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萧望之两天内要连打两场,一战于诗,二战于春秋。好消息是,在诗的辩论上,他还有个小帮手,一个同样授业于大儒后仓,来自东海郡的小师弟……
“匡衡,你在看什么?”
刚刚及冠,嘴上还没毛的青年立刻回过神来,朝年纪能当他爹的萧望之作揖道:“司直,我方才在回想义理。”
萧望之颔首,并未多想,对匡衡道:“夫子说,你虽数年前才开始拜师,但对《诗》的理解十分独特透彻,东海人常言,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今日便让陛下和这满堂名儒,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或许便能以明经入仕!”
匡衡连忙应诺,只是在萧望之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再度瞥向坐在远处,正在与百官们谈笑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目光满是炙热。
就好像看到了他年幼家贫时,凿开了邻居的墙壁,透进来的那一束微光,心中暗道:
“邹鲁有谚: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但萧望之号称五经名儒,至今仍不过是小小司直,但若能追随西安侯,何愁富贵不得?”
……
坐在正北“坤”位,正对天子位置的,则是这次石渠阁之会的主角,春秋三传。
《公羊》和《榖梁》同祖,《春秋》由孔子之徒子夏传承,子夏的两个弟子公羊高与榖梁赤分别作《公羊传》、《榖梁传》传于后世。
他们在战国秦朝时没太大争端,还曾一同对黄老开炮,但尊儒革命成功后就立刻反目成仇,汉武帝时,代表《谷梁》学的瑕丘江公和代表《公羊》学的董仲舒之间的辩论,这是第一次斗争,公羊胜。
作为董仲舒后学,虽然经历了睦弘案后,公羊痛失人才,但毕竟是官学,牌面仍在。与会参加辩论也能凑出五人:严彭祖、申輓、伊推、宋显、许广,都是饱学之士。
人数虽多,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儒,五人都有些忐忑,他们知道,今日公羊将承受疾风暴雨般的批判。
而当年榖梁失败后并没有放弃,瑕丘江公暗暗传授学说给卫太子刘据,因为榖梁亲亲尊尊的内容更符合刘据需求,结果巫蛊一来,聚集在卫太子身边的榖梁众人也一起完蛋。
传承至今日,《榖梁》瑕丘江公有弟子两名:荣广和皓星公。皓星公的儿子是昔日金城太守,跟任弘一起平羌的浩星赐,但他不想掺和此事,告病魏岑来。
今日来的是另一位弟子荣广的徒子徒孙。为首的是被刘询请进宫开小灶的蔡千秋,此外还有周庆、丁姓、尹更始、王亥,再加上萧望之,一共六人。他们已经不同于半世纪前的惨败颓唐,今日榖梁借着卫太子所好之学的名头,已经登堂入室,皇亲史高支持他们,鲁学同伴多为官吏,甚至还得到天子偏爱,只差一个博士位置了。
这两边剑拔弩张,但坤位还留着一些位置,要给《左传》一派的辩手落座。
结果,在任弘笑着挥挥手后,却只有一个十七八岁,身材瘦弱的小矮子缓步走去。
刘更生来到榖梁、公羊众人面前,朝他们礼貌地作揖,然后就堂而皇之落位。他身材矮小,又只佩巾帻,在头戴巍峨儒冠的诸如中间,真像鸡立鹤群。
榖梁、公羊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左传一家就派一个黄毛孺子来?这也太看不起他们了罢!
坐在兑、巽位置的百官群臣也如此认为,西安侯只让他一个小弟子刘更生上,确实是太托大了,起码也得让张敞、耿寿昌、黄霸这些人去吧?
对面的太常魏相也笑道:“西安侯是想让刘子政练辩才么?”
他们还真没见识过刘更生的本领。
任弘却神情轻松,对刘更生的父亲,宗正刘德道:
“小儿辈破敌足矣。”
任弘对自己的关门弟子有足够信心,或者说,他明白,真正能决定今日会议胜败的,不在辩论本身,甚至不在任弘五年来给左传添加的新义理内容。
亦不在旁枝末节、奇术巧技,这些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逆转大局。
那么,胜负究竟取决于什么呢?
“陛下到!”
