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架势,来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经验,要么是玉门、阳关都尉这种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上任,亦或是隶属于九卿的朝廷使者过路……
不等他往深处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对封印。”
“诺!”
任弘轻车熟路地打开壁柜,取出每个置所都要备份的印泥板,与传书上的封印对照,确认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啬夫,确是御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检查了一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方才已经问过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鸡,也已经叫完许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禀报道:“七月己卯,几旦!”
和后世以为,古代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过的是“十六时制”,一天有十六个时称。
从0点开始,分别是:夜半、鸡鸣、晨时、平旦、日出、蚤食、食时、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时、下餔、日入、昏时、夜食、人定。
而在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更是将时间细分成了三十二个!比如将晨时(3至4点半)分成了鸡后鸣、几旦两个点。
因为他们必须确认,每一封传书抵达、离开的具体时间,若是不够精确,往后出了事,追究责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觉得吧,悬泉置还缺少一个对“悬泉三十二时称”大声敲锣报时的岗位。
在确认封印无误,记好时间后,徐奉德才轻轻打开了传书。
他扫视上面的字,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传书被递给任弘:“速速记录在案!”
任弘应诺,跪坐在蒲席上准备书写,可一瞧那传书,却是一愣。
“元凤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诏侍御史曰:
骏马监傅介子奉诏使西北国。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三封乘传,如律令!”
这是汉朝传书的标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将军霍光命御史府下达,意思是沿途点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规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论去来。
不会错的,类似的传书记录,悬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复翻阅过。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记录,而如今再见这传书,则意味着傅介子,已经回来了!
驿使的话,更是应证了这点:“傅马监已至郡府,他急着赶回长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东行。”
“郡守和督邮令我赶在他们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备。”
任弘连忙向驿使询问:“傅马监何时会到悬泉置?吾等杀羊宰彘可还来得及。”
“明日,不对……”
驿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摇了摇头:
“是七月己卯,今日傍晚!”
……
驿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脸,顾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换的驿马离开。他肩上背着装有传书的红白两色挎囊,一只手高高举着通关符节,紧抿着嘴,驾驭红鬃马,如一支箭般,向东绝尘而去!
他还得赶往下一站,换马不换人,要一直跑到东边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徐奉德看着驿使远去,却猛地回头,想踢任弘一脚,被他灵活避开。
徐奉德气得骂道:
“你个小孺子,不是说傅介子还有**天才到么?”
任弘解释道:“按理说是该如此,都怪那苏延年与陈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错了时间。”
这年头又没电报,两边就算约定具体时间,碰头错开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连熟悉胡地,可以自动寻路的博望侯张骞,都能在打匈奴时失期晚到丢了爵。
但话说回来,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门,昨日抵达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悬泉置,这也太赶了吧!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差不多六十里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却是以一天两站的速度狂奔啊!
“这傅介子,急着回京赶考么?”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与徐奉德商量对策,谁料这糟老头子也是心大,竟打着哈欠说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揽下,不论傅介子是今日到还是明日到,都给给我筹备妥当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这点小变故都应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悬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别想着做什么大丈夫,去异域立功了!”
言罢竟伸着懒腰,回去补觉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柜,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担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最后却露出了笑:
“有点紧张的感觉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己卯,这将会是悬泉置,极其忙碌的一天!
……
ps:汉书颜师古注:“律,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者,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乘置驰传五封也,两端各二,中央一也。轺传两马再封之,一马一封也。”
与悬泉汉简出土的诸多《传信简》完全符合。
第10章 七月己卯
七月二十一,从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时间,悬泉置里外三十多个人都在忙碌,进进出出,每个人手头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检查完传舍出来,东厨庭院那边,已经快剥好羊了。
悬泉置剥羊,一贯是罗小狗来做,却见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开个口子,再用木棍插进去,捅出一个气道,一手扯着割开的羊皮,一手把着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气。
听起来简单,要做好却难,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却一点动静没有,既需要强壮的体魄,更需要恰当的技巧。
这罗小狗肺活量极大,只见他腮帮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气就敲打几下羊皮,一会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来,好似一个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开始剥,在羊腹和羊腿上开缝,沿着胸腹部挑开皮层,拉开被挑开的皮边,开始拉扯,因为罗小狗力气大,一会便把羊皮扯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半刻,可谓一气呵成。
接下来,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时间了。
羊被悬挂到院子里那株胡杨木上,将剥好的羊头朝下倒挂,夏丁卯用刀子先剖开腹腔,把羊肚、羊肠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头,羊头通过喉管和羊肝、羊肺连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头大案上,夏丁卯动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对羊的各个部位、骨骼烂熟于心,或沿着骨缝划过,使骨头分离,或挥动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头羊便剖解完毕。
夏丁卯又招呼众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肠虽然污秽,却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费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满手血污,让旁边的人帮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给的菜谱,要杀三头羊才够啊,这已是最后一头了!”
