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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闻笛
“那可不行,”卢正秋眉毛一挑,“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凡事开头总是意义重大,怎能说忘就忘呢。”
卢冬青先是撇了撇嘴以示抱怨,而后忽地想起什么,问道:“遇到我之前,你该不会一直独自生活吧。”
“是啊。”
话到此处,卢冬青眼神一变,全然没了玩笑的意思。
卢正秋也有些心虚,耸耸肩膀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的话音





桃花染金戈 分卷阅读22
未落,对方便不及待地追问道:“师父,你从来都没同我说过你的过往,你的爹娘身在何方,你的师父又是哪位高人,这些我统统都不知道。”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的爹娘是谁,连我也不清楚,我的师父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如今早就不知身在何方。”
卢冬青先是一怔,随即又问:“可师父你的武艺如此湛,你的授业恩师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卢正秋轻笑道:“哪里算得上湛,只是你见识得还少罢了。”
卢冬青摇头道:“我不信,若是不算湛,我怎么连一根手指也碰不到?”
卢正秋又笑了:“拿自己当标杆,你这是不给为师台阶下啊。”
卢冬青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道,“若是师父当真不愿提起,我就不问了。”
卢正秋倒怔住了,眯起眼睛望着他。
他不仅聪慧,而且天生懂得体恤,因为经历过至深的痛苦,所以明白过往有多沉重。宁可折磨自己,也不愿让亲近的人受苦。
卢正秋看在眼里,又怎会不明白。
窗外,夜幕渐渐降临,客栈里的灯烛是陈旧货,火光黯淡,房间像是蒙在一层薄纱里似的。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也像是隔在一层薄纱之外,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卢冬青的心头微颤,目光不自主地飘向行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师父,我有好东西给你。”
他在行囊里翻找一阵,找出一只纸包,从中取出指甲大小的一小块,递到师父手上。
卢正秋面露诧色,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手心小小的结晶。
是一颗桃花糖。
“这是哪儿来的?”他问。
“昨日路过平江时,在市集上买的。”卢冬青回答。
他试图回忆:“我们在平江不过停留了一小会儿。”
“买上一包糖果的时间总是有的。”
“我已许多年没在市集上见过这种糖果了。”
“平江的市集那么大,总能寻到的。”
卢正秋澄清了心中的疑问,这才将视线从徒弟身上移开,转而瞧向手心的糖果。
五片半透明的结晶,正中裹着一只小小的花瓣,在烛火的笼罩中变得朦朦胧胧,轮廓忽明忽暗,不甚清晰,内里的气泡和斑纹也瞧不见了,显得晶莹剔透,浑然一体。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幅画面,他想象着冬青串遍街巷,在市集的角落里找到一家卖桃花糖的小贩,和一群馋嘴的小孩子挤成堆,伸长手臂,递上铜钱,将好容易买来的糖果悉心放进纸包,嘴角洋溢出笑意……
这明明只是他的想象,他却仿佛看得见冬青脸上的神色,看得见被蓬勃的喜忧所牵动的,一颗年轻稚嫩、充满热忱的心。
他的心也跟着颤动,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动一根旧弦,却奏出了全然陌生的响动。
他被那响动撩拨着,心中漾开一阵涟漪,可涟漪的形貌却像是灯烛下的糖果,朦胧不清,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楚缘由。
他想得出了神,直到冬青提醒道:“师父不吃么,莫非今天的药不苦?”
“吃,吃,”他将桃花糖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咂,发出满意的舒气声。闲下的手没处搁,索性落在冬青的头顶,口中柔声道:“看来你果真是长大了。”
干净白皙的束发带下面,藏着一只小小的麒麟,不知如今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忽然想要看上一看,可对方却像泥鳅似的,灵巧地躲开他的手指,并随口抱怨道:“早说过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卢正秋透过朦胧地白纱望向对面的人,隔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小的时候和现在确实不大一样,那时候,不论我怎么逗你开心,你都无动于衷。”
“逗我?”卢冬青挑起眉毛,“这又指的是何时的事?”
