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喏!”刘子羽严肃相应,复又正色相对。“官家,还请不要纠结南京之事,张资政为人臣而守臣节,这是他自愿为之,本该勉励,而非为之神伤。”
“臣也以为如此。”吕颐浩上前一步,难得与刘子羽相同。“张资政大臣典范,其行止如此,正是要告诉天下人,大宋亦有殉国的制置使!恰如靖康中李学士(李若朴)兄长(李若水)、刘参军亲父(刘韐)一般,皆是如此英杰。而临战之时,官家如此姿态,若这些人泉下有知,说不得反而会觉得不值!”
闻得此言,李若朴、刘子羽各自再度郑重行礼。
“朕知道。”赵玖低头看着地图上,一面猜着金人主力位置,一面倒是连连摆手。“朕还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而刚刚顿住,只是因为与张资政未曾见过许多面,竟一时回想不起他容貌,心中难免黯然罢了。”
吕颐浩以下,军舍内的众人几乎是齐齐顿住,恰如赵官家刚才那般表现。
第四十章 呵斥
话说,赵官家和南阳中枢的疑虑与等待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金人那边也本不可能浪费太多时间,前期的突袭成也好败也好,都是要继续进军的,所以进入九月晚秋时节,可能也是金人后续部队渐渐成功集合起来,金人主力的端倪也一一显现。
其中,完颜娄室的讯息第一个传来。
这个金军内部公认,可能也是宋军这边公认的金军常胜大将,完颜粘罕麾下最可靠的将军,引金军西路军主力五万越过黄河,从延河口登陆,逆流而上,直取延安。
消息是有很长延后的,算算时间并不比那五路突袭晚多少,而且根据宇文虚中转呈当地经略使王庶的说法,知延安府的曲端放弃了抵抗,直接选择撤出,说不得此时延安已经沦陷。
对此,赵官家与中枢的诸位倒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毕竟嘛,兵力差距那么大,完颜娄室的战绩、名头又摆在那里,避免正面作战保存实力本就是一种合理的选择,何况关西和李彦仙那里,南阳上下一早有言语的,能拖多久是多久,能撑多少是多少,并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所以曲端此番作为,着实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唯独凡事就怕对比,张所这种级别的大臣殉国、辛道宗这种之前赵官家心里隐隐瞧不起的衙内战死的消息刚刚传来,那边曲端就来个主动放弃延安,不免让人心中有些比较罢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从目前来看,只知道他放弃延安,其实让人无话可说。
完颜娄室之后暴露的第二个大将有些让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却也是西路军所属,所谓太原留守完颜银术可。
由于李彦仙反扑成功,完颜娄室又带领西路军主力过河,却是山西、河东一带的军情渐渐显露于宋军视野之下,这个时候所有人才知道,完颜银术可这个金国西路军的二号大将根本就是纹丝不动,驻守太原。
他的存在,不但成功接应了败退回来的完颜撒八,也使得李彦仙某种大胆的战略计划胎死腹中,河东也旋即陷入僵局。
而到此为止,金军西路军的兵力配置基本上已经大略确定:
完颜娄室事实上承担了主力指挥官的任务,引军五万渡过黄河扫荡陕西;
完颜银术可引军两万驻守太原(太原盆地),完颜谷神、耶律余睹兵力不明,驻守河中府(后世临汾一带),合力确保金人对山西河东一带的控制,同时确保完颜娄室后路;
完颜撒八(完颜塞里弟弟)、完颜拔离速(完颜银术可弟弟)、耶律马五各自引兵五千到一万参与突袭。
到此为止,可能还有耶律马五异军突起,耶律余睹兵权转移,完颜谷神兵力不明等等细节不够清楚,可西路军上下的布置从战略上来说已经彰显无疑,所谓有攻有守,有正有奇。
似乎也再度证明了,金国西路军还是金人中最强悍、最善战、最懂得战略战术的一支部队。
