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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万事都拦不住过年的。
今日事,说不得只是年节桌上几句谈资罢了。
其余人且不提,只说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下了朝,先回到家中,闭门坐了半日,临到傍晚方才与近来才入京的老妻打声招呼,又遣了常随往‘自家极亲切的长辈’汪叔詹汪府上递了一个书帖,说今日想见一见汪叔詹的亲家赵皇叔,然后便兀自一人骑了驴子出门去了。
然而,这厮出得门来,却居然先去寻在东京城孤单一人的御营副都统曲端,眼见着曲端当面应许,并骑着那匹如今已经闻名东亚的铁象出来,二人一前一后,这才往‘自家极亲切的长辈’汪叔詹那里而去。
汪叔詹家里是歙州大户。
东京局势稳定后,一面是北地逃亡官员和出身贫苦官员一穷二白,一面是南方,尤其是淮河以南出身的豪门官员财富未曾少过两分……而身为官家身前红人,最近又做到殿中侍御史如此清贵职务的万俟卨又是万万不肯随意贪污的,那想要蹭吃蹭喝,享受一下生活,便不免常常往此处而来。
倒是曲端……此人中了进士及第后,少见在殿上出言惹事,倒是被许多人误以为他改了性子,又得了圣宠,所以常常被刻意拉拢过,唯独这厮离了官家身前,依旧平素嘴臭,死性不改,倒显得让人为难。
譬如汪叔詹这里,其实早早被他当面指桑骂桑过几次,说什么汪叔詹一意谋私,只把做官当做官,又说人家儿子汪若海,只把一个当日靖康中《请立赵氏子孙书》为晋身根本,素无其他成绩,而便是那个什么书,说不得也只是时候偷学人家秦桧、马伸、张叔夜做的伪书云云……
几次三番之后,便是汪叔詹这种人也不敢来招惹此人了。
而大过年的,这万俟元忠今日居然又把这位能文能武的曲大专门唤过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果然,入得门来,汪氏父子也好,还有此番专门被邀请来的汪氏姻亲对家,大宗正赵士?父子,见到万俟卨都挺高兴,待见到曲大,却又纷纷色变,偏偏这两家都是要脸的,也不好大过年的赶人,便只能硬着头皮开宴。
汪府上诸人,也就是基本上算寄居岳丈家的胡闳休算是保持了镇定……这是因为曲端最多说他纸上谈兵,没那么诛心。
众人坐定,大宗正与汪老爷子一左一右端坐在上,万俟卨、曲端居其左,赵不凡、汪若海、胡闳休三个异性姻亲兄弟居其右,正下方无人……乃是标准的亲近家宴,但气氛却格外诡异。
不过,幸亏有万俟卨,这位殿中侍御史言语随意,左右逢源,先是举杯贺朝廷胜,再祝了在座两位长辈寿,又论了一番往后局面,说了说几个小辈将来前途,到底是让酒宴气氛渐渐起来。
而酒过三巡,也救了三五次场后,万俟元忠忽然将今日小朝会上的事情小问题大约说了一遍,引得赵、汪这些身份贵重却没资格参与的老政治家们一时侧耳倾听。
“官家难啊!”
万俟卨一语既罢,便自己先定了基调。“今日之论,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怕是会说,官家一力只说好话,却半点用都无,还是落到让其他人补亏空。但你我岂能不知,官家清苦如斯,延福宫半点多余钱粮都未转入,各地贡物也都罢免,便是两位贵妃体面,也居然全靠家中帮衬……若论补亏空,官家已经先自己赤贫着去补了。”
闻得此言,赵汪胡等人尚未来得及感叹,那边曲端便又蹙起眉来:“元忠兄,你为官家不平我能懂,但殿上之论焉能拿到这里来说?这些人须有几个有资格参与军国重事的?若事情传出去,因为交子闹出风波来,岂不是你我的罪过?”