卢正秋轻笑道:“是咱们刚在三坪村住下时的事,你还记不记得,那时邻居送了两只布偶给你玩。”
卢冬青露出困惑的神色,闭着眼睛、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道:“我想起来了,两只布偶,一只大尾巴猴子,一只长耳朵兔子。”
“是啊,每只都憨态可掬,”卢正秋点头道,“你却和其他小孩子不同,不仅不把玩,连瞧也不瞧上一眼,每日只是埋头捧着医术,一行一行地念诵。我生怕你读书太猛,将脑筋读傻,就……”
没等他说完,对方便接过他的话茬,迫不及待道:“就拿出那两只布偶,左右手各自套上一个,蹲在桌子后面,演戏给我看。”
“没错,”卢正秋满意点头,“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那么非同寻常的画面,想忘也很难忘的了。”
“真的?你那时候可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笑脸都不愿意赏我一个。害得我坐立不安,明明一把年纪,却慌张得像个小孩子。”
说到此处,冬青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师父可还记得当初的戏是怎么演的?”
“这倒不记得了。”
“我却还记得,你让猴儿偷了邻居的青瓜和稻米,又让兔儿将它训斥一顿,一定是你的戏码编得太枯燥了,我才笑不出来的。”
卢正秋翻着眼皮努力回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那时他的性情和现在大不相同,要闷得多,只能编出闷声闷气的枯燥故事。
他撇嘴道:“好么,师父好心逗你,你竟嫌弃起师父来了。”
“岂敢岂敢。”
两人在薄纱笼罩的房间里互相调侃着,各自潜进记忆深处,搜罗往日的吉光片羽。
卢正秋忽然觉得,他和这孩子之间的维系,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加深远,只是盖在纱里,连自己也瞧不清罢了。
究竟什么是近,什么是远,身在其中的人,怕是最难看得明白。
他还想再追问几句,冬青已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师父也早点歇息吧。”
“好。”他点头应过,目光投向窗外,“再走上几天,羽山就该到了。”
第21章道阻且长(四)
踏入羽山地界,卢冬青才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山。
闽越的丘陵全然无法和此处相比,此处的群山巍峨陡峭,高耸入云,威风凛然,山顶笼罩在翻滚的云海中,像是通向天穹上的另一片天地。
羽山自古便是神山,是九天玄女统领雷兵的点将台,神明辞别人间已久,这里仍是天地灵气汇聚之所。
这里的土是高岭土,岩是花岗岩,质地之优渥,寻遍神州也很难找到第二处。今日安邑城中金碧辉煌的皇宫,建造殿宇的岩是都是从羽山采集,千里迢迢运过去的。摆在长生殿里最上乘的瓷器,也是在羽山的瓦窑里烧制的。羽山石,羽山瓷,并称为禹国两绝。
然而,这片土地的富饶与繁荣,却在九年前戛然而止。
羽山脚下靠官道最近的镇子叫梧桐镇,从前,进山的游客和出山的镖车,都会在此处歇脚,镇上车流交汇,人头攒动,马蹄相盖,喧嚣声终日不止。
然而,眼前的梧桐镇却是一片萧索,




桃花染金戈 分卷阅读23
镇口的石碑立在秋风里,被夹道的梧桐落叶埋住大半,无人清扫。
卢冬青愣住了:“这里真的是鼎鼎有名的梧桐镇吗,怎地落得如此衰颓破败?”
卢正秋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提醒道:“你仔细看那界碑。”
卢冬青定睛去看,坚硬的磐石表面果真有几条丑陋的刮痕,又细又长,中间比两侧更深些,盖在圆润的字迹上,显得分外突兀。
倘若石碑是一个活物,那么这痕迹便像是刻在脸上的伤疤,不仅无法消除,还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愈发狰狞可怖。
他思索道:“这些痕迹是利器在匆忙间留下的……莫非是剑痕吗?”
卢正秋点点头。
“这里曾经历过战乱?”
“那倒不是,但九年前,这里的确曾被铁蹄践踏。”
卢冬青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禁武令?”