时间继续向前,等到九月九日重阳节,随着东京留守司的信使接连不断,其余金军布置也彻底暴露,而这次就简单多了金国都元帅完颜粘罕、左副元帅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右副元帅完颜挞懒、元帅左监军四太子完颜兀术,全都在大名府一带,而且完颜挞懒、完颜兀术这二位在后续兵力到达以后,即刻分兵渡河南下,一出濮州、一出郑州,即刻绕过抵抗最激烈的滑州,对东京发动了激烈的钳形攻势。
“完颜拔离速、耶律马五的兵马应该算是西路军的对东路军的支援,算他两万,那么东京周边,便是十二万金军主力?!”最近越来越热闹的豫山大营兵舍内,兵部尚书陈规神色严峻。
“十二万又如何?”吕颐浩冷冷相对。“多了两万而已。”
“十二万又如何?”陈规差点被气笑。“吕枢相!吕相公!金人多了两万,而我们失了张所,却是少了两万,一增一减,岂不是从原来的二十万对十万,变成了十八万对十二万?之前是二对一,现在是三对二,这已经足够危险了。”
“完颜粘罕与完颜讹里朵是不会渡河的,按照金人作战习性,他们应该会停在大名府、濮阳一带监军,完颜讹里朵说不得还会尽早撤回。”胡闳休挨了几顿官场毒打后多少是老实了许多,此刻正小心相对。“而为了保后路,大名府、濮阳一带应该会留下两三万之众以作后备与接应。”
“这是枢密院参军该说的话吗?”快六十岁的陈规当即喷了回去。“金人要在大名府留重兵以控制黄河,难道滑州就不放部队防备了吗?”
“陈尚书。”刘子羽拱手相对。“胡参军的意思是,事已至此,从大局而言,我们根本无兵可调。”
“难道要坐视东京再落敌手,那可是国家正经都城!”陈规愤然相对。“靖康时便不该丢的!我又不是没去过,那么大的城,那么多的兵,府库堆满了物资,本该守住的!”
“现在说靖康往事又何用?”吕颐浩拢手而叹,再度与刘子羽这个名义上的下属站到了一起。“陈尚书,我等都知道你当日勤王不成心生遗憾,又因为后来渐渐为天下人公认善守城、能知军所以心中憾意一直不减,此时更是恨不能以身代宗留守来守东京城……但我们这些人,多是亲身经历靖康之变,却觉得眼下情形已经好过靖康年间十倍百倍了,最起不用替上头受过,然后稀里糊涂就被下属绑了送入金营。” 手机端::
陈规微微一怔,舍中他人也都纷纷沉默。
而吕颐浩却继续拢手而叹:“靖康中的事情,那叫国家将亡,妖孽频出。种种事端,放在当时来看,似乎都能说得出道理,而此刻远远去看,却又觉得荒谬绝伦……如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你能想过宇文相公那种妥帖人当日也参与其中吗?而一旦陷入这种事情,什么荒唐可笑之事不能做出来?但他今日又如何?”
舍中早已经鸦雀无声,自汪伯彦以下皆若有所思所忆。
“还有新党、旧党之争……”
吕颐浩继续立在那张半月前才起的大案前缓缓叹道。“都说南阳城里的吕相公是个三条相公,襄阳城里的许相公是个堆条相公。可正如之前张德远在这白河畔所言,当日靖康中围城间隙,正是这二人催促渊圣更改太学教学内容、赦免元祐党人、将王舒王从至圣先师的陪祀中撤出,以至于东京城内百姓嘲讽……我年纪长,记不大清了,那话怎么说来者?”
“回禀枢相。”
刚刚回来不久的枢密院新秀万俟卨上前拱手笑道。“彼时下官正在太学中,恰好记得……所谓不管太原,却管太学。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炮石,却管安石。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东京,却管蔡京。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是啊,就是这些……真真可笑!”
吕颐浩继续拢手,复又一声叹气。“还有那个妖人郭京的事情,以及之前被宰了的那个宗印和尚的事情,你要说道理,当然有道理……田单被困在即墨,每每决定是否要出兵一定要去占卜问凶吉,然后几处出战全都获胜;便是之前宗留守在河北的时候,每次出兵也要占卜,只不过全都败了……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所谓非常时期,威信不足,所谓拿鬼神糊弄下面人,让百姓、士卒安心、鼓气而已。但古往今来,自己搞这些事情把自己都绕进去的,到最后反而把这些当成救命稻草的,也就是靖康中这两遭事了!”