随着一声谒者的吆喝,从任弘到头戴巍峨儒冠的群儒,都起身作揖,天子来了。
刘询身边,则是已经九岁的皇太子刘去疾,今日之会,刘询打算让儿子也来听听,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次辩论,会决定到他儿子那一辈时,大汉该以何种理念来治国。
刘询让众卿诸儒平身,目光却与任弘对到了一起,相视一笑,一如往日。
可二人心中都明白,时至今日,他们已再没了朋友间的完全信任,也没了共同对付霍光、匈奴时的默契知心。取而代之的,是君臣相得外表下,那隐隐的裂痕与疑虑。
这就是唯一能决定石渠阁会议结果的东西了。
“取决于他的格局与魄力。”
“也取决于我的选择!”
这是任弘的觉悟,废兴由於好恶,盛衰继之辩讷?其实所谓政治,就是利益交换,这是比一切情谊故交都靠谱的东西。
任弘落座于巽,刘询则携太子坐于乾位,对石渠阁诸人笑道:“从今日起,连续两天,朕都将亲临石渠阁,听众人讲议《五经》同异,诸位当百花齐放,畅所欲言,勿有顾虑!”
……
ps:第三章在凌晨1点前,等不了的就早睡,多给我一个小时时间吧,写的很慢。
汉阙 第519章 百花齐放
石渠阁之会的第一天,虽然只是春秋三传开撕前的小菜,但在任弘看来,依然称得上精彩纷呈,百花齐放。
顺序是刘询定的,作为这场学术大会的开幕大戏,打头的当然是刘询的忠臣,《易》博士梁丘贺对着盖宽饶的老师韩生痛贬《韩氏易传》。
“不瞒陛下,盖宽饶本是臣之师侄。”
梁丘贺说起他们的渊源,原来盖宽饶年轻时曾去东海郡,拜梁丘贺的师兄孟喜为师学易。不过那孟喜虽然学术精湛,却利欲熏心、私德有愧,为了拔高自己而不遗余力。他伪造履历材料,自称师傅田王孙死时枕着自己的膝,将绝学单独传授了自己。
梁丘贺揭穿了孟喜的粗陋伎俩:”田生绝于师兄施仇之畔,时孟喜归东海,安得此事?“此外,孟喜还不顾“师法”尊严,主动接受异端邪说。他“得易家阴阳灾变书”,以阴阳灾异解说《周易》。这在视师法为圭臬的儒门,是断不会被接受的。
由此可以料定,盖宽饶追随这样的师傅,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不过,盖宽饶后来确实因为鄙夷孟喜人品,改投了韩生学《韩易》。
然而这在梁丘贺口中又是一桩罪证:孟喜虽然人品不行,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盖宽饶居然背弃师门另投他人,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此言一出,厅堂内响起赞同之声,儒门不成文的规矩,就算要另学经术,也得经过师傅同意才行,而且一般都是跨科求学,很少有转投同行的——同行是冤家嘛。
萧望之身边,年轻的匡衡有些坐立不安,这不就是他想做的事情么?夏侯胜曾经说过:“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印绶,如俯拾地芥耳。“但若所学之术不能得青紫之印,难道还要一棵树上吊死不成?出身卑贱的匡衡是过过苦日子的,没那么多学术理想,就想富贵列为公卿,然后坐拥几百顷田,让后代无忧无虑。
批判在继续,盖宽饶被盖棺定论,成了一个叛师背君之人,群臣诸儒纷纷附和,说盖宽饶难怪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又不伏罪而自杀。
“幸好杨恽没来。”任弘如此想,不然那家伙恐怕要忍不住为盖宽饶辩解,又要捅大篓子了。
韩生没敢反驳,且不说他提前被打好了招呼:若不想整个学派遭受牵连,就乖乖认栽,就算反驳也没用,梁丘贺学问精熟,韩生恐怕不是对手。
最后一致得出结论:盖宽饶上不忠于君,下不敬于师法,又曲解韩氏易传叙述古代三王禅让之事,死有余辜。
有些投机的家伙,比如跟盖宽饶有仇的张彭祖等人,还起身附和,撺掇天子封杀韩氏易传,但刘询制止了众人,大义凛然道:
“暴秦害典籍,疾格言,焚《诗》《书》。“
“至汉兴,孝惠皇帝废挟书律。孝文时,遣大臣寻觅长者口授经文,方使典籍重现世间。”
“今纵有盖宽饶无端妄言,然《韩易》不宜尽废。“
天子做好人,任弘、韩增等人就要配合着做恶人,复奏道:“陛下仁德,然邪说不可不禁,当革韩生之职,《韩易》子弟,从此不得为长吏!”
