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接到圣旨,正在燕京对峙的双方不再纠结不下,而是即刻放下成见,达成一致——即刻动员全军,等一入秋,便自北向南,全军进发,先扫荡河北义军,再兵分多路,一起渡河灭宋。
当然了,都元帅身为都元帅,尤其强调了西路军主力要负责攻取陕西五路,只能派出部分兵马自西京洛阳和滑州方向出战。
但此时,完颜兀术已经心满意足,因为莫说西路军还愿意派出部分军队协助,便是西路军整个不来,这一次他也有十万之众!
十万金军,足以覆灭宋国,横扫中原,还要什么驴车?
“臣以为不可轻易放纵此人!”
“许相公,我也以为不可轻易放纵,但现在不放纵他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把他缉拿归案?拿什么缉拿?真逼反了又如何?”
初秋时节,傍晚时分,依旧有蝉鸣不断,但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南阳城内的行宫中,两位宰执正在争得不可开交,而端坐在御案后方的赵官家却有些心不在焉。
“宇文相公。”许景衡严肃以对。“我绝没有说将他缉拿归案,而是说当恩威并重……此时若不能适当展示中枢权威,逼他退让,将来中枢拿什么整理西军?难道让官家一次次往军营中收服这些人吗?”
“其实未尝不可。”赵官家出于本能插了句嘴。
“一次两次可以,但焉能次次如此?”许景衡闻言大怒。“而且真如韩世忠这般表面泼皮实际忠勇之人又有几个,张伯英、韩世忠可信,但若下一次遇到个真贼厮又该如何?官家此言殊为不妥!”
赵玖回过神来,复又缓缓点头,因为这话太对头了……他是知道韩世忠可信,张伯英大概率可信才去做的,真换成个没听过名字的,如何敢去?
当然了,所有人都没提翟冲那回事,不是说翟冲可信不可信,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翟冲可信,只是有些人觉得没必要去,去了有失官家身份而已,这件事跟现在讨论的不是一回事。
但是,许景衡压过全场之后,却又一时无话可说,因为他只能压过别人,却也无法解决眼下行在的困境。
什么困境呢?
还得从行在来到南阳的根本原因说起。
话说,之前一年,南阳、扬州之争之所以能够代表了主战和主和是有客观现实原因的。
比如说,以靖康之乱前的数据来看,整个长江以南,大宋除了苏杭一带稍微有些许驻军外,其余各地基本上只有一些散乱的厢军、土兵之流,按照编制,加一块大约是两三万人。
而且按照这年头的普遍性观点,东南是没有军队传统的。
呃,这种地域歧视大概就是长三角的人做不得中国脊梁,大阪师团是皇军之耻之类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很有市场,甚至有些成为舆论主流的味道……比如李纲、胡寅这几个掌握朝堂话语权的标准东南大员就喜欢天天自己黑自己,动辄上书说只有西北的兵员才算强军云云。
那么这个时候,你带着几万行在部队,辗转滚去扬州乃至于渡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建军?还用东南人组建部队?这种军队能克复河北,迎回二圣?
而往南阳,说白了,还是冲着当时残余的西军部队、西北高素质的兵员,以及跟青塘一带的战马贸易来的。
有西军的骨架,在本地招募起高素质士卒,再跟藏族同胞换点优良战马,这才是想要抗金的样子嘛。
当然了,对赵玖来说,西北和东南的兵员素质差距他是不信的,他这个工科狗也没有地域歧视的习惯。
而且在实际操作中,在兵员素质这个问题上,赵官家现在反而觉得河北、河东的流民可能更合适一些,这些人具有天然的战斗**,而且用他们做兵员可以有效避免影响地方生产。
但是,无论如何,想要抗金,尤其是想要在十年内反推回去,就不可能忽视西军和关西的。
不然,赵官也不会顶着诸多短处,硬着头皮来南阳了。
那么回到眼前,金人退去两个月了,长安也收复了,关西似乎平定了,甚至连万俟卨都成功招安了钟相……没错,钟相接受了中枢给的洞庭湖镇抚使这个乱七八糟的官职,还许诺替赵官家剿灭李孝义这个在洞庭湖附近乱窜的贼寇……万俟卿立功了!
可赵官家想掌握西军,掌握了吗?
