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戴着木面具的水祭司也帮着打了阏氏的脸,用苍老的声音作证,确有此事。
这下阏氏有些哑口无言,眼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楼兰人还对她指指点点,不由看向楼兰王安归,向丈夫求救:
“大王在僮仆都尉面前承诺过,绝不接纳汉使!请大王驱逐他们!”
安归穿着一身绣有菱形花纹的左衽长袍,外面披着上好的狐裘,唇上的胡须夸张地卷起,头戴插着孔雀羽的毡帽,有些害怕阏氏。
不等他答话,傅介子却已走上前,手里旌节重重一敲地面,冷笑道:
“原本天子让吾等携带黄金锦绣来赐给楼兰王,加以抚恤,但如今看来,楼兰竟不欢迎汉使,既然如此,吾等这便离开,回去如实禀报天子!”
说完转身便要走。
“傅公请留步!”
安归却顾不上阏氏铁青的脸色了,连忙分开众人,远远挽留傅介子,让身边的左右且渠、译长等官员去说些好话。
安归虽然长于匈奴,多年来屁股一直坐在匈奴那头,暗中向匈奴通报汉使过路的消息,让日逐王派人来劫杀。
但这两年形势不大一样了,一边是匈奴人越来越重的勒索,让楼兰国内颇有怨言,安归生怕贵族平民联合起来,赶自己下台。
另一边是汉朝越来越频繁地派遣使者来楼兰,看样子真的要重返西域?
三十年前,汉将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击破楼兰,俘虏老楼兰王的事,楼兰人记忆犹新。
沙漠绿洲上的微末小国,匈奴他们惹不起,汉朝同样不敢得罪啊。
所以近来安归常夜不能寐,既希望匈奴能加大对楼兰的保护,又害怕有朝一日汉军再临时,自己无法保全。
有时他也在考虑,为了身家性命,是否要稍稍改变过去几年的偏倚,稍稍善待汉使,让汉朝不至于出兵楼兰呢?
昨日伊向汉派人来禀报安归,说汉使在楼兰境内抓到了盗掘汉军将士坟冢的粟特人,想请楼兰王一同审讯……
听闻此事,安归高兴得喝了一桶葡萄酒。
这是汉使主动送过来的台阶啊,真好比是瞌睡来了枕头,既能通过严惩粟特人,讨好一下汉朝,又能让桀骜不驯的城主,和满腹怨言的国人们知道,楼兰王的权威,连大汉也会尊重!
于是安归一挥手,让人将恼羞成怒的阏氏送回宫殿里去,他自己则说是要远远为汉使带道,领他们进城中去。
其实还是安归疑心重,不敢靠近全副武装的使节团,中间隔着百余人的楼兰武士,他只骑在代步的骆驼上时,频频回头来看。
后世被编号为“la“的楼兰城位于两条交叉河道中间,城外胡杨树迤逦成行,绿树成荫,城墙跟伊循城一样,是夯土夹芦苇修建的,四面各宽三百多米。
城内大致分三个区域:东北边是宫殿区,土坯砌墙,高大的胡杨木柱子上涂着朱漆,有一道矮墙与其他区域隔开,出了东门还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葡萄园,阏氏便带着随从气呼呼地回了那。
看来,今晚楼兰王家的葡萄架子要倒了。
西边是居民区,一个个单间紧紧挨在一期,屋墙是用芦苇杆和红柳树纵横排列成篱笆状,然后用草揉成绳子加固,再往上面糊泥,十分简陋,但有资格住在城里的,已是较富裕的中产了。
东南角则是官署区,正对着南城门的是一个小广场,广场边缘屹立着楼兰城中最高大的三间房,这就是楼兰王审判的地方……
任弘曾无数次想象过楼兰的模样,从歌谣里,从古旧的文献里,仿佛只是“楼兰”两个字,就给人无数遐想。
而今终于来到这后,却有些失望。
它看上去一点都不神秘。
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西域小城。
但任弘旋即了然:只有已经毁灭的文明,才是神秘的文明,在被黄沙掩埋之前,楼兰只是西域三十六国里,普普通通的一员。
塑造它后世形象的,不是楼兰本身,而是人们的遗憾。
那群倒霉的粟特人一直被伊向汉的手下押着,现在转交给了楼兰王的亲卫,他们头上戴着夸张的高毡帽,脚踩高毡靴,腰间别着小弓、刀或剑。
楼兰王安归下了骆驼,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后,便先一步进入大屋。
使节团要跟进去时,楼兰国的右且渠却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行礼,拦下众人,请求傅介子和吏士们解下身上的兵器。
“楼兰国的规矩,审判时,不得带甲兵进去。”
且渠是匈奴官名,安归仿照匈奴制度设立,左右且渠如同安归的左右手,最得信任。
奉命跟进去的郑吉、孙十万、卢九舌等人看向傅介子,他点了点头后,陆续将自己的兵器放在门口。
右且渠看着一把把剑、刀、匕首从吏士身上卸下,松了口气,但在众人入门时,却不敢细细搜身,这安保措施,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傅介子也解下了身上的佩剑,只手持旌节,大步踏入,却回头点了任弘的名:
“任弘,你与奚充国带其余人,留在外头。”
……
他们昨夜就商量好了,必须分两拨人行动,傅介子在里面设法对安归动手,外头的吏士在任弘和奚充国带领下,则要看住一个人。
那就是伊向汉,这是使节团最有把握争取的城主,他及城外的一百多伊循城兵卒,是事成后爆发冲突时,汉使控制楼兰城的关键!
