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闻笛
想到此处,卢冬青便感到一阵后怕,仿佛脚下阴湿腐朽的土壤活了起来,正爬上他的脚踝,钻入他的脖颈,压迫他的胸膛,阻塞他的呼吸。
他的手指难以遏制地颤抖:“你为了打开匣子,挨了毒针?”
卢正秋淡淡道:“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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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区区青藤散奈何不了我,毕竟我已快变成百毒不侵的药罐子了。”
“怎会没关系?!”卢冬青抖得更加厉害,神色慌乱,食指迫不及待地去寻找对方手腕处的脉搏,摸索着尝试几次,才终于把稳位置,转而闭上眼,聆听熟悉的脉相。
脉相依旧如常,以怪异的方式跳动,却保持着某种难以揣摩的平衡。
卢正秋瞧见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宽慰他道:“你看,我真的没事,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可是你的手很凉……”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
卢冬青猛地抬起头,近在咫尺地凝向师父的脸,师父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甚至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仿佛在责备他大惊小怪。
但他害怕,他怕那颗乖戾的毒种在黑暗的角落里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冒出头来,用比青藤更加残酷百倍的方式吞噬一切生的希望。
卢正秋见冬青不言不语,知道他又犯起倔劲儿来,便换了个更加轻松的语气:“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我年轻时武功不济,被魔教中人所伤,中了人家的暗箭,才落下病根,后来已除得七七八八,余下一两分而已,不碍事的。”
冬青先是摇头,又是点头。
他不知道师父的过往,只知道世上没有哪一种毒能抵得过青藤散,还不会碍事的。
他捏着师父的手腕,像是捏着天底下至为珍贵也至为脆弱的东西,惶然不知所措。
最终,他将那只手用十指捧起,缓缓捧到面前,一字一句道:“师父,我定会医好你的病,解开你的毒。”
卢正秋怔了一下,他依稀地想起九年前,似乎也曾有人说过相似的话:“向诚,莫要伤他,从未见过这般病入膏肓却仍活着的人,我要医好他。”
他本以为那天是他生命的终点,可他竟活了下来,竟走上了一条全然无法想象的路。
他无法继续追忆下去,因为面前的青年还握着他的手,那发抖的手指和肩膀一路将他的心神拉扯回原点。
下一刻,他便被冬青揽入怀中。
从前冬青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遇到丧气的时刻,便常常索求他的拥抱。
然而与从前不同的是,冬青的手臂已生得孔武有力,牢牢地搂着他,几乎箍得他喘不过气来。
或许这便是他需要承担的重量。
他等待着,一直等到洒在耳畔的呼吸平静下来,才从拥抱中脱身,在对方肩上拍了拍,故作轻松道:“冬青啊,我方才忽然想到,倘若我的老毛病一直医不好,未尝不是件好事。”
卢冬青严肃道:“怎么会是好事?”
“怎么不是?哪怕你当了大侠,娶了媳妇,也得把我供在身边,时时孝敬我。”
“娶哪门子媳妇,我只想与师父一道走遍江湖。”
卢冬青说完后忽地一怔,带着几分茫然凝向他,仿佛刚才脱口而出的话里藏着某种不能言说的禁忌,在青年明亮乌黑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陌生的阴霾。
下一刻,那双眸子慌张地避开了,冬青以笨拙的方式迅速转过身,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回去拾东西吧。”
卢正秋也感到几分茫然,他站在山岗上,最后一次将视线投向三坪村。
三坪村的溪流清冽,鱼米飘香,拂面的微风中含着粗麦芽糖的味道。在这片远离尘嚣的片隅之地,时光平缓得仿佛停滞。
然而再慢的河水终究还是要注入大海,汇入广袤的天地,成为惊涛骇浪的一部分。
他向前追了几步,与冬青并肩而行。
两人回到药铺,在院中央燃起一堆火。
房间里的桌椅,书册,碗碟,全被逐一投入火中,在舞蹈般摇曳的赤红火苗中渐渐变成灰烬。
夕阳映着火光,干而燥热的空气扑上脸颊,卢冬青望着跳耀的火苗,若有所思。
卢正秋道:“如此一来,我们在此处生活过的痕迹便一点也不剩了。”
卢冬青垂下视线,苦笑道:“无妨,反正我们本来也不属于这里。”
卢正秋又问:“那么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从此处继续往西,可以到达岭南一带,那里的村落依山傍海,也是好地方。”
卢冬青却摇头道:“我不想再躲了,我想去母亲的家乡。”
“羽山?”
