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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坡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慕容仙
秦漾吓得心里一颤,立马跑回去。
糖儿磕破了额头,一点殷红的血渗了出来。他坐在地上,眼里含着泪光。秦漾一跑过去,他就哇哇大哭起来,伸出软白的手臂要秦漾抱。
秦漾带着哭鼻子的糖儿回家去。一进院门糖儿喊了声“阿娘”,哭得更厉害了。
在院子里的方梅知见到糖儿额头上的血,变了脸色,立刻走到院门口一把将糖儿拉到身边,看着秦漾质问道:“糖儿怎么了?怎么会流血的?你这个当哥哥的是怎么照顾弟弟的?”
秦漾被养母吓到,怔了一会儿,有点无措道:“糖儿追我们的时候摔了一跤。”
养母再也没说什么话,瞪了秦漾一眼,拉着糖儿到屋子里去,给他的伤口上药。
秦漾心里害怕,不敢进屋,也不敢跑出院子,就傻站在院子里。他的心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愧疚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着糖儿额头上的血迹,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不敢想象阿爹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那天晚上秦雪文回来知道小儿子受伤了,连忙去看了他的伤势。还好糖儿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含着糖活蹦乱跳的,一头扎进秦雪文怀里叫阿爹。
秦雪文弯下`身拗过他的小脑袋,让他抬起头来。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紫红的疤痕印。
秦雪文问他痛不痛,他摇了摇头。
秦雪文问是不是真的不痛,他直勾勾地望着秦雪文点了点头。
吃罢晚饭后,秦雪文让秦漾留在了饭桌边上,面色肃然道:“我听你娘说,今天糖儿为了追你们摔了一跤,把额头给磕破了……阿漾,你是哥哥,陪着弟弟玩怎么了?”
这话说得没有多重。但秦雪文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秦雪文道:“你娘要照顾你们两个,白日里还得操持家里的事,洗衣做饭、洒扫庭院,什么时候歇得下来。你作为哥哥,应该帮着阿娘照顾弟弟的。”
秦漾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秦雪文同他说着话。他听着,偶尔点点头,不安地搅弄着衣衫,从始至终没有看秦雪文一眼。
秦雪文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秦漾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就放秦漾出去和孙小二玩了。
秦漾不能违背阿爹的意思,只得带着秦谧玩儿。可一带上秦谧,伙伴们冲着他俩做鬼脸,一溜烟似的跑开,都不愿意跟他玩了。
孙小二是他的好兄弟,最初也愿意陪着他俩玩。时间久了,他也觉得陪个小孩子玩没什么意思,有些丢脸,后来还是跟东街的那群孩子凑一块玩了。
秦漾只能在家陪着弟弟玩,或者带弟弟去街上,用兜里仅剩的几个铜板给弟弟买糖吃。偶尔他会趁糖儿不注意,偷偷溜出院子,跟伙伴们到远一点的村落田野去。糖儿没见到他,也就不会追着来了。
孙小二也常感叹道:“阿漾,你家的这个弟弟也太缠人了,真烦。”
秦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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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声,但心里是认同的。
那时他还有自己独立的卧房,可当糖儿五岁以后,这卧房就属于他们俩了。
秦雪文不再让秦谧跟他们一起睡。他在秦漾那张吱嘎作响的床边,又打了一块窄木板,让糖儿和秦漾一块睡。
秦漾很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小霸王糖儿霸占了他的一半床,还在他的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虎头娃娃、泥人娃娃和漂亮的瓷娃娃,在旧木抽屉里塞满了白糖和桂花糕。