当然没有。
原因很简单,两个将领,一个叫曲端,一个叫王燮,这二人在乱后率先控制了关西的局面。关西最重要的三个府,京兆府、凤翔府、延安府,王燮控制了凤翔府,而曲端则控制了京兆府与延安府。
而这二人的性质又截然不同。
其中,王燮这个人,就是之前跑到汉中,劝赵玖去成都的那位,那件事情后,赵玖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让他去凤翔,也是希望他不要祸害汉中,影响全国一盘棋。
而曲端就不同了,曲端虽然出身比较低微,但他的父亲毕竟是战死的御前班直,他本人三岁的时候就被荫了官,少时就擅长写文章……西军有句话专门说他,乃是‘能文能武是曲大’。
换句话说,此人应该是个标准的西军将门,算是个‘自己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在收复长安的过程中,这厮斩杀了同级别的统制官刘希亮,上报此人是逃兵,中枢这里捏着鼻子信了;然后这厮又趁着长安有两支部队交战,发动突袭,将两支部队一起消灭、吞并,中枢也捏着鼻子认了。
不止如此,中枢这里还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任命他出知延安府……这基本上是李彦仙收复陕州后的待遇。
但是,现在长安收复,很多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中枢这才知道,刘希亮根本不是逃兵,而是刚刚收复了凤翔,还正准备去收复长安的功臣!曲端这时候杀了人家,兼并了人家兵马,再去打长安,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而长安那里,中枢一开始就知道两股交战部队中有一股打着大宋的旗号,因为这股义军首领得到了隔壁陕州李彦仙的任命,并通过李彦仙迫不及待的呈上了收复长安的功劳。但怎么说呢?这年头义军、贼军也确实不好分辨,所以朝廷对曲端的作为也没有过于在意。
可是,现在中枢也才知道,曲端在同时攻破了这两支部队后,将贼军首领收降,却将有着李彦仙任命文书在身的义军首领给斩首示众……
这两件事爆出来之后,朝堂上下,群情汹汹,便是素来对武将优容的赵官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且说,赵玖当然知道西军混蛋,而且越是能打仗的越混蛋,韩世忠、张俊,还有王德都是西军,也都是混蛋嘛,王德前几天还因为老太尉杨惟忠回来,担心御营中军的兵权被夺走在那里闹,闹得杨老太尉才来几天就主动请往东南保护太后,现在去当御营后军都统制了……但这几个人的混蛋跟曲端这种混蛋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官家也没看出来曲端哪里展示出跟他混蛋相媲美的军事水平来!跟金军打了一仗,也确实赢了,却还是他部下吴玠独立领兵打的。
你以为这就完了?
就在南阳得知这一切以后,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都省正式经武关发出文书往长安,让曲端过来叙职,并解释这两件事。
结果曲端置若罔闻,直接对长安父老哭泣流泪,说他忠心报国,结果却引来中枢小人猜忌云云,哭完了,给赵官家上了一份札子,大约是请官家去长安坐坐,然后把军国大事托付给他,十年经营,他必然能提二十万大军收复中原、光复河北、迎回二圣!
上完札子,他就引着本部直接去陕北延安上任去了,理都不理中枢的文书。
这下子,中枢上下都被他恶心坏了,连赵官家也恨不能撕了他……因为赵玖得到确切消息,说这厮临走之前,对着长安父老哭泣流泪时候还曾在城外亭子中的柱子上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
所谓: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这是在说哪一件事,是在嘲讽谁,根本不用多言,而赵官家也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能不生气的习惯。
但问题在于,曲端直接引兵北上,中枢却根本拿他没办法。
宇文虚中和许景衡扯了半天,虽然是许景衡这个强硬派得胜,却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此人。
“免去他知延安府的差遣!”许景衡思索许久方才拿出了方案。“加个遥郡防御使……”
“不行。”赵官家当即否定。“已经入秋,金人说来就来,长安残破,根本守不住,而延安府首当其冲,却是能守一守的……罢了他的延安知府,说不得他便敢连延安都不守。”
许景衡难得气沮。
“关中须有人主持,谁去关中?”赵玖停了片刻,做出了最后一丝努力。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举荐人选,但随着宇文虚中和工部尚书吕颐浩主动慷慨请缨,其余人等便也各自停止了推荐,毕竟没人可以跟这两位竞争……不过,面对这两个人选,赵官家还是有些犹豫。
须知道,关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问题在于,这二人未必就能掌握局面。
譬如吕颐浩,此人年龄、资历为殿上之冠,但他昔日在河北主持大局时,曾被金人俘虏,似乎证明了他再方面之任上的无能。
再譬如,宇文虚中身上有枢相的身份,又一直处理关西事宜,但同样未必就能掌控局面,因为他本身是个偏软弱的人。实际上,此人一直以来的坚定抗金立场和勇于任事,与其说是使命感,倒不如说是作为当日靖康中的对金使者,一直有一种负罪感。
但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合适,又该让谁去呢?
