安息帝国的首都泰西封,没有超过汉武帝时使者路程,再往西安息人就拦着不让去了,他们已经越来越依赖丝绸贸易。倒是东方有所进展,汉使已经跑到了日本岛邪马台国。
最丢人的是南方,不仅没有丝毫进展,反而大大倒退,汉武之后,汉船不出日南二十余年。
任弘现在决定重启海上丝路,开始寻找参加过太初远航的水手老人,通过他们的描述和记忆,按照自己前世的见闻,重绘海图。又自己出钱,以“行海路寻找身毒国”为名,重金厚赏招募会稽、瓯越勇士,那些在海边讨生活的渔民、商贾,并投资在南海郡、合浦郡造船,希望能出一个大汉哥伦布。
天子原则上是支持此事的,刘询有一枚史良娣系在他臂上的“身毒宝镜”,从刘询少时身陷牢狱起就庇护他,故刘询对身毒颇有兴趣,也由着任弘折腾。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般人自然不愿去海外冒险,但任弘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如今已募到了好几船的人,只等秋冬时便从徐闻出发,顺着季风开始远航。
但任弘的弟子,好奇宝宝刘更生却对任骠骑的动机有疑问。
“孝武皇帝派黄门译者出海是为了求仙,并召海外邦国来贡,而骠骑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求仙?据刘更生所知,任骠骑不相信神仙,虽然身体微微发福,但精神尚好鲜少有病,还能跑到炎热的南方来,求长生也还早。
亦或是为了贸易?任骠骑对丝路贸易一直很上心。但就刘更生所见,这徐闻港已经十分繁荣,全是靠内贸拉动的。南方犀角、象牙、玳瑁、珠玑、珍果(龙眼荔枝)、棉布之凑,中国商贾者多取富焉。
而从都元到黄支国,海外特产也就这些,没什么新意。出海贸易风险远大于收获,有那功夫还不如载运岭南物产去会稽江东,都够跑四五趟了。
征服就更是笑话了,刘更生亲眼见过,大汉引以为傲的楼船在海上撑不过半个时辰就被风浪掀翻。也就能在渤海湾里开一开,靠几条能载百十人的小破船,想去海外开拓无异于痴人说梦。
任弘不好告诉他,几条小破船是真的能征服一个国家的,只在沉吟后,指着蔚蓝的南海笑道:“为何要出海?因为,海就在那啊!“
地图被迷雾笼罩,不去一探索清明,不难受么?
世界岛被大海联通,你不去,别人就来了,任弘说的就是罗马。
据他所知,现在埃及处于托勒密王朝统治下,早就开辟了红海—印度航线,掌握了季风规律。厄立特里亚海被希腊埃及商人摸索得十分熟络,不久的将来,这份遗产将被罗马人继承。
对丝绸的渴望将促使罗马人也加入对航线的探索中,为寻找中国不顾一切。在历史上,虽然大汉与罗马在陆路上被安息帝国阻断始终没能接触,可东汉末年,却有一支商队号称”大秦王安敦“的使者,在日南郡登陆,献象牙、犀角、玳瑁,汉罗始乃一通焉。
不管是使者还是商贾,这都是东西方有史以来第一次接洽,旧航线就此开辟,与一千五百年后的新航线相对。
在任弘看来,公元前的海外交通就如后世外太空探索,虽无短期利益可言,但却决不能裹足不前来,皇帝和朝臣们意识不到其意义,他作为后世来人,目光却得放长远些。
他希望这次,是大汉的船只先抵达红海造访,而非罗马商人先跑到汉朝来。
东西方的联系,其实只隔着短短的印度西海岸,任弘已使人试制指南针,改进船舶形制,仍是沿着海岸行进,任弘希望五年内,大汉派出的探索船队能走到东汉时甘英为安息人所阻不能渡的波斯湾。十年后能乘着季风,造访红海沿岸的托勒密埃及港口。
若是顺利,任弘甚至还有机会实现那纯属个人的意淫:十余年后,与凯撒君会猎埃及呢!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朝中的诏令,却让对海上满是憧憬期许的任弘,心情一落千丈。
刘更生发现,看完诏令后,任弘情绪立刻就低落了下来,覆信于手中,只看着窗外的碧海蓝天久久未言,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
“忠节侯苏公薨了,陛下召我北还。”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汉阙 第513章 我的前半生
听闻苏武逝世,任弘悲伤归悲伤,但心里是有所预料的,毕竟年过八十的老人了,又犟着非要去北海斋祀,皇帝也只好依着他,又令安北都护赵汉儿亲自护送,但苏武还在回到五原塞的时候与世长辞。
任弘压抑着心里的难过,朝北方一拜,问传诏的使者:“忠节侯出殡时,定了什么谥号?”