“羽山。”
“为什么是羽山?”
卢冬青举起盛放扶摇清风的药瓶:“这瓷瓶上的红釉色泽鲜见,似是混了一种特殊的湿土,在我的印象里,从前家中也有过一只类似的瓷盒,是娘亲从羽山家乡带来的。”
卢正秋挑眉道:“你打算追查扶摇清风?”
“是。”
“为何要铤而走险?”
“因为我是狄家的儿子,总有一天,我要为我的爹娘洗冤。”
“你的爹娘背后有整个武林支撑,仍然输得一败涂地,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那么便让它回到当初的模样。”
冬青的话语简短,却说得铿锵有力。
九年过去,他的个头变得高大,性情变得内敛,可他的心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卢正秋瞧着他,心头竟涌上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
一个久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发芽,在他耳畔呢喃。
“就像是秋天里的芦苇,飘到哪里便在哪里生根,岂不是很好。”
这些话语是比寒毒更加深重的桎梏,他未曾说出口,因为他是冬青的师父,不论是寂寥还是犹疑,都不是师父该有的心绪。
所以他很快将那片刻的动摇掩藏起来,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点头道:“那么便去羽山吧。”
最后一只木箱也烧完了,火堆里只剩下残留的火星。
月色朗澈,是时候出发了。
第18章道阻且长(一)
从三坪村到羽山,路途有千里之遥,就算是快马也要跑上十数天。一路上山峦相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两匹瘦马在官道旁停下。
这年头骑马出行的人不多了,商队的货品大都以马车押运,商人缩在车里,像是乌龟缩进厚壳。单独骑马的大都是兵士,身上披着厚厚的锁甲,随着马蹄声叮当作响。
可这两匹瘦马的背上,却是两个衣衫朴素的寻常人一个中年男子,一席黑衣,又瘦又高,面色略带疲惫,披肩的发丝中夹着些许斑白。一个年轻男孩,身披青衫,背梳马尾,额上系着一根白色的束发带。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在道旁一处露天的茶铺里坐下喝茶。
茶铺也冷清,一天到头都开不了几回张,掌柜的瞧见两个陌生面孔,好奇道:“二位这是要去哪儿啊?”
中年男子勾起嘴角,在身边的青年肩上拍了拍:“带我的小徒弟回家省亲。”
“省亲?年关还有几个月呢?”
“这孩子三天两头嚷嚷着要见弟妹,拦也拦不住。”
“哦?”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又投向不远处低头吃草的马匹,“怎么不坐个马车,还能省些力气。”
“可不是么,”男子点头称是,“本来我也这么说,可徒弟性子调皮得很,打小没出过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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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得自己骑马,见见世面。”
一旁的青年本来埋头喝茶,听到这一句,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到桌上。
掌柜瞧着他,眼睛笑成两条月牙:“原来是头一次出门,难怪这么拘谨,来来来,多喝点。”说着又给他添了满满一碗茶。
待掌柜退开后,卢冬青才将茶碗放下,苦着脸低声道:“师父,咱也不用演得这么夸张吧。”
卢正秋倒是淡定的很,一面喝茶,一面悠悠道:“哪里夸张了,从小没出过门的,非要自己骑马的,不都是你么?”
卢冬青端起茶碗,将茶汤灌进肚子,目光在四下巡视。
他的确是第一次外出,幼时他随爹娘住在都城,后来又随师父藏进深山,直到十九岁,他才终于踏入一心所向往的江湖中。
但江湖并不斑斓多,反而像是碗里的粗茶,又涩又淡,连茶汤都灰蒙蒙的。
从出发以来,两人已经走了半月有余,马道蜿蜒连绵,仿佛串珠的线绳,将城池和驿站串在一起,所谓旅程,便是从绳上的一个点挪到另一个点,喂饱马儿,填饱肚子,倒头睡觉,次日继续向前。
卢正秋瞧见他东张西望,问道:“这一次出门,觉得这江湖如何?”