妙啊,一面说着言论自由,一边直接禁锢一个学派,这样不用直接焚书被人骂作暴秦,但因为无利可图,韩易渐渐也就没人学了——儒生就是这么现实。
这下轮到公羊家五人瑟瑟发抖了,他们鼓吹禅让可比韩氏易传狠多了。
而这边易学刚落下帷幕,另一边的尚书两方,也开始了争辩,这次不是单方面的批判碾压,而是势均力敌。
却听今文欧阳尚书的欧阳高指着对面的孔家人大呼一声:
“古文尚书乃是伪经!”
……
孔子第十一世孙孔卬,一直等到欧阳高喷完才说话,也是拿暴秦说事。
”暴秦绝灭诗书,故先祖藏书于宅壁中。至孝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观者如堵。天汉之后,先父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故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如今圣天子在位,故孔氏再献,何言伪经?“
这批古书且不论真假,确实是为先秦文字所写,汉人基本不认识,究竟是何内容,也由孔家人说了算。不过孔安国确实是一代大儒,司马迁都曾向其请教过学问,他对孔壁所出的《古文尚书》、《古文论语》、《古文孝经》一一作了整理、认读、隶古定。
这还不算,孔安国又作《孔子家语》。
看得出来,孔家不愿意在独尊儒术的大潮里落后,也想掌握一些学术话语权,顺便由自己来讲述孔子的故事。
任弘很理解孔家如此迫切的心情,因为今文经学的各路大能们,已经要把孔子的身世玩坏了!
今文各派喜欢将孔子神话,认为孔子是其母亲和父亲在尼丘山一起祈祷,感受黑龙之“精”后而生。
任弘还在一篇公羊派后学鼓捣出来的《春秋演孔图》里见过更扯淡的,说孔子母颜氏征在大泽之坡郊游,梦见黑帝请她,于是就去了,在梦中交合,后觉有感,在空桑之中生下孔丘。
咋又是黑?
多半是想跟五德始终对应上吧,在他们叙述下,孔子成了帝子、作六经,降临世间托古改制。今文各家就是想将孔子塑造成受命于天的素王,而《春秋》直接继承周代以后的水德正统,什么五霸七雄秦朝都统统踢一边去。
今文经各派再这样下去,就要神学化了,不把孔子造成先知和上帝之子不甘心。
这下孔子身世是越来越神秘了,但孔家却越来越尴尬,一来总感觉家族祖先绿油油的,二来也心生惧怕——孔子乃其母感黑龙、黑帝生,而传说中刘邦是赤帝子,这让汉家天子怎么想?
于是孔家反其道而行,拼命将孔子形象往“凡人”上拽,甚至一反今文诸家认为孔子作六经,孔家亲自背书,认为古《六经》是古代典籍,只是战国散乱经孔子校订整理而已,周公是先圣,孔子是先师。孔子的贡献在于“述而不作”,继承并弘扬古学。
“在如何家族长存上,孔氏很聪明。”
任弘暗暗颔首,别人给孔子贴金,孔家就匆匆将金揭下来一些,即便大汉天子尊儒尊孔,也不希望有一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素王”吧。
他看了一眼刘询方向,发现天子对孔卬的对答确实很有兴趣,常是其议,遂料定:“今日后,古文尚书恐将列为官学之一。”
这对任弘来说是好事,因为左传也算古文经,对孔子的叙述与孔家类似,都是将其当成人,而不是神,甚至还夹杂了一些孔子的黑料。
古文经是真是假,那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纠结的事,而对没节操政治家来说……
“只论利益!”