傅介子的使团人数多达二三十人,还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节,米面悬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备足喽。
西域使节倒是无所谓,任弘想的是,对奔波岁余的使节团,可得好好招待。身处绝域,面对种种艰难险阻,饥寒无时,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劳他们。
任弘从正在院子里清洗韭叶、葵菜的置卒旁路过,对夏丁卯道:
“傅马监和官吏们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团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让他们吃饱吃好。”
“要让他们觉得,回到悬泉置,就像是回到家,这就叫宾至如归。”
如此说着,任弘走进了厨房,常年烟熏火燎,这儿的墙壁永远是黑乎乎的,屋顶的横梁上,还挂有肉禽之类,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风干腊鸡……
厨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长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农村的灶没啥两样。
并非每次做饭前,都要用火石或铜鉴取一次火,在悬泉置,厨房的两个火塘必须时刻着着。看火人不断往里添加细小的枝叶枯草,维持它的燃烧,做饭前,庖厨只需要用火钳夹个火炭往灶台处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热量也不能浪费,往往放置着腿长裆深的三足陶壶、四足陶鼎,陶壶烧着热水,烧好一壶再加满一壶,陶鼎里正煮着猪肉。
毕竟是大吃货国,从夏朝起,吃饭的家伙们便是礼器,鼎是煮肉的,簋说白了,就是造型别致的饭桶。至于天子诸侯的九鼎八簋、诸侯的七鼎六簋,无非是有资格吃几桶饭的区别……
作为礼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尔从河里挖出个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汉武帝当年甚至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着,这要搁到后世,年号就得是“元锅”了。
但在民间,鼎却日渐式微,沦落到只能呆在火塘边,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个灶眼上,除了一个正蒸饭的甑(zeng),另外两个则是圆底而无足的釜,熬煮着羊肉,已经烂熟。
釜的模样,和后世煮汤的锅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节省时间和燃料,这一点颇受平民和军队喜爱,秦末时,项羽就使出了必杀技“破釜沉舟”,打赢了巨鹿之战。
人类身体不再有大的改变,但工具却一直在改进,从鼎到釜,但这还不是炊具进化的终点。釜只能用来煮和焖,虽然熟透,味觉上却少了刺激,于是任弘来到悬泉置后,又在这小小厨房里,添了一样炊具。
那就是炒锅。
硕大一口铁锅,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据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别看锅只有一口,却是几个月前,任弘花了大价钱,在效谷县城请铁匠专门铸的。边塞铁贵,他为了说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质量没法跟后世的比,但也凑合着用吧。
巡视完厨房,任弘放了心,对夏丁卯道:
“粟、黍、酱、醋、豉(chi)皆已完备,但这些寻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类面食,还有这锅炒出来的菜肴,才能显出悬泉置的独一无二来,对了夏翁,鸡杀了几只?”
悬泉置自有鸡埘(shi),养着几十只鸡,一般时候只吃鸡蛋,但遇上贵客到来,任弘就得在那本专门的《鸡出入簿》上,添上几笔了。
夏丁卯道:“老仆记得,傅介子上次在悬泉置停留时,最爱吃鸡,便让人一口气杀了六只,都已收拾妥当,敢问君子,这些鸡,该如何烹饪?”
任弘只点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来,但有一样,却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听到悬泉置角楼上,有人大声喊道:
“西边来了一队车马!”
……
悬泉置不仅是过往吏卒胡商的驿站,也是戈壁滩上的哨所。
总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论昼夜,谨慎地站在坞院东北、西南的两座角楼上,凝神戒备。
敦煌郡羌胡杂处,周边除了羌人,还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马队,也经常在境外游弋,悬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监视过往行人,观察烽燧示警。
每当有车队路过,他们也会向置所禀报。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楼时,顺着材官指向远方的手,正好看到,笔直向西的丝绸之路上,扬起了一阵烟尘,看来队伍不小……
等到那车队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队伍里不仅有牛马车,更有几头骆驼,身上满载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而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则是一辆驷马轺车,车舆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红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毦(er),一共三重……
牦牛尾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见到此物,不论是角楼上的材官,还是走到悬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变得肃穆起来!
方才还在到处忙活的置卒们,手里的杂乱东西赶紧放下,挡在道路上的,则默默让到一边,垂首肃立。
不是因为来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传书要求高规格招待的贵客。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轺车上的东西代表着什么……
连任弘,也在坞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鲜艳的牦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归来的使者。”
“是大汉的旌节!”
……
ps:汉代人最喜欢在墓穴里画“庖厨图”,书友圈的图老发不出来,稍后发在章说里。
第11章 使节
旌节乃是大汉天子亲自授予,代表了国家的尊严,承载着沉重的使命,身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护汉节周全!
任弘身在悬泉,从东来西往的官吏商贾处,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张骞,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时,河西还是匈奴人的地盘,张骞不幸为匈奴所擒,随从尽数被杀,自己被拘禁在单于庭。
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张骞看上去好像顺服了,然暗地里,他却藏着汉节,不曾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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