几个年轻人且不提,赵皇叔和汪叔詹这对德高望重的亲家却是一时满脸通红,偏偏又实在是不好驳斥。
“曲大,这就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别人畏惧曲端,万俟卨如何会惧,他当即板起脸来再行驳斥。“此处须有赵皇叔在此,这是国家元勋,宗室重臣,本该知晓始末,而如汪叔父这种道德楷模,便是知道了也会国家着想,怎么会私下传播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得有人知道要发交子,趁机放贷囤钱,为富不仁呢?”曲端脱口而出。
但仅此一语,便低头喝酒吃菜,不再多言,搞得桌上许多人想发作,也不知道该不该发作。
回过神来,还是赵士?赵皇叔德高望重,包容心强一些,只见他捻须苦笑,当场表态:“官家清苦,乃至有些对自己狠了些,老夫都是知道的。但要老夫来说,这什么三十万贯钱的事终究只是小节,无关大局向好……而官家神姿英武,素来自有决断,想来也无须我这个老臣掺和……年节之下,且自娱自乐便是。”
汪叔詹微微颔首,便要捧杯相和。
但就在这时,曲端复又抬头冷冷相对:“身为宗室,身上毫厘皆是百姓奉养,便是官家不用你,你便不想着报效国家的吗?为君者尚在为国家旰食宵衣,前方死战的士卒尚要用交子抵用军饷,你这宗室却在这里拿民脂民膏做宴席!所谓杜工部有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便是你们,而你们自己说得却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你有委屈?官家那算什么?我们这些为国家出生入死的人又算什么?”
莫说满桌子人,就连旁边伺候的家仆都早就听呆了,捧着个热巾在那里怔住。而赵皇叔更是从‘民脂民膏’时便觉胸口砰砰乱撞,嗓子发紧,但想骂却不知用什么词,想反驳也一时不知从何处反驳,以至于憋得满脸通红。
而正所谓父辱子死,那一边,赵皇叔长子赵不凡眼见亲父受辱,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然后愤然起身,以手指之,欲做呵斥。
而曲端依旧不惧,不等对方说话,便只是复又瞪住对面站起来这年轻宗室:“你这厮又来装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幸亏你手中没兵刃,否则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刚刚只消将桌子一掀,便能将你扑倒,再走过去寻你身侧烛台,往喉咙里一插,便可让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谁给你这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宗室废物胆子,敢在我这种百战余将面前发狠的?”
赵不凡还要再表态,那边汪叔詹早已经喊了儿子汪若海还有女婿胡闳休一起上前按住,外加几个仆从,好歹将这个大女婿拖了出去。
而眼见着赵不凡被拽出去,汪叔詹又回头安抚了两句赵皇叔,又撵走了剩下两个使女,这才扭头看向了许久没吭声,只是低头啃鸡爪的万俟卨,语中颇带埋怨之意:“元忠,你今晚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咱们亲叔侄一般的关系,何妨直言?”
万俟卨闻言放下鸡爪,从容从桌上取了刚刚仆从放下的热巾擦了手嘴,这才失笑:“知我者,汪叔父也!汪叔父,你自那炼金术士一事坏了前程,一直只是闲官,有没有想过重得圣眷,好生再去取个前途,为国家效力?便是赵皇叔,今日听了曲大这番言语,又可曾想在纷乱之时,尽量为国家出份力,不做个让人耻笑的酒囊饭袋呢?”
“你有何计?”汪叔詹一时心动。
而曲端却连万俟卨也不放过:“我便知道你这厮今日请我存了不良之心……别人都说你个忠谨的人物,我却知道你是个小人。”
不良之心又如何,小人又如何?
万俟卨心中冷笑,却面上凛然:“曲大,我这须是为国分忧!”
曲端嗤之以鼻,却也懒得与此人计较,倒是那老皇叔闻得此言,稍微正色。
而万俟卨也不在意,只是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其实,今日官家在殿上听到三十万贯的数字后,便问能否筹措……当时李中丞只以为官家要再加杂税,所以急切劝谏,但我久随御前,却晓得官家意思绝非是要向百姓征税。”
曲端虽然脾气太过分,但毕竟‘能文能武’,故此一时心中微动:“你是说,官家是想寻大户豪门筹措……可若如此,为何又始终未提?”
能为什么?当然因为官家心里清楚这些人绝不愿意轻易被‘筹措’!若无眼见之利,谁愿无端被筹措?
除非赵官家留下画押,专门来借。
万俟卨心中愈发冷笑,面色也愈发凛然:“那是因为靖康中,朝廷为筹措赔款,尽数搜刮城内,官家不愿士民为此慌张……”
汪叔詹也已经心动,却是欲言又止。
“然则,官家未免太过小心谨慎了些!”万俟卨继续凛然言道。“彼时是多少数目,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五两白银,而今日不过是三十万贯而已;而且彼时是国家穷败,是亡国买命钱,如今只是一时紧凑罢了。照我说,如今城中北归的豪门富户中,出了名的财主已有四五十户,还有一些籍贯在淮河南面、家境殷实的官员,这批人凑一凑,怎么都有三十万贯了!更不要说,眼下既然敢在京中过年的豪门富户,哪个不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国的?谁不愿意出这个几千贯的钱货?汪叔父……”
“我自然愿!”一直就没坐下的汪叔詹脱口而出。“中秋时,我让家人专门从淮南带了一万缗过来,以作花销,结果后来军管封城,以至于纹丝未动……正好奉与官家!”