“不错。”卢正秋点点头,又道,“冬青,你有没有想过,禁武令当年是如何推行的?”
“这我倒没想过。”卢冬青摇头,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人敢公然反抗朝廷的号令。从他懂事时起,武林这只老虎已被拔去爪牙,关进笼子,从威风凛凛的猛兽变作缩头缩脑的病猫。
卢正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摇头道:“江湖没那么容易驯服,起初,武人并未将朝廷的号令当一回事,毕竟神州广阔,建帝的旨意纵然再坚决,也有鞭长莫及的角落,然而……”
“然而如今,这样的角落已不复存在了,”卢冬青喃喃道,“这又是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整个江湖都看到了违抗禁武令的代价。”卢正秋答道,见徒弟仍面带疑惑,又说,“冬青,你知道杂耍艺人是如何训练猴子的吗?”
卢冬青摇摇头。
“猴子天性跳脱不羁,难以管教,唯独害怕见血,于是杂耍艺人便捉来健壮的雄鸡,在猴子面前杀掉,当场放血。”
卢冬青一怔:“杀鸡儆猴……这么说,羽山便是捉来的雄鸡吗?”
卢正秋叹了一声:“羽山是再适合不过的雄鸡,莫要忘了,当年镇北大将军的夫人,便是羽山族后裔。”
卢冬青当然明白师父暗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握紧了拳头。
九年前,太子遇刺,狄向诚获罪而死,镇北军无人统领,禹建帝早已过了披挂上阵的年纪,于是,建帝的次子禹昌王代替太子挂帅领兵,出征北伐。
镇北军在北荒长城附近游历数月,终于一举歼灭蛮夷的据城,大捷而归,然而,这一名师的作战还远未结束,在建帝的授意下,镇北军与御林军混编,改称“定国军”,以定国安邦为名,将矛头直指武林。
那是武林最为黑暗的岁月,禁武令在神州各地推行,反抗者皆当场斩首,门下弟子亦受株连,传闻安邑的城楼上悬满了罪人的头颅,血腥味萦绕城门,令过路者骇然胆寒。
这些事,卢冬青也曾听旁人说起,只是当时他尚且年幼,尚无法理解其中的因果。
童年时零碎的记忆逐一浮起,在脑海中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他真正走进这片江湖,才真正看见它的面貌。
他不甘道:“当年镇北军的将士,有多少受过狄夫人的恩惠,难道他们都不记得了吗?”
卢正秋叹道:“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可他们奉命杀起人来,却绝不会手软。”
“他们也是人,他们难道没有心吗?”
“古有诗云,‘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在这生死攸关的乱世,又有多少人能守住本心呢?”
卢冬青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卢正秋道:“但朝堂里多的是这样的事,你要为敌的,便是一群这样的人。你非得抛弃悲悯,摒除人性,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若是到了那样的关头,你当真能狠下心吗?”
卢冬青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道:“我能。”
他说得很慢,却足够坚决,眼底甚至透出一股狠劲儿,一股不容轻视的傲气,若是有人击在他的身上,他便加倍地还回去。
卢正秋再次怔住了,曾几何时,他也曾看过这样一双眼,曾几何时,他便是败在这样的目光下……
卢冬青见对方突然陷入沉默,许久不言,便也露出慌张的神色,问道:“师父,我说错了么?我虽不会姑息恶人,但也绝不会偏离正道。希望……”他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希望师父能守着我。”
卢正秋凝着他,难掩眼中的讶异。
简简单单一个“守”字,蕴含多少热切的企盼,又落下多么沉重的负担。
年轻的心尚不懂得把握分寸,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将不加保留的热忱注入其中。
卢正秋本想提醒他,用一些老生常谈来告诫他,往后不要如此轻掷言语,索求承诺。
可他瞧见冬青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只是轻描淡写道:“居然还要师父守着,果然是小孩子。”
“不是这个意思,”冬青立刻争辩,“我也会守着师父的。”
“我知道啦,有我看着,量你也不敢做坏事。”
卢冬青闻言,抿起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这句调笑的戏言中感到了莫大的宽慰。
他提议道:“眼下我们还是率先追查那瓶药的来历吧?”