“敢告于将军,天子亲赐谥号曰‘正’!”
清白守洁曰正,图国忘死曰正,靖恭其位曰正,守道不移曰正,确实很符合苏武的一生,只可惜没加个文……苏武道德虽高,但论功劳终究没法和霍去病、霍光这些加双谥的大佬相比,这是没办法的事。
大夫三月而葬,使者光飞奔到合浦郡徐闻县就花了两个月,任弘估计是赶不上了苏武葬礼了,但还是立刻准备启程北返。
已经是侯府老人的游熊猫问道:“将军还要去南海郡看赵广汉么?”
京兆尹赵广汉的事说来话长,这里面涉及到酷吏与儒吏的斗争,也有个人恩怨和他自己犯蠢,而最终导致他受贬的原因,是赵广汉想借魏相随身婢女有过失,自缢而死之事,拿下提倡全面推行春秋决狱的太常魏相。
赵广汉亲自带着吏卒直闯太常府,召令魏相夫人跪在庭下听取她的对辞,带走了十多个奴婢,讯问他们婢女死亡之事,但在廷尉介入后,最终证明那婢女确实是被鞭笞后自杀,而非他杀。
这下赵神探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船,被魏相反将一军,搞成了赵广汉诬告。
加上赵广汉做京兆尹这么多年得罪了太多人,又被扒出他纵容门客,对门客的仇人刻意加重刑罚等事,魏相的党羽,司直萧望之上奏弹劾:“广汉侮辱大臣,违逆节律伤害风化,是不道之罪。”
数罪并罚,赵广汉丢了官,被廷尉断了个腰斩之刑,而长安吏民听说此事后,以为赵广汉清正廉明,威制豪强,都不希望他死,竟有数万人守东阙而嚎哭,纷纷说:“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牧养小民!”
这下皇帝也有些骑虎难下,还是赵充国出面,提出赵广汉曾随军西征,尽忠职守,向天子请求宽赦,任弘则让赵广汉向百姓自陈其罪,皇帝有了台阶下,这才宽赦了赵广汉的死罪,改为流放岭南。
“陛下还是想让赵广汉死,否则就会流放西域了。”
任弘本来回去时要路过南海郡,顺便看看赵广汉可还能适应岭南炎热潮湿的气候,现在惊闻苏武病逝却不想绕道了,还是直接走苍梧郡经过灵渠北上最快。
“此去苍梧,将军是要骑象还是乘车?”
想到骑大象的经历,任弘就打了个寒颤,又摸了摸自己肚子和大腿上的肉,决定在长安的路上,颠一颠或许能减减肥。
“胡萝卜!”骠骑将军一个呼哨,一匹正在远处蹭几匹岭南母马的紫骝马立刻飞奔过来。
萝卜已经是匹退休在家的老马,也驮不动涨了十公斤的任弘,轮到它了。
“这叫子承母业。”
任弘放好鞍跨了上去,信手驭马而行,心绪却飘到万里之外的北海。他想起与苏武的初见,想到这么多年的同朝共事,苏公这一趟出行无憾了吧?这个归宿于他而言,是否比历史上更好呢?
他甚至想到了更远的事,从苏武想到了自己的生死,毕竟是三十四岁的人了,萝卜也老了。人生已过其半,前半生如此精彩,后半生要怎么过才不愧对“穿越者”这一身份,心里该有个谱了。
“我的归宿,又会如何?”