军舍内彻底无声,而吕颐浩说到此处,静候片刻,却又忽然转身,对着陈规陡然变脸:“陈尚书!”
“吕相公。”陈规心下一惊,赶紧硬着头皮拱手相对。
“我问你,你今日这番发作,到底有什么用?!”吕颐浩冷冷呵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靖康中,但你此时作为,与靖康中那些仗着官家宠信,临大难却坏事的闲人有什么区别?!”
陈规瞠目结舌,便要开口解释。
“你不用多言。”吕颐浩嗤笑相对。“你不就是觉得你有本事想作为吗?但官家没让你作为吗?区区一明经科知县,先镇抚使,再兵部尚书,一年变紫袍,这是何等信重?你说你会守城,但南阳此时才是陪都所在,官家与中枢所在,不是正交予你了吗?!这几日不是渐渐往南阳城中调兵了吗?之前数月间,不是早就许你随意征发民夫改建城防了吗?至于前线军事大局,枢密院几十号人,就在这军营中吃住,日夜不停,什么法子我们没想过?不过就是缺一个决断罢了。哪里就轮得到你在两个枢相和一整个职方司面前撒泼质询?!”
“下官惭愧。”陈规面色通红,尴尬相对。
“你不用惭愧。”吕颐浩继续拢手冷笑。“若放在以往,我拼了这相公不做,也要将你撵出朝堂去,但官家认定了南阳城将来还要靠你,便暂且容你便是,且看你如何用心守城。”
陈规无可奈何,只能恭敬俯首称是,然后告辞离去。 : :
且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陈规也是年近六旬,又是兵部尚书……实际上此时军舍内也就是两个枢相年纪比他大,官职比他高,能教训他。但偏偏陈规作为官家新宠,汪伯彦那种性子如何会得罪他?所以最后倒是落入以严苛、粗暴著称的吕颐浩手里了。
却也不算意外。
而陈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军舍内复又喧嚷争论如前,吕颐浩也闭目养神如故。
倒是之前一声不吭的汪伯彦看着那大案远端空着的椅子,不由微微皱眉,便低声叫住了万俟卨:
“官家出去多久了?都有谁陪侍?”
“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万俟卨赶紧恭敬做答。“带着吴夫人与刘副统制(刘晏),据说是见到天气甚好,便往豫山登高去了。”
“哪里是登高去了,乃是做决断去了。”汪伯彦叹气相对。“你年轻腿脚好,且去山上候着,等官家一起回来。”
“喏。”万俟卨巴不得领这个差事,便即刻应声而去。
而汪伯彦看着万俟卨匆匆而去的背影,却也是摇头不止。
第四十一章 选诗
重阳佳节,秋高气爽。
下午时分,枢密院的万俟参军奉命前去接应赵官家,但尚未走出大营,身后便有同僚胡闳休追来同行,略微一问才知道,竟然是吕颐浩吕相公之前言语成真了——之前南京陷落,消息传到东南,李纲李公相即刻发御营中军往前线而去,结果部队尚未过江便发生哗变,统制王亦直接脱离指挥,强行占据了江宁府,并纵兵掳掠,李纲无奈,只能先试图平叛。
此时消息刚刚快马送来,却不知道眼下又是何等情形了。
且说,这种坏消息跟前面东京被围攻一样,都属于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实上传来之后,还是让人感到无力的东西。而万俟卨与胡闳休议论了一番,都是忧色难免,却又不禁加快速度,准备早早说与官家来听。
然而,当二人尽心尽责赶到豫山上的时候,却并未如汪枢相提醒的那般见到赵官家忧国忧民的一面,恰恰相反,这位官家正便服免冠,在山顶肆意享乐,左边是宠妃戎装相伴,右边是词臣举杯对饮,便是心腹将领也曲身卸盔相陪,毫无规制。
若借唐时高常侍一句名诗,正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恐怕也未尝不可。
见此形状,胡闳休心中闷闷,便要上前谏言,却被一侧万俟卨伸手拉住。
而盘腿坐在山巅的赵官家见到二人,微微一怔,却复又微笑相对:“万俟卿与胡卿来此可有事?是汪、吕哪位相公相催,还是有什么军情?”