有时候秦漾醒来,糖儿踢掉了被子,整个软绵绵的人就压在他身上。秦漾经常在半夜醒来,伸手就摸糖儿身上有没有盖被子。糖儿时常是盖不住被子的,所以经常着凉生病。于是秦漾就想了个办法,在糖儿的肚子上绑了一块枕头巾,这样糖儿就算踢掉被子,也不会太容易着凉了。
冬天他要帮着秦谧盖被子,夏天他还要帮着秦谧洗澡。
每个夏天傍晚,他们俩光溜溜地浸在木水盆里。秦漾清洗完自己,还要给糖儿搓背搓澡。白天里跟小泥鳅一样的糖儿,到了夏日晚上就会乖乖坐木盆里让他帮着洗澡。
糖儿其实挺乖巧的,就是很粘人。秦漾也不知道为什么撒娇怪糖儿这么粘着他。
06秋千
这年寒露,蝉噤荷残。许先生脖子上挂着草编斗笠,骑着挂满书篓的小毛驴,悠悠地荡回了槐海镇。
许先生曾是个神童,年轻轻轻就考中了秀才,在乡镇里都是出名的。他后来在京都长居,寒窗苦读了几十载,前几年终于考过会试,取得了贡生的功名。在这个当口,他竟然回乡了。
乡里人见许先生回来,纷纷前去拜访。
谁都问,许老苦读多年,眼看功名近在咫尺了,怎么就从京都回来了。
许先生摇摇头,叹息说京都不可久留。
乡人又问,怎么个不可留,这算是什么说法。
许先生却摆摆手不肯再多言。
乡绅们皆敬重有学问的人,拜访过许老先生后,聚了个雅会,寻思着将旧祠堂修整为书院,让许先生给镇上的孩子教书。
熙明书院建起的那一天,知县老爷派人送来一块匾额,上边是他亲自题写的“熙明书院”四字。牌匾一挂上,红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红屑满天飞。
许先生站在书院的黛瓦白墙下,瞧着那“熙明”二字,摇摇头叹了口气,垂眼负着手,跟着乡绅让人送进的“桃李满天下”堂前匾额,走到院儿里去了。
先前镇上的孩子要想念书,得到县里去。且不说路途遥远,就是那银子,寻常人家也是负担不起的。许先生回来教书,镇上的人也就乐意将孩子送进熙明书院,去识几个大字。
于是秦漾在十一岁的时候,白日里几乎找不到人陪他一起玩。他的许多伙伴都被送进了书院,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书。孙小二也在其中。
孙小二万般哭嚎,死活不愿意进学堂,但到了冬天还是被孙寡妇拿着擀面杖赶入了许先生门下。
孙猴子以前开口就是“我娘说”,在学堂里乖乖待了大半年后,跟秦漾待在一块儿,开口就是“许先生说”。
孙小二说许先生是个有着羊胡子的小老头,又瘦又高,人还很凶,动不动就拿出戒尺。背不出文章他要打,做不完课业他要打,坏了学堂规矩他还要打。一起读书的小孩都很怕他。
孙小二还说许先生有一个竹架,架子上全是厚厚的书。他的桌子上还有很宝贵的玉笔架、毛笔、黑墨和先纸。先生不让他们碰,怕他们给弄坏了。
秦漾问:“先纸是什么?”
孙小二说:“就是一种纸,这种纸是用来画画和写字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他们都喊‘先纸’。”
秦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孙小二上学堂后,总不能和秦漾玩太久,时常一拍脑袋说:“哎呀,我今天的课业还没做,我得先回家了,不然明天又要被先生打手心了。”
孙小二怕许先生。
他也怕孙寡妇,但孙寡妇充其量是个唐三藏,念禁锢咒才能治住孙小二,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小二碰上许先生,就像孙大圣遇到了如来佛,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孙小二书念得好,学堂小试回回都拿第一。孙寡妇很高兴,缝人就说起。她说她爹以前就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孙小二像他姥爷,打小就聪明,许先生也夸他是块念书的料。
秦雪文成亲后,孙寡妇待秦漾不是那么热络了,见到他都是爱答不理的。孙小二入学以后,她更是不喜欢秦漾找孙小二出去瞎混。
孙小二偷偷告诉过秦漾:“我娘说我将来是要考状元,做大官的。她不让我跟你一起玩。”
秦漾有时候去找孙小二,得偷偷绕到孙家后墙。秦漾站在窗下的那块大圆石头上,踮起脚尖扒在窗口看他。孙小二永远坐在桌子旁奋笔疾书,脸上沾着墨水。桌上摊着一本书,还铺满一张张爬满歪歪扭扭大字的纸。
秦漾想,这也许就是孙小二说过的“先纸”。
秦漾喊“孙小二”。孙小二望过来,立马丢下笔跑到窗边来。他们隔着窗说话。
秦漾脚踮得有点儿酸,他从圆滚滚的石头上滑下去,又爬了上来。他抓着窗格说:“咱们去玩吗?”
孙小二摇摇头说:“不了。我娘在院子里守着呢,我今天要是做不完这些课业,背不完她给我布置的文章,没法出来的。”
院子里传来孙寡妇的声音,孙寡妇在院子里问:“阿亮,你有没有在偷懒!”