……
任弘确实赶不上苏武的葬礼了,天安三年六月,忠节正侯已葬,长安恢复了正常生活,权贵们识趣停办的宴飨再度弦歌四起,这其中,在戚里的庆典最为隆重。
这却是许皇后的父亲,许广汉乔迁新宅。
前几年,天子下了一道诏书,主题是”报恩“,援引汉景帝封外戚王氏为侯之事,将照顾他多年的老丈人许广汉封“平恩侯”,而许广汉的两个弟弟许舜、许延寿亦皆为恩泽侯,官至郎将奉车,许家一下子就富贵了起来。
而刘询还找到了他的外祖母王媪一家子,这又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王氏一家鸡犬升天,进了长安,都被封为恩泽侯。
还有最受重用的史氏,史高当初为了向天子报信霍氏阴谋,被大火烧得毁了容,这之后就戴着个金面具,做了执金吾,他的儿子史恭也备受亲用。
朝中谏臣有鉴于霍氏之乱,谏大夫王吉上疏暗暗劝阻,希望刘询多用儒士,少用外戚,顺便削减一下宫室、车服之盛,带头领导的汉节俭。
“今使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骄骜,不通古今,无益于民,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去角抵,减乐府,省尚方,明示天下以俭。”
刘询只纳了王吉一部分提议,取消了给才能平庸的几个外戚的职务,只让他们享富贵,但依然重用史高父子,王吉遂谢病归。
朝中其他人却没有王吉这般不识趣,这不,平恩侯许广汉乔迁,从宰相、御史、将军、中二千石等官员都来恭贺,真是给足了许伯面子,让一直以来自卑于身体残缺的老人家高兴极了。
许广汉倒也不骄傲,亲自来到门口迎客。
丞相丙吉、御史大夫于定国亲携礼物登门,太常魏相也来了,他虽然赞同王吉的建言,却不像别人那般迂阔,魏相一直以为,这功利之臣如桑弘羊、任弘等人,多是聪慧之辈,用蛊惑之言说服天子,做哪些看似对国家有益,实则害民甚深之事。
相对的,清流君子要更聪明才行,不然怎么和他们斗?先前他与京兆尹赵广汉的斗争就是明例子,若如萧望之等人那般迂阔认死理,现在流放岭南的,就应是他魏相了。
“盖宽饶来了。”
有人如此提醒,魏相转过头,却看到一个脸长得如同方棋盘的卿士来到许宅前,本来三三两两在院子里闲聊的群臣立刻就安静下来,连老好人丙吉都只笑吟吟看着此人。
他叫“盖宽饶”,魏郡人,明经郡文学,学儒经出身。但子啊性格上,却是个和赵广汉一般严苛的家伙,他恪守礼仪到了偏执的程度,不管谁人违礼,立刻弹劾。
当初,阳都侯张彭祖从边塞归来回禀燕然山大战情况,因为太着急,过甘泉殿门没有下车,身为谏大夫的盖宽饶知道以后,立即弹劾。
张彭祖是谁?他可是刘询的发小同学,公认的天子大恩人张贺继子,再加上军情紧急,此事被天子轻轻抹过,没有惩罚张彭祖。
这盖宽饶本色依旧不改,差事也做得不错,倒是让刘询颇为欣赏,他就喜欢直臣!遂升为司隶校尉,盖宽饶置大棒于长安外,刺举无所回避,小大辄举,公卿贵戚及郡国吏至长安者,皆恐惧莫敢犯禁,京师一时为清,没有因为赵广汉的流放而败坏。
但长安官场对盖宽饶在畏惧之外,就只剩下嫌恶了,觉得他自诩清高,性格张狂,不管是功利还是清流,都不待见此人,也就同样是狂生的大鸿胪杨恽与盖宽饶有交情。
少府檀长卿偏过头和旁人嘀咕道:“听说大鸿胪杨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许伯之邀,这盖宽饶怎么来了?”