真是愚蠢!
万俟卨心中愈发看不起这个认的叔父了,但面上确实拊掌称赞:“叔父此番盛举,堪称为国分忧。但依我看,还有些欠缺……”
汪叔詹微微一怔,继而侧耳倾听。
“当先一个,无论是献还是借,都不能公献公借,而应该是私献私借,最起码是装作私借私献,否则便是让穷困同僚为难,也是让官家难堪。”万俟卨正色言道,此时,便是曲端和那赵皇叔都侧耳倾听起来。“其二,朝廷只是一时周转不开,不是真的需要人贡献,小侄的意思是,能借便借,除非万不得已,这才献出去。”
汪叔詹一时不解:“如何宜借不宜献?”
“因为如叔父这般诚心爱国爱君之人着实凤毛麟角,人心偏私,谁愿意轻易将手中钱打水漂呢?”万俟卨微笑相对。
汪叔詹彻底心动,直接隔着桌子屈身向前相对:“贤侄是说,与其献上一万贯两万贯,不如做个中人,给官家担保个七八家大户,弄个十万八万的借款,更能解官家之愁?”
这下子,赵皇叔也若有所悟,便是曲端也瞥了这前太常和他身侧赵皇叔一眼。
“但还是不对。”汪叔詹兴奋之余,却又察觉到哪里不对。“关键是此事如何与官家提起?无论如何,臣子也不该对官家说个借字啊?”
“皇叔可以借!”万俟卨面不改色,只是往对方身侧抬手一指。
汪叔詹终于醒悟,当即跌坐于位中,却又忍不住兴奋击掌:“怪不得贤侄让我将亲家请来!这个生意做得!”
“怪不得万俟御史将我唤来。”曲端也终于冷笑。“却是怕赵皇叔是个不知趣的,便拿我来吓唬人?”
万俟卨笑而不语。
而赵士?赵皇叔也是一声捻须叹气:“便是冲着尔等都把老夫视为国家蛀虫一般的废物这事,老夫也愿尽量为国家尽一份力的。”
万俟卨也终于将自己筹划和盘托出:“若如此,依照我计,叔父明日就动身,亲自往周边相熟有干系的大户豪门中走一遭,只说自己乏钱,欲向他人借贷,能借多少是多少,只须十来万,便足以让官家对你刮目相看了。而若有人存疑,又或是有眼力的,何妨请他过来,让他与我、与赵皇叔、与曲都统如今晚这般,当面喝上一杯水酒?”
汪叔詹也不搭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又连番呼喊,让仆从上好酒好菜,甚至还让自家女婿进来,给人家曲大赔了个不是。
一晚宴饮欢乐,各自尽兴散去且不提。
翌日,并无朝议,此时更无往年‘例行一本’的规矩,宫内也无传召,身为御史的万俟卨便不急不缓的起身,又去寻了闲人曲大,一个骑铁象,一个骑毛驴,往汪府而来,准备坐镇指挥,势必要在官家面前好好涨一份功劳、显出一份能耐。
到了汪府,那汪叔詹果然是迫不及待,早早出去借贷去了,而赵皇叔也依约前来坐镇,万俟卨更加得意。
然而,不过等了一个时辰,中午未到,那前太常便匆匆归来,却又面色发白,神色仓惶,引得在厅上端座三人齐齐惊疑。
而不等三人开口,汪叔詹却从怀中颤颤巍巍取出两张纸来。
万俟卨劈手夺来,就在厅中一看,却只是一声长叹,便将这张纸拍在桌上。
赵皇叔与曲端一起慌忙去看,也都各自无言。
原来,这居然是两张五千贯的借条,前面言语一般无二,落款画押也一般无二……赫然是沧州赵玖四个字,还盖了一个熟悉的大印。
甚至曲端眼尖,连前面制式字迹都一眼看出是小林学士的款。
“吴国舅与潘国舅两家昨日晚间便汇集豪商、富户,开宴贩卖此物,伍仟贯一张,各自五十张上限,童叟无欺原价出售,每家限购两张,还带三厘利息。”汪叔詹欲哭无泪。“我在梅花韩氏那里看到的,顾不得回来告诉你们便又去潘国舅家里走了一遭,他却不愿卖我,我好说歹说才求了一张,又去吴国舅家求了一张……贤侄,你端是神仙主意,揣摩官家利害,可却不该来晚来半日的!”