卢冬青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摊,轻叹道:“像是猛虎被抽了魂魄,关进笼子里,从头到脚不剩半点生气。”
这一路上,他的脸一直如这般绷着,此时才终于将一声叹息吁出口。
卢正秋瞧着他,隐隐约约想起从前那个巷子里的小孩儿,仰着脖子,瓮声瓮气地追问自己“江湖是什么模样”。
少年好容易才长大,江湖却老得这样快。
想到此处,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他忽然转过身,朝着店家的背影问:“掌柜的,你这里除了茶,还有没有酒肉饭菜啊?”
掌柜本在洗茶碗,听到卢正秋的询问,提声道:“小店就我一个人看着,采茶烧茶,哪还有功夫准备酒肉饭菜来卖?”
卢正秋又问:“可你自己总要开灶吃饭的吧?”
“哎呦,我自己吃的对付,菜园子里随便薅上一把,不够就再去山里挖点野菜,煮碗清汤面条,就是一顿饭。”
“那今日能不能多煮两碗?”
很少见到这般执着的客人,回过头道:“今日是藤三七和苦菜煮面,只要你们不嫌苦。”
“苦……”卢正秋的眉头拧了起来。
卢冬青却插话道:“前者明目降燥,后者祛湿驱寒,都是入药的好东西,苦些也无妨。”
掌柜听了他的话,当即停下手里的动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二位莫非是大夫?”
卢冬青点点头。
掌柜的眼睛亮起来:“能不能给我家的宝贝毛毛瞧瞧病?”
卢冬青也跟着一惊:“怎么,您家中有孩子生病吗?”
掌柜已经回到屋子里,很快又出来,怀中多了一只小家伙,两只耳朵又长又耷拉,鼻头湿漉漉的,嘴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是一只土狗。
虽然名字叫毛毛,可它身上实在没什么毛,黄澄澄的皮贴着骨架,瘦溜溜地像一条腊肠。
卢冬青有些发怔,本来给人瞧病和给狗瞧病,法子是不大一样的,但瞧见掌柜恳切的眼神,他实在不好拒绝。
他横下心来,问道:“毛毛怎么了?”
掌柜苦着脸道:“毛毛这些天总是不肯吃东西,我以为是最近的馒头饼子太清淡,该开开荤了,特地走了三里地去买肉,可它见了肉也没从前神,连骨头也不啃了。大夫,您给瞧瞧呗?”说着,托着毛毛的两腋,将它递给对面的人。
卢冬青从前在三坪村所见的狗都是看家猛犬,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土狗,试探着接过,一只手将腊肠似的小家伙托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在它嘴边逗弄:“把舌头伸出来。”
毛毛起先不动,被陌生人耐心地逗了一会儿,忽然汪汪叫出声,吐出舌头往他脸上舔去。
“唔唔”卢冬青被舔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又被凳子腿绊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半边儿脸上湿漉漉,热腾腾,毛毛从他怀里钻出来,扑到他的胸口,用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肩膀,又叫又跳,舌头往另一半脸上舔。
卢正秋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看来小家伙很喜欢你啊,莫非这就是同类相惜么?”
“同类??”卢冬青委屈。
他使劲浑身解数,好容易才将毛毛按回怀里,总算能仔细观察它的舌头:“舌苔很厚,怕不是最近吃得太干了。”
掌柜翻着眼皮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卢冬青又道:“往后喂给它的东西里多掺些水吧,譬如今日的面汤就很好。”
“晓得了晓得了。”掌柜直点头,末了对撒欢不停的土狗道,“毛毛,过来,别唐突了客人。”
毛毛意犹未尽地嗷了几声,跟随主人走开了,只剩下卢冬青还坐在地上出神。
他坐的地方,碰巧就在师父的凳子旁边。
卢正秋垂下视线,用手指戳徒弟的脑门:“又发什么呆呢?”