一片沉寂之中,随着杨沂中不顾礼仪自殿外而来,然后当众越过蓝珪递上一份札子,赵官家还是下定了决心:“宇文卿去关中,吕卿加枢密副使。”
第三十四章 通宝
和渴望稳定,甚至对稳定有一种病态追求的官僚们不同,赵玖对金人这一波到来是早有预料的……金人没理由不来,实际上宋金开战四年,前三年都是天气一热便撤退,天气一转凉便南下。甚是连每次出兵的兵力配置和作战思路都一样,所谓东西两路军,一边十来个万户十来万人,其中金人五六万,其余各族四五万,而且特别喜欢斩首战术,盯着对方核心城市和首要指挥官不放。
那凭什么来了三年,第四年就不来了呢
其实,什么盟约、什么宣战、什么国与国的外交都是假的,对于金国这种尚未脱离野蛮民族思维的国家而言,除非被打疼了、打怕了,否则只要能打就去打,只要能抢就去抢才是事实。
哪怕是基于这种出兵习惯的出兵,他们也该准备今年的南下,何况还有一道诏书呢
而接下来,可能就是出于这种对战争截然不同的态度,赵官家和南阳的官僚们却是彻底丧失了往日那种合拍。
其实,有些道理,这些官僚们不是不懂,有些话,他们不是没听某人说过,但是事到临头依然觉得难以接受。数日内,南阳陪都中,慌乱、敷衍、悲观等情绪开始蔓延,敷衍、乃至于逃散等现象相继出现,好像之前几个月因为南阳欣欣向荣而欢欣鼓舞的不是他们一般。
对此,赵官家自然感到失望,却没有失望透顶,因为他也只是对这个群体鼓起了三个月的信心,而且再说了,相对于一年前,这些人最起码不会也不敢说议和了。
同时,转回到赵玖的立场,他赵官家除了一开始有些震惊外,到后来真的是越来越从容……毕竟嘛,这半年他又不是什么都没做,做了那么多事情,就算是局面堪忧,还能忧到去年那样子
如果真还是一败涂地,被人来了个搜山检海,那活该他这个穿越者死无葬身之地。
实际上,赵官家早就想好了,三道防线,五六个军区,宗泽、岳飞、李彦仙、韩世忠、张俊,这是目前最好的阵容吧层层阻滞,真就撕不下金军几块肉来
而等到金人来到自己直接控制的南阳跟前,必然已成强弩之诺,守城就是了!便是南阳守不住,回到身后襄阳,来个大宋的脊梁永不陷落,难道不行吗
说白了,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做就是了!当不成李世民咱还当不成慈禧
“钟相要粮食”
新官上任,却是公认文官资历第一的枢相吕颐浩抬起头来,冷冷相对。“你们户部居然觉得该给”
除了官家在御案后摆弄着一枚建炎通宝,显得不够尊重其他人以外,其余所有人,从立在他身侧的蓝珪、杨沂中,到几位宰执、六部高官、几位核心台谏等要员,还有诸如小林学士这种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构成的近臣,乃至于堂下比较远的刘子羽、万俟卨、胡闳休等中下层官吏,全都严肃以对。
因为吕颐浩呵斥的对象乃是户部尚书林杞,而林杞乃是李纲李公相在南阳地位最高的代言人,而此时讨论的赫然也是一个极为严肃的话题。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户部尚书林杞咬紧牙关,礼貌之余,却也沉声以对:“禀枢相,户部以为该给。”
“为什么”吕好问,也就是另一位吕相公见到情势不妙,主动插话来打圆场。
“凭什么!”然而,吕颐浩根本不需要吕好问来插嘴。
“因为中枢这里不缺粮食。”林杞苦口婆心,诚恳以对。“两位吕相公,既然钟相此时还打着朝堂义军旗号,那便是可以拉拢的。此时给他粮食,并不是说指望着能凭着一点粮食就把这个篡逆之辈引以为援,但若能安抚住他一时,不让他趁机起乱,便算是救时了。”言至此处,这位户部尚书复又团团相对其他同僚。“至于将来,即使钟相将来反复,即使今日一些粮食将来看起来算是资敌,但只要能让他此时不反,将来金人退去,咱们自有一万个法子和他慢慢说道……敢问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吕颐浩冷笑一声,态度明显,而吕好问则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后者俨然是被林杞说动了心,却又畏惧吕颐浩这个不沾边的本家,不敢轻易答应。
至于殿上其他人,也都各自犹疑,很显然也有不少人被林杞给说服了。
甚至,就连赵官家都一边玩弄着那枚建炎通宝,一边若有所思起来……当然了,赵官家倒是对眼下这场争端没什么感觉,他只是因为这次争端复又感慨起自己的精神分裂来。
话说,对于钟相、杨么,或者说对于这股以宗教结社而形成的洞庭湖势力,赵玖的态度一直是复杂且变化着的。
一开始,赵玖在马伸的札子上看到钟相这个名字后就立即有了印象,因为此人作为洞庭湖起义的半个主角是上了历史书和《说岳全传》的,大约就是农民起义的代表,属于官逼民反和赵宋抗金不力的结果,甚至镇压洞庭湖起义一度成为岳飞的人生污点。
然而,真等到赵官家在这个时代切身接触了一些信息,却又立即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因为据他所知,钟相此人确实有利用宗教结社来扶助当地贫苦百姓的举止,但与此同时,此人也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在洞庭湖称什么大圣了,去年靖康之变后,他更是直接尝试用神神怪怪的方式暗示他是‘楚王’。
换言之,贫苦百姓的救助者兼利用者,妖言惑众的野心家与功利的追求者,这一体多面都是钟相的事实……而这也是很多农民起义领袖的事实,往前没几年的方腊是这样,再往前上千年的张角也是如此。
那么且不讨论农民起义的正当性与局限性,赵官家身为一个穿越者和赵家人,肯定是有着一种矛盾的心理的。
穿越者当然是要无限制的同情劳苦大众,谁让他上辈子出身贫寒农村,又受的是那种教育呢而作为此间最那啥的一个赵家人,对于一个注定要造反的群体,又不免有些严重的威胁感。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