这两位是朝堂里最不受待见的人,杨恽是因为嘴臭,盖宽饶是不近人情。
群臣心里如此想着,竟无一人去与盖宽饶打招呼,也就魏相同他点了点头——先前朝廷议春秋决狱之事,盖宽饶是站魏相一边的,甚至与其好友杨恽在朝堂上吵了一架。
无人搭理,盖宽饶就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角,不群不党。
这时候平恩侯府门口,却传来了一阵热闹的呼唤,与盖宽饶的到来冷场不同,许广汉亲自携其手而入,众人也拥到门口欢迎新来者,少府檀长卿一下子就变了态度,又是作揖又是招呼,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不同于盖宽饶让人感到无趣和尴尬,这一位却总给人带来喜庆。
“龙舒侯未央卫尉到!”
新来的正是皇帝宠臣,已经年过五旬,依然神采奕奕的韩敢当,他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作为许广汉弟弟许延寿的亲家,韩敢当不是外戚,胜似外戚,当了六七年未央卫尉,皇帝巡游总喜欢带上他,颇为信任。
而韩敢当身旁,还有一位头戴鹖冠的将军,也是近年来连连升迁的新贵郭翁中。
天子特别信任此子,去年,借着陪龚遂平定渤海郡叛乱之功,郭翁中已经受封关内侯,他依然控制着天子最信任的佽飞军,还被刘询亲自点了名,提拔进入中朝,甚至后来者居上,超越了昔日上司孙万万,加了将军之号……
许广汉的家监大声喊出了郭翁中的封号:
“游侠将军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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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第514章 皇帝轮流做
许广汉虽然封了平恩侯,弟弟也都享受了富贵,衣着锦绣梦,钟鸣鼎食,但这老人家这辈子经历的大起大落太多,还差点被霍禹抓去杀了,他知道今日文武百官来贺喜,是看在皇帝和许皇后的面子上,故对二千石以上官员,许广汉都一一亲自酌酒,不敢倨傲。
许家的亲家韩敢当自然是痛快的一饮而尽,许广汉还感慨西安侯奉君命出使南方,他家的夏丁卯和夫人、子女都在侯国赶不过来:“当年西安侯不嫌老朽卑贱,让我位列上席,又让韩卫尉背老朽回家,此情广汉至死不能忘怀。”
而本来就以酒量大出名的御史大夫于定国笑着说许伯家酒香,一盅有点不够,就算不胜酒力的丞相丙吉与太常魏相也起身与许广汉对饮,已官至右扶风的前治渠吏陈万年更是将腰弯到与案几齐平,谄媚讨好之意十足,长信少府檀长卿亦是如此。
唯独许广汉敬到位列东席的盖宽饶时,这位司隶校尉坐在案后,看着华丽的漆器皱眉良久,此刻又用手将耳杯一罩,拒绝道:“我不饮酒。”
许广汉都已经到他旁边,准备为盖宽饶倒酒了,闻言笑道:“司隶校尉是住在老夫家隔壁的邻居,老儿让家监去请请不动,亲自登门拜访,怎么,今日校尉虽然来了,却连一盅酒都不肯喝?”
他说着亲自满上自己的酒,敬道:“司隶校尉治理京畿,刺举无所回避,往后许氏子弟要多蒙照拂啊。”
这本是客气话,盖宽饶却当真了,无视了许广汉的酒,继续摇头:“真不能喝,我一旦喝了酒,便要发狂,恐会惹得许伯不快。”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许广汉有些尴尬,心中略略生气,身为阉人是格外敏感的,只觉得盖宽饶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这时候一旁的魏相却大笑着给盖宽饶解围:“次公醒着时就有些发狂,哪里要等到喝酒才如此呢?还是饮了罢。”
众人皆笑,本以为盖宽饶会顺着魏相给的梯子顺坡下,岂料这厮熟视无睹,只继续摇头,让许广汉讨了个没趣,只能自饮一盏后继续往下敬酒。