卢冬青眨了眨眼,仰起头道:“虽说没了猛虎,还是有些可爱的小生灵的。”
卢正秋怔了片刻,柔声道:“可不是么。”
他说这话时眉眼舒展,微风轻轻拂起他的头发,也浮起他宽敞的衣袖,深黑色的长衫将肩膀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
卢冬青仰着头,刚好瞧见这人修长的颈线,一端连着深陷的锁骨,另一端则接上干净舒展的下颚轮廓。
自从个子渐渐长高,渐渐超过师父的肩膀,他便没有再仰头瞧过师父了。
而师父的脸庞是愈发好看了。
他明明早就瞧过无数次,却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似的。
他明明已瞧了许多年,却像是永远瞧不够似的。
微风拂起卢正秋的发丝,发丝本就束得随意,有几缕从肩膀上滑落,落在冬青的额头上,蹭过额间的束发带,留下细微的、难以言说的痒意。
冬青忍不住抬起手,指尖摸上师父的脸颊。
第19章道阻且长(二)
指尖触到微凉的肌肤,卢冬青不由得一怔。
他尚未回过神来,眼前还有些朦胧,连自己也不清楚方才为何会做出这般唐突的举动。
因为师父太过好看,所以忍不住想要触碰这个念头才刚刚划过脑海,便化作一阵灼烧般的罪恶感,令他无地自容。
万幸的是卢正秋并没有询问理由,因为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二位,面煮好了,趁热吃吧。”
“哦,好的!”卢正秋提声应过,便俯下身向面前的青年伸出手:“咱们走吧。“
冬青眨了眨眼,拉着师父的手,从地上站起身。
清汤面冒着热气,掌柜为了表示感谢,特地放了两颗鸡蛋,点了几滴香油,汤水表面泛着诱人的粼光。
然而不论鸡蛋还是香油的味道,卢冬青都没有心思品尝。
他佯装埋头喝汤,实则躲在热气后面,偷瞄师父的脸色。
卢正秋的神色与平时毫无分别,在囫囵吞下鸡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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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边浮起一丝笑意,眉眼舒展,甚是满足。
卢冬青这才将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不再感到惶恐。
惶恐淡去,失落却隐隐浮上心头。
在师父眼里,恐怕自己还是个索求亲昵的小孩子罢了。
两人吃过饭,又陪着毛毛玩耍了一会儿,耽搁了不少时光,才迟迟上路。待到夜降时,也没能到达下一处城镇。
前后只有夹道的树林,层叠的枝桠渐渐被夜色淹没,马儿已累得走不动,低着头,不情愿地迈着碎步,而城墙还远远地浮在视线尽头。
两人只得在路边找了一处遮风避雨的破庙,勉强住上一晚。
庙里荒无人烟,连乌鸦的踪迹也看不见,只有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立着,肩头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卢冬青在林子里拾了一些柴火,用火折引燃,将煮药的药壶支在上面,蹲在炉旁扇扇子。
渐渐地,壶里的药味飘起来,裹在淡淡的白雾里,很快便充满狭窄的房间。
“真是苦啊……”卢正秋闻到这味道,眉心和鼻跟一起打皱,皱成拧巴的一团。
“苦也没办法,快喝吧。”卢冬青将熬好的药端到师父面前,“已经吹凉了。”
卢正秋微微一怔,笑道:“爱徒如此体贴,看来我非喝不行了。”
卢冬青借着夜色的掩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直目送他将药汤一滴不漏地喝进肚子,才执起他的手,将心翻到眼皮底下,仔细检查。
掌心的青藤仿佛离水枯萎的枝条,原本的绿色已褪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灰斑。
“是否还觉得痛?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都没有,”卢正秋轻描淡写道,“说实话,这点小伤,还不如你当年咬的疼。”
“咬的?”冬青一怔,“我几时咬过师父的手?”
卢正秋笑道:“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
卢冬青的脸唰地红了,眨了眨眼,追问道:“究竟是几时的事?”
“你当真要听?”
“当然要听!”