孙小二慌忙地跳到桌子旁坐下,重新将毛笔抓在手心里,对孙寡妇喊道:“我在练大字呢!”孙小二回过头来,指指院子,皱着眉做了个痛苦的神情,对着秦漾摇了摇头。
院里脚步声渐进,孙寡妇拉着铜环,耸着老旧腐朽的屋门要进来了。秦漾弯身跳下石头,只得默默回家去。
他穿过巷子,见到糖儿正在跟邻家的小孩子嬉闹。他俩抱出一只白狗,让它跟拴在柳树上的李木匠家的大黄狗打架。两条狗相看两厌,狂吠不止。
邻家小孩红扑扑的脸蛋脏兮兮的,鼻子下挂着黄鼻涕,说几句话就要吸几口鼻涕。衣衫也脏得见不出原来的颜色。小孩子活泼好动,挥舞着木棍装孙大圣,尖叫着窜来窜去。
糖儿站在两条狗旁边,专注地看着。
秦漾问:“糖儿你在做什么?”
秦谧一见他眼睛都亮了,迈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来,指着柳树下说:“这条黄狗太凶了,我们每次来这里它都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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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叫,吓得我不敢过去,我就让铁蛋家的狗来吓吓它。”
秦漾点点头,看向那条凶神恶煞的小白狗。它还没有黄狗一半高,叫起来却很厉害,露出口尖牙,犹豫着要过去咬黄狗。
天犹轻暖,风里带着花香味,吹得人很舒服。是个适合去村落游玩的日子。
秦漾突发奇想,低下头跟糖儿说:“咱们去张家村口荡秋千?”
糖儿霍然抬起头来,眼睛更亮了,说:“好呀好呀。”
糖儿挨近哥哥,骄傲地抱住秦漾的腰,对小伙伴说:“铁蛋,我哥哥要带我出去玩了。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玩吧。”
铁蛋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将“金箍棒”撑到地上,问道:“你们要去哪里玩呀?”
糖儿被秦漾牵着走,他回过头去,对铁蛋说:“不告诉你。”
铁蛋追上前几步,有点委屈,又焦急地跺着脚问道:“你们要去哪里玩呀?”
糖儿回头做了个鬼脸,说告诉他才怪,一蹦一跳地跟着秦漾走了。
秦漾带着糖儿在张家村口的木秋千那儿玩了半天。秋千是村民打的,底下有两根粗壮的树干支撑着,不大摇晃。大多数时候是糖儿抓着麻绳坐在木板上,秦漾在后面推着。
糖儿总喊着要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秦漾不敢太用力,他怕糖儿摔下去。
秦漾推得累了,就坐在糖儿身边,用脚蹬着地,让秋千慢悠悠地晃。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没意思了。以前蔺寒最有主意了,可蔺寒走了,孙小二也被关在院子里念书,出不来。他一个人也不知道去哪儿。
糖儿有些困倦,一声也不响,半眯着眼睛靠着他,身上有一股子奶香味。
秦漾忽然觉得,糖儿也挺好的。至少糖儿身上不脏,也没有黄黄的鼻涕。他从不会尖叫着跑来跑去。他香香软软的,还很听话。秦漾说什么他都听。
他叹气说:“你要是再长大一点该多好啊。”
糖儿抬头看他,问道:“为什么呀?”
“你长大了我们就能去更远的地方玩了。”
糖儿“哦”了一声,点点头道:“那你等等我,我很快就长大了。”
他们下了秋千回家时,糖儿牵着他的手说:“哥哥,明年春天我们去放纸鸢吧。铁蛋的爹就给他做过纸鸢。我们让阿爹也做一只。”
秦漾说好。可是到明年春天还有很久很久呢。他们还要度过一个秋天,再度过一个冬天。等新年来了,春天才来。
他莫名就想赶紧走过这一年又一年的,想快点长大。没准他长大了,就能离开镇子,像蔺寒一样翻过红梅山坡走到远方去,去看那些热闹的大街、高大的屋子和美丽的花灯。
他觉得这些都太遥远了,像天上的云一样遥远。他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是像星星一样遥远。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秦雪文和方梅知正在灶房里做晚饭。秦雪文见他们手牵手回来,还在发愣。这还真是头一回,秦漾平时是不愿意带着弟弟玩的。
糖儿喊了声“阿爹”,松开秦漾的手朝秦雪文跑去。秦雪文笑着把他抱起转了半个圈,问道:“你们今天去哪儿玩了?”
“哥哥带我去荡秋千了!”
“去荡秋千了呀。”秦雪文弯起眼,将小儿子往上托了托,“玩得高兴吗?”