卢正秋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神色,点头道:“打听消息,自然要找人多的地方。”
卢冬青皱眉:“这萧条的镇子里,哪儿还有人多的地方?”
“再萧条的镇子也有人多的地方,人好比天上降下来的水滴,只要有低洼便会聚集,”卢正秋抬手一指:“比如那间飘着旗的屋子。”
卢冬青定睛远眺,在歪歪斜斜的石板路尽头瞧见一面旗帜,挂在一颗歪脖梧桐的枝桠间,随风不住地摇摆,陈旧的墨色勾勒出一只酒坛的形状。
那是一间酒馆。
第22章道阻且长(五)
梧桐镇建在两座山峰间的谷地里,陡峭的山坡遮掉大半天光,只留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
山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磨秃了,露出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偶有民舍,家家户户都掩着门,从门前废弃的枯井和马槽来看,竟然看不出哪些已废弃,哪些还住着人。
酒馆的房子比周遭的民舍稍高些,有上下两层,显然也多年未经修缮,房顶的茅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师徒两人在歪脖树上栓了马,先后迈入酒馆。
陈旧的门扉被卢冬青推开,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和房间里的人声混杂在一起。
门声止住后,人声也跟着停下来。
房间里有二三十人,各自围坐在桌旁,此时瞧见有人进门,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二三十道目光,每一道都很锐利,像刺猬的尖刺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成一束,扎在外来者的身上。
很显然,这个地方并不欢迎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倚在柜台边的女人率先动身,绕过桌椅,迎到门口,问道




桃花染金戈 分卷阅读24
:“二位是从外面来的吧?”
此人衣着朴素,脸上挂着淡淡的皱纹,手中还拿着一本账簿,看样子是酒馆老板娘。
卢冬青道:“我们是来寻人的。”
他与陌生人交谈时,习惯性地保持谨慎,语气也不生硬,放在这萧索的乡野间,显得格外冷淡。
老板娘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一面上下打量他,一面问道:“寻人?寻什么人?”
卢正秋见状,立刻上前接过话头,一面拍着徒弟的肩膀,一面补充道:“是这样,这孩子有个舅舅,十几年没见了,听说他在羽山的瓷窑里面做荡釉的手艺活儿,我就带他来拜会拜会……”见老板娘仍面带疑色,便缩缩脖子,道:“这不是外面世道不景气么,我们实在没地方可去了……”
说完,还特地抖了抖风尘仆仆的袖筒。
老板娘瞧见扑簌落下的土灰,神色总算缓和下来,多半是信了方才的说辞,将两人当成投奔亲戚的流浪汉。
她回过头,往角落里一指:“二位先坐吧,我去温点水,给你们暖暖身子。”
两人点头谢过,在一张小桌旁落座,没过多久,老板娘就端来一只生锈的铜壶,两盏褪色的粗碗:“小店没酒没茶,只有点山泉水了,好歹是清的,将就喝吧。”
“足够了,多谢,多谢。”卢正秋拱手致谢,而后捧起清冽见底的碗,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边咽边感慨,“哎哟,渴死我了,冬青,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喝。”
“哦。”卢冬青见状,也学着师父的样子,端起茶碗海灌起来,末了用袖子在嘴边胡乱一抹,把水花抹得满脸都是。
两人的作态总算打消了旁人的疑惑,这房间里的二三十道目光总算回鞘中,不再理会他们。
只有老板娘还瞧着两人,好奇道:“你们要找的舅舅,在哪个瓷窑做活啊?”
她的语气已全然没有方才的警觉,倒透着几分关切之意。
卢正秋将茶碗放下,摇着头道:“唉,说来惭愧,我们实在太久没有联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做活儿,只知道离梧桐镇不远。嗳,老板娘,敢问这附近有几家瓷窑啊?”
老板娘把眉头一拧,哀声叹气道:“嘿呦,看来你们是真不了解情况,别说附近了,整个羽山还开工的瓷窑,也就只剩三五家,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怎会如此?”卢正秋惊道,“羽山瓷器闻名遐迩,禹国上下无人不晓,为何会衰败得只剩下三五家?”