……
等尚书两家辩论完已是下午,石渠阁首日会议最精彩的地方却才刚刚开始,那便是四家诗的大混战。
四家诗是各有传承的,流传最早的是鲁诗。鲁人申培,跟着荀子的学生浮丘伯学《诗》,汉文帝时候立为博士,此时鲁诗的传播也最广,解经以平实著称,如今传到了韦玄成手里。
和平实的鲁诗相比,齐诗就是个妖艳贱货了,解经杂以阴阳五行,荒诞附会,也不知那老实巴交的萧望之是如何上了这条船的。
韩诗同是燕人韩婴所传,解经也很平实的,和鲁诗差不多,而且韩诗喜欢说故事解经,倒是挺有意思,不过局限于燕赵之地。为了保住学派,本来已经退休的王吉重新回来加入辩论,也是拼了。
但就任弘所知,历史上,未来这三家诗都会失传,最终是他已开始扶持毛诗笑到了最后。
按照毛诗一派自己的叙述,他们的历史也很悠久呢:说是孔子删《诗》,然后传给弟子卜商,卜商做了《毛诗序》,然后将《诗经》传授给鲁国人曾申,曾申后又传授给魏国人李克,李克又传回鲁国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授给根牟子,根牟子传授给赵国人荀子。
荀子又将《诗经》传给鲁国人毛亨,毛亨作训诂传,然后传给赵国人毛苌。当时人称毛亨为大毛公,称毛苌为小毛公。而小毛公又传大贯公,大贯公传给儿子,河间太傅贯长卿。
而因为贯长卿同时研习左传,故毛诗的解诗风格,就事实言多与《左传》相合,在典章制度方面多与《周礼》相合,在训诂方面多与《尔雅》相合。
而毛诗也有很多优点,后世被诟病太注重政治教化,关关雎鸠居然往后妃之德上靠,诗经里还有些露骨的**之诗,舒而脱脱兮什么的,都非得强行解释一番。
可这个弊端在大汉,却是加分项,政治立场站得对,传笺又平实简要,便于传习,在民间发展很久,没有与基层脱节,故语言较为平易近人——只要别坚持用大篆传播的话。
再加上任弘力捧,毛诗看上去马上就要起飞了,现在就缺一个一炮打响的机会。
但很遗憾,解延年并无他老师贯长卿的本事,又遇上了三个……不,是四个难缠的对手。
除了王吉、韦玄成、萧望之这三位随便拎出来都能打的名儒提前串通在一起狙击毛诗外,萧望之身旁还有一位年轻人,引经据典,屡屡刁难解延年不能对答。
“那是谁人?”
任弘指着他问张敞,张敞又问了他人:”乃是东海郡承县,名匡衡,字稚圭。“
“匡衡?”任弘微微一愣,心中暗道:“原来就是凿壁偷光的匡衡啊!”
他知道那个典故,却是忘了匡衡是这个时代的人,没用心去找——只可怜他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刘向”。
任弘已经放弃了,觉得刘更生已经不错,接下来,他打算开始让人去满天下找找另一个人了。
“陈汤也该崭露头角了罢?”
……
等任弘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解延年已经被匡衡这小子刁难得连连败退,加上王吉、韦玄成、萧望之三位博学大儒的围殴,一时间左拙右支,败下阵来。
“延年莫要气馁,此非战之过也。”任弘倒是无所谓,毛诗只是附赠,是一匹下等马,吸引了对方四匹上等马已足矣。反正他没太重视,输了也没事,毛诗走民间路线,只要好好运营,未来照样能吊打三家诗。
至此,石渠阁之会第一天宣告结束,而春秋三传的大戏明天才开始。
光是从天子和百官诸儒对韩氏易传的批判来看,公羊春秋是凶多吉少了。
这导致榖梁一派的萧望之等人,都已经开始提前研究决赛的对手,将注意力放在如何对付刘更生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魏相与萧望之等人彻夜琢磨:”汝等可知那任氏《左传》虚实?“
“杨恽曾劝盖宽饶学《左传》,说起过此学要点。”
萧望之仍在可惜盖宽饶,但立刻打起精神道:“左传一家,被任弘特别点出,举为全书要典的,便是一句话,一句出自《僖公二十五年》的话。”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汉阙 第520章 权变
“王式?那是何许人也。”
去石渠阁的路上,与任弘同车的张敞提及此人,任弘却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
“昨日列席于石渠阁中,骠骑将军忘了么?”
任弘无语,昨天全是戴着高帽子的儒生,名字都很陌生,他哪能一一记得啊。
张敞只好帮任弘回忆,说四家诗混战时,鲁诗那边除了韦玄成、鲁诗博士江公外,还有东昏侯——也就是废昌邑王刘贺的老太傅王式也被邀请来了。
张敞道:“王式乃是昌邑王刘贺的太傅,昌邑王因行淫乱被废,昌邑群臣因此下狱诛杀。王式也在被诛杀之列,廷尉责问王式,你是昌邑王老师,为何不进谏制止?”