糖儿展开手臂说:“高兴!在秋千上要飞起来了!”
方梅知拿着葫芦瓢到水缸这来舀水,不温不冷道:“可别摔出去了,我可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秦漾你可看牢了。”
秦雪文抱着糖儿,望了眼不声不响的秦漾,轻声唤了声“梅知”,有点儿责怪的意味。方梅知轻哼了声,挨着缸沿直起身子,端起水瓢忙活去了。
秦雪文觉得秦漾和秦谧都长高了,让他俩先后靠着灶房的木柱子站直,他用小刀在他们头顶划一道痕迹。
秦雪文用手掌抵着那两条刻痕,嘴里念道:“阿漾这么高,糖儿这么高。咱们以后每年刻一条,看看你们能长多高。”
糖儿举高手说:“我一定长得比哥哥还高。”
糖儿踮起脚,将手抬得更高:“长这么高!”
秦雪文弯下`身子,笑着捏了一下他的脸,道:“那就好好吃饭,别总是要哥哥追着喂你。”
糖儿点点头说好。这天晚饭果然自己拿着小勺,乖乖地把拌着鸡蛋羹的米饭吃完了,一粒米也没有剩下。
吃完晚饭后,秦雪文在院子里为两个孩子打洗澡用的井水。秦漾跟着出来,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阿爹,以后我还是跟你去街上卖馄饨吧。”
秦雪文提着装满井水的水桶,疑惑道:“你不想跟孙小二他们一起玩吗?”
秦漾摇摇头:“他们都去学堂了。我没地方去,还是跟你一起卖馄饨吧。”
秦雪文许久没有说话,半晌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秦雪文说:“我把水提进来,你先回屋子里,跟糖儿说要洗澡了。”
秦漾应了声,跑回屋子里去,待秦雪文提进井水,再从灶房倒来热水,他们俩就钻进大木盆里洗澡。
糖儿念念不忘张家村口的秋千,洗完澡钻进被窝里跟秦漾说明天还想去荡秋千,要叫上小二哥一起。
秦漾说:“他来不了,他明天要去学堂。”
“学堂是什么地方?”
“就是念书的地方。孙小二在学堂里跟别人一起读文章,一块爬枣树。”
糖儿问:“那他以后还会跟我们一块玩儿吗?”
秦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糖儿问:“那哥哥你以后也会到学堂去吗?”
秦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秦漾说他困了想睡觉。可是等糖儿都已经进入梦乡了,他还是没有睡着。糖儿压在他身上,他无法翻转身子,有些难受,后来肚子又涨得难受,于是他轻轻地将糖儿挪开,再轻手轻脚地起来去上茅房。
他回屋子时见到爹娘屋里的灯还亮着。
他爹娘向来睡得很早,不知道这一晚他们为什么这么迟还没睡。
他没多想,打着哈欠回屋子,挨着糖儿睡下,第二日听到鸡叫就起床,清早跟着阿爹上街卖馄饨去。
这年暮秋,他爹带他上街拜访了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家的小院子里有各种好看的草木,还有一口小池塘,养了几尾鱼。
秦雪文进屋跟老先生说话。秦漾趴在鹅卵石砌成的围槛上,用狗尾巴草逗弄那几条鱼。他听见秦雪文叫他,就丢下狗尾巴草跑到屋子里去。
屋里的那位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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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羊胡子,一头黑发夹杂银丝。人又高又瘦,穿着一身被洗得泛白的蓝布衫,看上去不太好亲近。
秦雪文揽着他的肩,对老先生道:“这就是我家的秦漾。”
秦雪文又对秦漾说:“阿漾,快见过许先生。”
07入学
秦漾觉得这个羊胡子先生很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后来他进熙明书院,见到院子里的那棵病歪歪的老枣树,也是一样的感觉。
再后来他忽然想到,他是在梦里见过的。在他数不清却大同小异的梦境里,时常出现一棵探出矮墙头的枣树,还有个站在孔夫子画像前的布衣先生。先生念句什么,他也跟着念什么。
在梦里究竟念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大概是一句他似懂非懂的话。
秦漾坐在学堂里听先生上课时,还恍若身在梦里。先生念“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们捧着书一起摇头晃脑地念。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梦里的先生就是羊胡子许先生。那桌案、那墙上的画像、那竹子书架摆放的位置,都与他的梦殊无二致。