万俟卨一时讪讪,难得脱口而出:“我委实不知道,如今局面这般大好,一点小问题而已,官家却还是那般心狠?!着人让人畏惧。”
倒是曲端此时冷静下来,却又忍不住捏着一张借据当场嘲笑:“官家宁可搭上自己脸面直接署名求贷,也不用你们两家,两家外戚一起设宴,也无人请你们过去,可见你们在官家眼里,在东京豪门眼里,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了……”
汪叔詹一时咬牙切齿,若非知道顶不过对方两三拳,恨不能当场便宰了这个‘能文能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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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第四十五章 很多小问题
年节之前,鸿胪寺所发新一期官方《邸报》上刊登了所有购买了所谓国债券的‘爱国爱君人士’名单。
话说,万俟卨还是有些高看了赵官家的,赵玖之前在殿上没有直言,是对这件事情没有信心,而不是存了什么顾虑,后来发现卖的挺好,便彻底不顾体面给抖露了出来。
毫无疑问,随着邸报被各处文武大员、使相帅臣的人抄录、领走之后,此事毫无疑问将会为天下人所周知。
不过,也不用天下人周知了,那边邸报还没送出去,这边东京城里便已经先炸开了锅。
几位御史和不少其他京中官吏,认为官家这么做有失朝廷体面、君父体面,便是有急需,便是考虑到子贡赎人的道理,也该是这些人主动贡献,然后官家现在、将来予以相当赏赐,而非是如民间借贷一般立字据。
而以胡铨这个刚刚入职枢密院的新科进士为代表,还有另一类观点,也都言语激烈,却是认为官家这么做无异于主动向外界告知了朝廷财政内情,说不得会让内外不轨之徒瞅见空隙。
但各种札子蜂拥至崇文院,尚未转到御前,却先遇到赵官家下了明旨——说是国家尚在战时,万事从简,不宜做虚礼,所以今年年末、明年正旦并无朝议盛典,非只如此,从即日起,除必要军官留守人员外,东京内外衙署,却是正式放假,直到年后。
也是让这群札子白白递上。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官家和首相是何等人物,六七天不开朝议,这事怕是就要被糊弄过去了,反正有的是军国大事。
不过,正当此时,宫内却又明旨不断,其中一道光明正大的旨意,乃是说翌日,也就是腊月廿六日,官家将主动出宫,往太学巡视,说是要慰问留京过年的太学生。
消息传出,有些人自然讲体统,没有多想,但有些人却觉得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准备借太学中的机会行劝谏之事。
“如此说来,邸报还是很难印刷的吗?”
这日上午,进入太学,前方祭祀孔圣的大堂前院中早已聚集数百多太学生、年轻官员,甲士也排列妥当,但赵官家行至院门前却还在与身后随行大臣们议论别的事情。
“好教官家知道,不是不行,但眼下并无必要,而且朝廷也不该把财赋花在这上面。”
这个问题,随行的大臣中,最有资格回答的当然是主管此事的鸿胪寺卿翟汝文,但上来接口的却是此次以开封府尹职事随行的枢相陈规,因为陈规最喜欢回答这种关于技术的问题。“臣尚记得之前在南阳时,官家便问活字印刷,又问沈括、毕昇事,眼下臣已查清,活字确系已有,沈梦溪记载清楚,臣也以为可行……但可行归可行,却未必适当,因为臣细细询问过商家,他们都说活字依旧容易出错、印刷质量也差,民间官方都还是用雕版为多。而邸报,按照官家之前吩咐,乃是六日一报,以对三日文德殿一议政之制,时间仓促,雕版哪里来的及?”