“名声?”老板娘摇摇头,“名声能当饭吃么,想要烧出好瓷,要有好泥好水,更要耗时耗力,本来就不是什么赚钱的活计,咱们这儿的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知朝廷动动嘴皮子,就把赋税翻了一倍,咱们烧出的瓷,挖出的石,全都缴到官老爷手里,自己只能挨饿受穷喽。”
赋税翻倍的事卢正秋早有耳闻,卢冬青却是头一回听说,大为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老板娘点头,望向他的眼神中添了几分怜惜,“我家那口子以前也是采石的一把好手,后来还不是摔断了腿,只能留在家里刷盘子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羽山?”
“还不是因为九年前,出了个叛臣贼子……唉,跟你们说也没用,皇城里的事儿咱能管得着么,”她倾身凑到两人之间,一面抬手指向靠窗的桌子,一面低声道,“瞧见那几位爷没,他们就是瓷窑里的工匠,就住在咱镇子上,你们先去问问吧。”
“多谢老板娘指点。”卢正秋抱拳道。
“甭谢了,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老板娘冲他摆摆手,拎着铜壶转身往后厨去了。
卢正秋往她所指的桌旁瞥去,瞧见那群工匠,大约有十来人,有壮的汉子,也有佝偻的老人,还有两个穿着男式衫裤的束发姑娘,高矮胖瘦各异,但面相都透着疲惫。
他打算去攀谈几句,打听打听状况,刚想起身,冬青便喊住他:“师父,这次我去吧。”
卢正秋回过头,挑眉道:“你可还记得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卢冬青道:“自然记得。”
卢正秋见他神色坚决,便没有阻止,点头道:“去吧。”
卢冬青便起身往那桌边走去。
两处隔着一条厅堂,青年的背影渐渐走远,在那群人身边停下,点头哈腰,体态谦卑,不一会儿便与对方攀谈起来。
卢正秋在远处望着,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孩子学什么都快,连油嘴滑舌装模作样的技巧,都学得这么快。
他本性内敛,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为了从陌生人口中套出消息,却能够将自己伪装成另一副样子。
他想做的事,哪怕再勉强,也总能够做得到,好比蜗牛爬杆,动作笨拙缓慢,不值一提,但在你不留神的时候,他便已经爬上九尺杆头。
随着年纪渐渐长大,这股倔劲儿非但没有减少,反倒更加蓬勃地在他身子里生长。
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折返回来。
看他的神色,多半是问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眉毛舒展着,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桌对面的师父,手指下意识地轻敲桌面。
他就像是初次抓住猎物的猎犬,迫不及待地摇动尾巴,想要在师父面前炫耀一番。
卢正秋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便配合地倾身向前,越过狭窄的木桌,将耳朵送到他嘴边。
哪知冬青尚未开口,便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老板娘!我的红烧肉还没好吗?”
声音穿过厅堂,嘹亮而富有穿透力,仿佛一声惊雷划破沉闷的空气。
红烧肉三个抑扬顿挫的字眼,更像石头一般落进每个人面前清汤寡水的破碗里,激荡出千层波澜。
包含卢冬青在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喊话的人身上。
第23章道阻且长(六)
喊话人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反倒变本加厉地扯起嗓子:“老板娘,我要饿死啦,等不及啦”
就连卢冬青也暗暗惊讶,不论是谁,能有如此我行我素的气度,一定不是普通人。
然而,坐在角落里喊话的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江洋大盗,而是一个乞丐。
乞丐个子不高,头上顶着一只破花帽子,比脑壳大了一圈,帽檐斜塌下来,盖在眉毛上。
乞丐身上穿的东西很难称之为衣服,最多只能算是几张破布胡乱缝在一起,补丁深一块浅一块,脏得像是三天没有洗过。
从外貌上看,他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乞丐,甚至比同僚更落魄几分。
然而,在这间小酒馆里,人人都喝着煮白水,吃着清汤面,他却敢问老板娘要红烧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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