“禀官家。”不待胡闳休开口,万俟卨便赶紧收起那些心思,正色拱手相对。“臣确系汪相公遣来,不过却并非催促,只是让臣来随侍相待而已。而胡参军此行,乃是要告知官家,东南御营后军统制王亦不听调度,反而占据江宁府劫掠无度,竟然是被吕相公说中了。”
端着酒杯的赵官家微微一怔,停了片刻方才缓缓颔首:“知道了,此事早在预料之中,暂不理会……你们二人既然来了,那来的正好,且坐来同饮。”
之前腹诽心谤了官家一番的万俟参军当然不会反对,而是即刻谢恩,然后又整理一下仪容,方才上前小心与刘晏同列而坐,并在班直奉上酒杯后主动执壶。
倒是胡闳休,被万俟卨这番作为弄得有些慌乱不及,匆匆跟上后,却显得不上不下,一时难堪。
“我们正在论重阳诗词,两位都是太学生出身,万俟卿还做过教授,所以虽是陪都临时殿试授官,却应该也都是文辞上的好手,且听听你们言语。”赵官家受了万俟卨一杯酒,方才随口而对。
而耳听着赵官家开口用‘我’而非‘朕’,刚刚倒了一杯酒的万俟卨愈发振奋,却是强压情绪,复又给这席间除了专门执壶的吴夫人外所有人各自倒了一杯酒后方才开口:“尚不知官家与吴娘子,还有林学士、刘统制之前是怎么个论法?”
“瞎论罢了。”赵玖随口指着身侧几人答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这位吴夫人据说是文武双全,读书颇多,但以她的年纪又读过几年书?无外乎是林学士与平甫(刘晏字)两个进士记性好,说一些重阳诗词,我瞎评鉴一下,她带着一本《唐诗散集》,乱翻一下……而适才先说到重阳诗词之冠,两位觉得哪首诗为重阳之冠?哪首词又为重阳之首呢?”
什么吴夫人其实没读过几本书,今日带了一本书临时抱佛脚估计是真的,但赵官家的‘不学无术’,万俟卨要是信了那就是犯蠢了。
实际上,在万俟卨看来,若眼前这个动辄‘易安居士旧作’的官家算是不学无术的话,那天底下也没几个在诗词上有术的人物了……只能说,因为那位道君太上皇帝太过有术的形象给人印象太深刻了,这位遗传了最少五六层能耐的新官家明显对那位太上皇帝多有不满,不欲展示太多相似之处,所以刻意遮蔽罢了。
只是可怜易安居士夫妇,奔五十岁的人了,临到老,摊上这位乱摊派的官家,夫妻反而为此不谐起来。
回到眼前,诚如赵官家所言,万俟卨毕竟是文化人,这才学还是有的,而且年纪偏长,比身侧喜欢舞刀弄剑的胡闳休强太多。
故此,此人胡思乱想之中,却已经稍有所得。
“臣冒昧……若以诗来论,还得向唐诗中去寻。”万俟卨瞥了眼尚在思索中的胡闳休,然后微微正色,便侃侃而言起来。“正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摩诘十七岁做的此诗,道尽多少游子心态,可谓重阳诗中魁首。”
此言既出,刘晏与吴夫人一起失笑,而胡闳休却也恍然颔首。
至于赵玖,同样缓缓颔首:“万俟卿说的极好,与我们几人之前议论的正和。大苏学士说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这首诗是王维十七岁来做,却已经神形兼备,所谓诗意反复,却又开篇朴素,关键是所叙思乡之意人人皆可有,所以传唱极广,足以压住其他重阳诗,来站定这魁首之位……那重阳词呢?”
万俟卨自然先附和几句赵官家高论,而稍驻之后,复又干脆再言:“至于重阳词……词乃诗之别体,到本朝方兴,虽有几首重阳词却也只是本朝名家所做,但臣随意想来,却只是想到易安居士那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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