大屋的门旋即被关上了,屋内情形一概不知,小广场上,只剩下吏士们坐成一圈。
而楼兰王手下的两百余名武士,则在大胡子的左且渠带领下,或从城墙上居高临下,或站在屋子周边,警惕地看着他们。
任弘让赵汉儿、韩敢当跟着自己,又低声对奚充国道:
“奚兄,伊向汉交给我来说服,若不能说服,韩敢当会挟持他,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不能忽略,那便是城外祭坛处的水祭司。”
在楼兰,水祭司的权威仅次于国王,这张牌必须控制在自己手里。
奚充国了然,带着十个人,借口如厕,出了城去。
于是城内广场上,除了隐隐将他们包围的楼兰王武士外,便只剩下任弘和二十名吏士,以及伊向汉的几名手下了。
任弘走过去,朝伊向汉行礼:
“本以为伊城主是有资格进去的。”
伊向汉却摇头:“任假吏知道楼兰王的全部头衔么?”
他看着高大的三间屋舍,感慨道:“伟大国王、十城之主、伟大、胜利、公正、正确执法之安归伽王!”
“执法,专属于楼兰王,吾等作为城主,只能调查事件经过,甚至在楼兰王裁决时,都无权进这屋里去,除非……”
伊向汉笑道:“是作为被审讯之人,我可不想有那一天。”
“伊城主很快便能进去了。”
任弘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低声道:
“当伊向汉不只是小小的伊循城主,而是伟大富庶的楼兰城主时,便能进这屋子。”
他笑着看向伊向汉:“然后,便能坐在尊贵的位置上,发号施令,而那首楼兰人的歌谣里,身披七色彩虹,有良田万顷,话语像百灵鸟在唱歌的人,将变成你,岂不美哉?”
良久的缄默,类似的话,一路上傅介子也暗示过,伊向汉应是听懂了。
但他似乎在犹豫,任弘甚至已经做好了,招呼旁边的韩敢当挟持伊向汉的准备。
但就在这时,伊向汉却忽然回话了:“傅公给的条件,只是‘楼兰城主’么?”
伊向汉睁着那双不甘寂寞的褐色眼珠看向任弘,露出了掩藏在和善外表下的猛虎之心!
“为何不能是‘汉楼兰王伊向汉’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0章 王负汉罪
尽管身为堂堂副使,但吴宗年直到前两日,才得知傅介子这次出使楼兰真正的目的:杀楼兰王。
老吴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
乖乖,以区区三十四人,跑到别人的国都里,刺杀其王?
傅介子疯了么,古往今来,刺客有几人能全身而返的,荆轲不就失败了么。还有大将军也糊涂啊,怎么就认同了这傅疯子的想法,自己又该怎么办?
吴宗年白担心了,因为傅介子的整个计划,都是与任弘、奚充国、郑吉三人敲定的,几乎没征求他这副使的意见,只是最后一拍他肩膀:
“事若成,你自然也少不了一份功劳,到了楼兰城,可别露出破绽来啊。”
所以吴宗年这一路上话很少,因为怕别人听出自己声音的哆嗦,直到进了楼兰城中央的大屋,坐在傅介子身边,看着他手指轻轻在大腿上打着节拍,这才意识到,事情迫在眉睫了!