“好吧,”卢正秋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想当年,也是在这样一间狭窄破败的地方……”
与冬青急躁的反应不同,他说得很慢,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柔和。
于他而言,在满满长夜之中追忆往昔,好比在喝下一碗涩苦的药汤后,再吃上一颗糖。
越是苦后的甜,越能够铭记得长久。
他的前半生浸在苦里,几乎识不得甜的滋味。哪怕将冬青救下之后,他也并不清楚该怎样当一个师父。九年前的他,根本不知该拿一个陌生的小孩儿如何是好。
更何况,这小孩儿刚刚经历一场家破人亡的劫难。一改开朗活泼的性子,就此缝上了嘴巴。
两人从京城逃出,一路上冬青不说一句话,只是闷声低着头,卢正秋看不过去,便对他说:“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
可冬青只是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他,仿佛连哭泣的本能也遗忘在脑后。
家破人亡的经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太过沉重,冬青将自己的心关上,任由谁敲也不打开。
卢正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渐渐蒙上隐瞒,那个矫健的身体也愈发消瘦。
十岁的小孩儿挤在马车里,视线透过陌生人的肩膀凝向天边,仿佛企盼着飞进暮色中,飞入烈火一般翻滚的夕阳里,将自己小小的身躯燃成灰烬。
卢正秋别无办法,只能时时守着他,以他真的从人世中飞走。
人世实在惨淡,太子过世后,狄向诚的亲党、门徒被朝廷赶尽杀绝,卢正秋害怕有人认出冬青的身份,连客栈也不敢投宿,只能夜夜寻找荒村破庙栖身。
日里颠簸,夜里受冻,可是冬青却不哭闹,也不抱怨。
他只是做噩梦,每次惊醒,头上都挂满冷汗,背心也被汗水浸透,头顶的束发带像是在水桶里泡过似的。
一路上,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消瘦,更加憔悴。
那一夜,两人栖身的镇子上又来了一队抓人的官兵,尖叫声连绵不断,火把胡乱晃动,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
冬青却猛地从梦中惊醒。
卢正秋也被他的动静吵醒,小孩呆然地坐着,像是被恶鬼缠身似的,头上挂满汗珠,背后的衣衫湿透了半面,手脚胡乱踢打,脑袋不住地往墙上叩,发出咣咣的闷响。
卢正秋大惊失色,急忙扳过他的脑袋,轻拍他的额头和脸颊,哪知小孩忽然抓住他的手,张开嘴,牙齿往手掌侧面咬去。
他仿佛一只初生的野兽,两颗虎牙紧紧嵌在对方的虎口上,撕扯皮肉,卢正秋疼得发抖,当场冒出一身冷汗。
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淌下来,一些沾在冬青的嘴角上,另一些则沿着小臂淌出一条红色的线,将袖口染得一片殷红。
冬青茫然睁开眼,口中的腥味令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他急忙松开牙齿,看见对方血流如注的手臂,摸向嘴角,惊叫一声,哆哆嗦嗦道:“这……是我咬的吗?”
“不然还能有谁,”卢正秋答道,随即看到冬青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他心下一软,竟在疼痛中想到一个蹩脚的玩笑,勾起嘴角道,“难不成是野生的小老虎吗?”
冬青的肩膀又是一震,伸出手指,试探性地摸上对方的掌心,问:“……疼吗?”
卢正秋咬着牙关,装成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若是被小老虎咬过,就该知道疼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冬青口中不住地念着,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哭声愈发剧烈,颇有天崩地裂的架势,许多天来积攒的悲恸一并倾泻在眼泪里,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冬青的眼中源源涌出。
卢正秋瞧着面前涕泪横流的脸,第一次知道小孩子可以哭得如此放肆,如此凶狠。
他非但不生气,反倒感到一阵释然,他知道这孩子又终于回到人间来了。
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肩上,也滴在他的心里。
心里经年累月缔结的坚冰,竟被突如其来的泪水渐渐融化。
他将冬青瘦小的身体搂进怀里,像晃动摇篮似的轻轻摇晃,哭干了泪水,终于渐渐睡着,一直到窗外天光大亮。
第20章道阻且长(三)
听完师父的讲述,卢冬青的脸色已涨得通红:“我怎么全然不记得还有这样的事?”
卢正秋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记得也无妨,你还是小孩子嘛,小孩子就算撒泼耍赖,大人也绝不会责怪的。”
卢冬青立刻听出师父话里的调侃之意,急忙别开视线,低声道:“这么丢人的事,师父还是早点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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