“王式答道:我朝夕给昌邑王讲授《诗经》三百零五篇,那些教人做忠臣孝子的篇章,都是反复讲诵;那些描述无道昏君的篇章,我也痛心剖析,怎么没有进谏!廷尉以为有理,也免去了他的死罪。”
“而王式回家教授,其弟子沛县褚少孙等应博士弟子选,成绩甚佳,得到太常赏识,这次也将王式邀请来了。”
不过昨天多是韦玄成发言,王式倒是没太多话。
结果昨日鲁诗一派庆祝狙击毛诗成功的酒宴上,就出事了。
“鲁诗博士江公对王式心怀嫉妒,与王式起了口角,王式秉承《曲礼》不肯以客身份唱《骊驹》,江公遂大骂王式所学的是《狗曲》。”
“王式觉得羞耻,装醉跌倒,今早就走了,其弟子沛县褚少孙不忿,便跑到向京兆尹状告那江公有辱斯文。”
任弘道:“此事不该告到太常处么?莫非那褚少孙认识你?”
张敞道:“然也,褚少孙对史颇有兴趣,曾登杨恽家门,跪求借《太史公书》观看。”
“杨子幼借他了?”据任弘所知,杨恽一贯是眼高过顶的。
“借了,还夸此子有史家之才,我去子幼家时遇到过一次。”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韦玄成已经是列侯了,还是太中大夫,不屑于争区区博士之位。但江公却害怕王式抢了他的饭碗,加上王式也和他一样,在鲁诗之外钻研孝经,还有口碑不错的著述,所以江公才嫉妒不已。
“石渠阁之会还没结束,这就迫不及待开始内斗了,果然是儒生啊。”任弘摇头笑道:“更何况,彼辈就笃定毛诗败了?”
虽然解延年口头上不敌三家,但毛诗到底能不能位列博士,最后还不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不过为了区区一个博士之位,这些“大儒”就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言,若为了一整个学派的地位和仕途?真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没下限的事来。
他说的就是公羊家。
“公羊派加人了。”进了未央宫来到石渠阁附近,提前来到此处的黄霸来告诉任弘这件事。
“公羊众人说,他们与榖梁本来各出五人,但榖梁却暗暗加了萧望之,不公平,故公羊也加了贡禹为助吏。”
琅琊人贡禹是王吉的老友,“弹冠相庆”这个成语的贡献者,乃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本来和萧望之等同属于“清流”,可这次关乎门派存亡,他也不得不坐到萧望之所占的榖梁对立面去了。
耿寿昌有些担忧:“将军,吾等不加么?”
任弘看了一眼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子刘更生,他虽然个头没长,跟个小豆丁似的,但其聪慧才智让人赞叹,在钻研左传方面,已经青出于蓝了,真是捡了块宝啊。遂笑道:“不必了,我相信子政。”
“今日且看他,舌战群儒!”
……
贡禹今日不弹冠了,只静静坐在石渠阁中。
他是被严彭祖等公羊博士、弟子哭着恳求来助阵的,公羊派这几年青黄不接,对面出了萧望之这个通五经的名儒,他们自觉不是对手,琢磨着也只有贡禹能与之一战。
贡禹与萧望之政见相同,可今日分处不同学派,榖梁是想踩着公羊的尸体跻身朝堂,而任弘的左传一派亦虎视眈眈,公羊唯有自救。
上一次他们遭到挑战,乃是董仲舒与瑕丘江公的辩论,榖梁一派认为,是公孙弘的偏袒和江公口吃导致榖梁败北,可贡禹却明白,这不是主要原因。
他们公羊之所以能赢,是因为以学应术,恰逢其时,迎合了大汉和孝武的需求。
贡禹知道,孝武在给董仲舒的策问中,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当时大汉立国七十余载,却尚未得到关东的普遍认可,长安对关东也十分防范,过函谷关跟去外国一样,七国之乱绝非只是几个诸侯的野心作祟。
故大汉急需确立正统,得到普天之下的认可。公羊派便能提供这种理论,过秦、宣汉、三统,这三板斧确立合法性,最后再通过更化改服色、历法,完成“新王”对旧统的继承。
“这便是公羊能赢的缘由。”
贡禹得回想起前师董仲舒等人在初见孝武时的抉择。
而另一边,落座的任弘也在看着公羊众人,他很清楚,当初的公羊派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相信太平盛世是可以实现的,将希望寄托在孝武身上。
孝武也如此认为,他给董仲舒的策问中便说:“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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