对傅介子的计划,吴宗年其实是支持的,因为他是齐地千乘人,从小就听说过这么个故事:
秦朝末年时,有齐地狄县人名为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乃当地豪宗,田氏王族。在陈胜吴广在楚地举事时,田儋兄弟也欲复辟齐国,于是便说自家的奴仆忤逆主人,将奴婢绑了起来,带着族中少年跑到县廷,请求县令按照秦律,将奴婢谒杀。
狄县令不知有诈,身为秦吏闻罪必审,于是便露了面,被田氏兄弟乘机斩了人头,狄县遂反,田氏齐国复辟。
今日傅介子用来对付楼兰王的计策,和田氏兄弟如出一辙。
但放眼这宽敞的大屋内,楼兰王安归端坐于正中,傅介子则位于其次席,手下吏士不过郑吉、孙十万、卢九舌等六人,他们左右皆是楼兰王的亲信,在右且渠带领下,三人一组,站在汉使吏士身旁,暗暗监视。
毕竟是小国面对大国只使,方才楼兰人没敢搜汉使吏士的身,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捎带短兵进来,不得不防着点。
吴宗年顿时着急,以寡敌众,如何将楼兰王击杀,又要如何全身而退呢?要知道,外面可有一两千楼兰人,与当年支持田氏的狄县全然不同啊。
他先前问傅介子详细计划,老傅却只是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
“临机应变。”
所以吴宗年不知详细计划,只能干着急。
相比暗暗捏把汗的吴宗年,穿了一身窄袖左衽长袍的楼兰王安归兴致却很高,按照楼兰的传统审判那群粟特人。
这群粟特商人原本有二十余名,在昨日的追击战中死了大半,还活着被带到楼兰城的一共六人,他们一天没吃喝,都蔫蔫的,但仍心存侥幸,觉得自己不至于被杀,哪怕砍手砍脚做奴隶也认了……
但没想到,审判过程乏善可陈,安归有心讨好汉朝,便在楼兰律法的基础上加重处罚,将所有粟特人都判了死刑!
当他宣判之后,粟特人都面色惨白,开始哭泣,屋内所有楼兰人却赞颂道:
“贤善河神长子、伟大国王、九城之主、胜利、公平、正确执法之安归伽王!”
等众人马屁拍完后,傅介子看向安归道:
“在大汉,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不论何时判决,均要等到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才能问斩,不知在楼兰,有该何时处死?”
卢九舌翻译后,安归一愣,楼兰的律法刚刚起步,哪有汉朝那么多礼制规矩,下意识地说了实话:
“立刻就能,立刻就能。”
“怎么杀?”傅介子露出了笑,对死亡,他表现得很感兴趣。
楼兰在死刑上没太多花样,甚至没有一定的处死方式,楼兰王安归一犹豫后道:
“随傅公心意!”
“善!”
傅介子笑道:“粟特人贪钱帛,盗掘汉墓,辱我大汉将士尸体,罪当死!二三子!事不宜迟,就在这屋子里,给他们一个痛快!”
……
“诺!”
郑吉还犹豫了一下,孙十万却立刻捋起袖子,推开自己身侧的两个楼兰武士,走到堂下,按照之前说好的,一抽自己的腰带,在为首的粟特商人沙昆脖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猛地拧紧!
沙昆手脚都被缚着,无从反抗,只能瞪大眼睛,憋红了脸,身子抽搐,直到脖子被孙十万以巨力勒断的那一刻!
从安归到普通楼兰武士,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却又不敢制止,只是面面相觑,为汉人的狠辣震惊。
更让他们讶然的还在后面,却见郑吉等五人紧随其后,各自以腰带勒住一个满口求饶的粟特人,活活绞死!
随着最后一个粟特人断了脖子,头颅重重歪倒砸在地上,屋内变得一片死寂。
楼兰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粟特人被勒死,虽然从始至终不曾见血,但屋子里的空气,也好似随着吏士们腰带的收紧,被拧干抽空了,所有楼兰人都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像极了郑吉家乡发生过的故事:春秋末期,吴越檇李之战,数百名越军死囚迈步上前,排成三行,同时自刭,让对面的吴军看得呆愣。越王勾践乘机发起冲锋,将吴军打的溃不成军,吴王阖闾也受伤而死……
但楼兰人,显然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
就在众人属目之时,傅介子却已悄然起身,手握旌节,径直走到安归面前。
他动作看似要行礼,可却直接一脚踏上案几,伸手揪住了同样呆愣的楼兰王!
他傅介子杀人,哪需要什么武器啊,他自己,便是大汉最锋利的剑!
“汉使,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右且渠,但他还来不及发号施令,就被不知何时溜过来的郑吉近身。
别看郑吉小个子,却有灵活的手段,轻轻一绊,便将高大的右且渠整个人扭倒在地,一把匕首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变了出来,抵在右且渠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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