这下,众人都觉得盖宽饶太不合群,搅合了许广汉的乔迁之喜。
倒是韩敢当也起身开始敬酒,一个个拼,一时间筵席热闹非凡,连许广汉也忘了刚才的小小不快,与众人推杯交盏起来。唯独盖宽饶一个特例,只枯坐在一角,冷眼看着众人酒酣乐作,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饮至酒酣时,伴随着乐曲响起,跳舞的时候到了,长信少府檀长卿擅长此道,率先起身,在庭中舞蹈起来,似鱼儿戏莲叶东南西北。跳了一阵后还以舞相属,点了在倒霍中展露头角,官至右扶风陈万年,向他发出邀约。
汉人是能歌善舞的,不但民间在高兴时手舞足蹈,士大夫们在饮酒作乐时,也非常喜欢“以舞相属”。这是一种社交舞,属即邀请之意,先是一人独舞,再邀他人,邀请者既可以落座观舞,也可和被邀请者一同起跳,若是拒绝便是不给面子。
当初汉武帝年间,灌夫约丞相田蚡一起赴魏其侯窦婴的家宴,田蚡先鸽了第一次,第二次去时也磨磨蹭蹭。当夜灌夫饮至酒酣,遂开始于庭中跳舞,邀请田蚡一起跳,田蚡不起,灌夫勃然大怒,竟痛骂出口,导致了二人的决裂和武安侯大案。
陈万年当然不会拒绝,立刻下场,二人借着酒醉,越跳越不像话,最后跳起了民间醉翁常跳的“沐猴舞”,陈万年扮作沐猴,抓耳挠腮,檀长卿则似狗一般汪汪叫。
两位九卿级别人物这滑稽庸俗的一幕,让许广汉乐得大笑,众人也指着二人乐不可支。唯独盖宽饶越看越不舒服,手肘一伸,碰掉了铜盘,发出哐当一声响,因为乐曲太大无人注意到,又猛地拍案而起!
这下旁人被吓到了,陈万年和檀长卿停了舞蹈,许广汉也看着这家伙,他又要做什么?
却见盖宽饶满脸愠色,说道:“士庶舞蹈尚要周旋有度,不可得意失仪,何况九卿大夫?”
他又仰头看着平恩侯府这装饰华丽的厅堂,长叹道:“美哉室!然而富贵无常,转眼之间就会物是人非,换了主人,这就好像传舍逆旅一般,类似的事,这十数年间我看到的多了。唯谨慎才能保持富贵长久,君侯可不戒哉!”
言罢盖宽饶起身快步而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宾客们原地石化,隔了半响才响起韩敢当的骂:“这盖宽饶,是故意来捣乱的罢!”
韩敢当这暴脾气,最见不得自己人受委屈,骂骂咧咧要去将盖宽饶揪回来说个明白,那样的话恐怕又是一场田蚡、灌夫之仇。被许广汉好歹劝下,只说盖宽饶一贯如此,双方是邻居,不必如此翻脸。
“飞龙,他醉了。”
“许伯,此僚哪里醉了,酒都没喝半口!”
许广汉倒是能忍,他的弟弟许舜、许延寿就忍不了,回去后商量着要去许皇后那告盖宽饶一状。
岂料到了次日,一封弹劾信就被盖宽饶递到了尚书台,又送入温室殿,却是将昨夜参加许广汉宴席的三公九卿挨个弹劾了一遍!
……
“这盖宽饶果然是为人刚直,真不怕得罪人啊。”
和发福任弘不一样,勤勉于政务的刘询身材依然和当年一般清瘦。
他对这份奏疏大摇其头,盖宽饶先弹劾了陈万年和檀长卿这两个家伙跳沐猴舞失仪,应该重罚,又弹劾丞相、御史大夫等坐视两位九卿失仪,当责,又引经据典,用孝文皇帝生前不隆窦氏的例子,以为不能对外戚太过优待。
“此人刚正有余,却太不懂人情世故,平恩侯与朕的关系,是文、景外戚能比的?”
但刘询还是示奏疏于许皇后,许平君连忙谢罪:“此事是因平恩侯府宴飨而起,妾一直说不必大操大办的,陛下要罚就罚妾,勿要怪罪丞相、御史大夫与右扶风、长信少府。”
刘询让皇后放心,他这次不打算惩处任何人,在他看来,又不是朝堂之上衣冠朝服,私人宴飨时跳个舞怎么了?用得着上纲上线么?
而右扶风陈万年是任弘故吏,长信少府檀长卿则归太皇太后上官氏管,他们也是想让许广汉高兴,若加以惩处,平恩侯可不得尴尬死。
但刘询也不欲反过来惩罚盖宽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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