冬天午间阳光照耀,他们趴在桌案上午睡。秦漾将头靠在环着的手臂上,让眼睛避过刺眼的光亮。他梦见自己握着毛笔写大字,窗外的清风吹拂过来,掀起“先纸”的一角。淡淡的墨香味散开。
墨香里还夹杂着茶香味。紧接着他就梦见了一只白瓷茶杯,杯子当心描绘着一朵兰花。茶水滑入杯子,细小的茶叶舒展开,漂浮起来。茶烟气缭绕,缭绕着升腾。烟气渐渐淡去,他的眼前浮现出绿油油的山头来。村落的山坡上茶树长得正好,采茶人弯身择茶叶。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醒来时,伙伴们还趴在桌上睡着,有的人脸上沾染着墨痕。窗页被微风吹开了一道缝,吱嘎吱嘎作响。窗外的天是蔚蓝的,鸟雀从云间掠过。
屋外飘来茶香味。炉上煮着清茶,咕噜咕噜响。他轻悄悄地推门出去,见许先生坐在小木椅子上,眯着眼晒太阳,一晃一晃地用蒲扇拢着风。
阳光照得许先生面庞上的沟壑清晰可见。黑发间几缕毛躁的银丝闪着光。他缓缓睁开眼,看了看秦漾。他的瞳孔在光照下是浅棕色的,宛如秦漾在溪流间摸到的晶莹的小石子。
他一句话也没说,又慢慢地把眼睛阖上了,摇着蒲扇,平心静气地煮清茶。
秦漾在门槛上坐下,让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望着书院里的一草一木,望着那棵姿态奇异的枣树,望着淡得要融入天际的流云。
渐渐地,许先生不晃蒲扇了。他靠在白墙上,打起了呼噜。他入睡时也是严肃地板着一张脸,眼袋和嘴角下垂,满面都是皱纹。
秦漾听见细流划过半截竹筒的声响。他想,那是时间和年岁悄然溜走的声响。
鸟雀的叽喳声再响起时,屋里的伙伴也闹腾起来,围绕着桌子乱走乱跳。孙小二夺门而出,招手响亮地喊了声“秦漾”。孩子们鱼贯而出,喧闹着跑来院子嬉闹。
刚入睡的许先生被闹醒,气得吹胡子瞪眼,摇摇头将木椅和茶炉挪远了。
……
秦漾在书院里度过了一个冬天。白日里跟孙小二他们念书写字,放课后去大街小巷、去田野小村游逛,晚上伏在案头上做许先生布置的课业。日子如白驹过隙,默默流逝。
他在学堂里见到了许多同镇的伙伴。有些是打小一起玩儿的,彼此间都很熟悉,有些是入学堂后才认识的,他入学堂后不久,就与这些孩子都熟识了。
他独独与一个人不熟识。
秦漾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他旁边的位置时常是空的。位置的主人叫温泽林,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许先生从来不说什么,也不要他按时交课业。但要是先生抽背文章点了他的名,他回回都能倒背如流。
温泽林跟蔺寒的年纪一般大,也是学堂里年纪最大的。他的个头很高,人老实又沉稳。他每回来学堂,就捧着那本被翻烂的书,或安静地听先生讲课,或跟着大伙念书。
孙小二问他为什么不常来学堂。温泽林笑笑说家中农务繁忙,需要他帮着干农活。
他脾气挺好,总爱笑,一说话右边脸颊就现出一个酒窝,人看上去很憨厚。
当时的秦漾对此还没有深刻的感受。他只晓得,十五六岁的人,似乎都不爱到学堂来念书。或许等他到了这个年纪,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得珍惜在学堂里的日子。
秦漾课业做得认真,背书也背得认真。偶尔能在随堂小试里超过孙小二,得几回第一。
方梅知晓得以后,心里暗暗高兴。
孙寡妇在自家门前跟人炫耀孙小二时,方梅知就斜斜地靠在院门口,揶揄道:“哎唷,我可记得你们家小二比阿漾早一年进的学堂,怎的还有几回赶不上我们家阿漾呢?”
孙寡妇听后气了个半死,背地里要命地嚼方梅知的舌根。她跟邻家妇人说:“秦漾又不是她亲生的,她得瑟个什么劲。有种让她的亲儿子也考个第一出来……我就不是很懂她了,她养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孩子,累死累活图个什么。”
这话传进了方梅知的耳朵里。方梅知的心里当即燃起了一把火。她在饭桌上跟秦雪文抱怨:“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拼死拼活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倒是我的不是了?图个什么,嗬,我能图个什么……”
方梅知将筷子拍在碗上,对秦漾说:“秦漾,你说说,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有没有图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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