“陈相公说的不错。”跟在后面的鸿胪寺卿翟汝文也顺势接口。“而且官家以邸报事专属鸿胪寺,又定下许多规章,臣等敢不尽心尽力?所幸只有东京城内各要害衙署、各路使臣帅臣处须官方亲自誊录,鸿胪寺内人手足够处置妥当,无须寻印刷法门。”
赵玖微微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见着前方已经是太学大院,便收起这些心思,拾阶而入。随行诸多重臣也各自敛声,昂首挺胸,随官家步入。
而进得院内,眼见着为首官家大红袍、硬翅幞头陪金带,身后足足十几位朱紫大员,又有许多额外札甲武士涌入,朱紫之色与金属之色俱在阳光下闪耀,院内先是轰然,继而又肃然一片。
待得官家与重臣上得大堂前台阶上立定,数百人方才在国子祭酒陈公辅的带领下拱手行礼,然后所有人便按照之前宫中提出的要求直接在早就摆好座位的院中各自落座……在三舍法的制度下,太学生便是候补官员,自是君臣礼仪,而双方坐定,宛如君臣相对。
至于说,赵官家座位所在的台阶,后方便是有孔先生木雕的大堂,赵玖当然也不会太在意,反正道观、庙宇里他都上过朝了,也在道祖、佛祖面前开过朝议,却正该凑一个太学大堂和孔先生木雕,说不得也算是个成就呢。
“诸卿皆是朝廷栋梁。”
没有去看身后木雕,赵玖坐下之后,便在阳光下直接开口,扬声缓缓言道。“而朕今日至此,一则临近年关,诸卿多有离家远游之态,特来慰问;二则,太学为朝廷储才之所,却因制度,须考核方能为官,而朕亦有军国事,平素极难相见,更难奏对交流……故今日相见,咱们君臣当畅所欲言,卿等有论有疑,且举手相示,朕随意点出来一些,除非言语悖逆,或事涉军国机密事,否则朕当尽量当面来听、来对……直至日落为限。”
台上台下一片骚动,十几位随行重臣也是愕然,而下方却在骚动之后,全然振奋。
“开始吧!”声音渐落,赵玖强行收起自己习惯性的上朝时的木雕表情,稍微展露了一丝笑意。
然而,振奋之下,不少太学生却反而有些慌乱,想要举手,却又畏惧,且不知到底又该问些什么。
不过,就在这时,下面坐着的诸人之中,却有一当先之人毫不在意,当场举手相对。
赵玖见得此人,难得真切失笑。
原来,此人乃是国子祭酒陈公辅。
话说,从井中爬出来那日算起,赵玖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天子,不过,他虽然权威日重,参与军政日渐增多,但一开始的时候,他却是个纯粹的瞎子、聋子和白痴,既不知道宋代制度,也不晓得该如何任人任事,只是尽量抓住韩世忠、张俊等所谓历史名将,并勉力提拔一些诸如张浚、赵鼎、林景默、胡寅等可用的心腹之人,然后再尽全力去协调宰执人选罢了。
所以,相当一段时间里,甚至一直到眼下,朝廷的大部分庶务,都还是宰执们在负责,这位官家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欲望亲自插手。
而这就导致了除个别心腹和身前经常接触的人以外,很多大臣,他根本只是知道个名字,甚至连名字都要临时做功课。
但这也真不怪他……譬如说这个国子祭酒陈公辅,照理说这个主管全国教育的位置重要至极,而在三舍法这个东西没有明确废除的情况下,这更是一个直接牵扯到朝廷选才的要害位置。
然而,莫忘了,今年夏天赵官家跟吕相公展开那段谈话,决定开恩科之前,太学根本是废弃的,赵玖得多闲才会在意这个位置上的人叫什么,又是什么履历出身?
实际上,这陈公辅也的确是在淮上时期便已经被任命为了这个闲官,南阳时赵玖与他见了几次,也只是当路人甲而已。
昨日才从万事通杨统制那里知道此人姓名,和寥寥一点出身情报。
不过,这个陈公辅给赵玖留下的印象很好……在太学生们一时慌乱之时,他主动举手,倒有些为人师表的姿态了。
甚至,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赵官家几乎以为此人是个托了。
“陈卿请言。”
赵玖当然会给陈祭酒一个面子。
“官家。”陈公辅起身拱手一礼。“臣冒昧,官家今日举止,当是仿春秋乡校国人议政之典,堪称圣人之举,似比经筵更合圣人之意……而臣虽为朝廷命官,却也想参与一二,唯望官家准许,不以奏对相待,只当是校中议政。”
赵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春秋乡校议政,但却不碍他听懂对方这是给找了个高大上的儒家典故,所以愈发欣赏对方,便当即开口:
“这是自然,陈卿当直言不讳,毋以官身为念。”
“官家。”陈公辅闻得此言,忽然肃容。“臣敢问,为何太学中依然以王舒王的新学为主?新学只论功利,而王舒王又公然称五代时历事‘四姓八君’的冯道为‘最善避难以存身’,这种说法使满朝文武不以气节忠义相抵砺,使公卿大夫丧失了忠心为国的臣子之道,难道是合乎抗金大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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