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米糕羊
杨济觉得这种对话很累,皇后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是如此,然后双方说一些绕来绕去的话,真是累得慌。
皇后无端端召他入宫,不问别的却问玉米,又扯到佛学典籍,其实都是为了之前太史丞傅奕上表奏请罢佛一事。
皇后现在求助于他,杨济不好装傻,又不想介入,两难之际,就只能旁敲侧击,尽可能化解皇后心中的忧虑。
很明显,当今天子不信佛,甚至对于佛教有些负面看法,这种看法一是源自其本人的好恶,其次是源自一国之君的本能反应。
历尽历史的杨济,当然知道历史上的“三武一宗灭佛”,也知道出现这种事的根本原因在于佛教过度发展(佞佛)之后,对国家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僧人数量剧增、大量寺庙出现,信徒不断向寺庙捐赠田产,无数铜料被铸造成佛像,直接导致国力衰退。
加上确实有败类败坏佛门清誉,所以不出事才怪。
杨济是佛门信徒,当然不想看到灭佛一事重现,但他根据种种迹象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宇文温不太可能灭佛,最多就是时不时敲打一下。
现在,就是借题发挥的时候,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会收手,所以,皇后没必要心急如焚。
杨济知道皇后是想动员他去劝谏皇帝,但杨济觉得皇帝既然不打算灭佛,他又如何阻止一
第五百三十五章 是,或不是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倒春寒的天气让人极易生病,差点因为昼夜温差大而着凉染病的杨济,一边喝着汤药,一边看报纸。
报纸上刊载着各类新闻,如今已是邺城常见的印刷品和消息载体,人们通过看报纸,可以知道许多时事,所以成了有钱人家的必备读物。
自去年年末到现在的数月时间,邺城报纸的发行量大涨,原因是一个令人关注的话题:朝廷是否应该罢佛。
这一切,源自去年年底,《梁书》初稿完成、天子读过之后,对梁武帝不得善终,以及江南百姓在侯景之乱伤亡惨重之事颇为感慨。
于是,有官员上表称崇佛祸国殃民,奏请天子罢佛。
上表的官员不止一个,而反驳的官员也不止一个,双方就此话题展开多次辩论,朝廷又召集各地高僧齐聚京城,让这些高僧对“佛教乱梁”的质问进行正面回答。
高僧前往邺城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邺城内各方对于是否罢佛的辩论越来越多,其辩论内容,经朝廷许可,刊载(转载)在各大都会的报纸上,广而告之。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一事件,越来越多的官员甚至僧人参与到这场大辩论之中。
杨济作为旁观者,目睹了整件事发生及发展过程,他碍于身份,不太好公开表明立场,却对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之动机,摸得一清二楚。
幕后主使,当然就是天子,其动机,当然不是仅仅有感于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
杨济很清楚,许多信佛的官员之所以在此次辩论中表现活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天子以“佛教乱梁”为借口,再行罢佛(灭佛)之事。
当年,周国就有一次灭佛,若是再来一次可不妙,因为当今天子手段了得,光是持续十几年压低粮价、布价的能力,就让大家“不寒而栗”。
若这位铁了心灭佛,保不齐使出什么“绝户计”,届时中原佛教必然迎来一场浩劫。
然而,杨济本人不认为天子要灭佛。
天子很讲究“实用”,也意识到百姓需要精神上的寄托,而朝廷又不可能让道教一家独大,所以,此次借题发挥,不过是找个由头敲打敲打中原佛教罢了。
现在,许多高僧抵达邺城,随后以太史丞傅弈为首、主张罢佛的官员们,于昨日和这些高僧辩论。
辩论内容,刊载在今日发行的报纸上,于是“邺城纸贵”。
杨济现在看报纸,就是要看辩论过程,看着看着,他发现发难的傅弈等人,采取了一种很特别的策略:不和佛门信徒在经义上辩论,只问“是”或“不是”。
那些和傅弈一起声讨“佛教乱梁”的官员,似乎心有灵犀,思路出奇的一致:全都死咬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善终、江南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两件事,以为“苦主”鸣不平的方式,质疑佛祖为何不显灵。
高僧们一开始,当然要以因果报应、转世轮回来解释,这些官员不纠缠于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到底存不存在,直接就反问:
既然因果前世注定,百姓今生命运已定,那么,要朝廷何用
是不是百姓可以不缴纳租庸调、不服劳役
是不是不需要朝廷修路搭桥,改善民生不需要兴修水利、抗洪救灾、赈济灾民不需要操练军队,清剿贼寇、抵御外敌
是不是说父母官可以不理事务,不体恤治下百姓生活疾苦不用劝课农桑,不用教化百姓
是不是朝廷应该罢铜钱,好让大家把铜都用来铸造佛像以示虔诚礼佛之心
各种发难,不离一个意思:既然今世已注定,那么朝廷就不需要存在了
一连串的问题后,傅奕来了个总结:这些问题,你们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提问者一开场就把话题扯到这种地步,在场高僧还有信佛的官员,谁敢直接说“是”
首先那些信佛的官员不敢这么回答,不然就是逆臣;其次,那些高僧也不敢这么回答,否则就是妖僧。
所以,他们众口一致说朝廷行仁政是积德,和佛祖普度世人的做法类似。
天子勤政爱民是积德,父母官爱民如子是积德,官军保护百姓是积德,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同样是积德。
只有今生积德,才有好来世。
所以,答案当然为“不是”。
面对回答,主张罢佛的官员又问:天子要勤政爱民,父母官爱民如子,官军保护百姓,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是否该征收租庸调和商税、矿税
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很明显,高僧们只能说(选)“是”。
于是第三个问
第五百三十六章 求生欲
夜,宇文温正在行宫书房里看奏章,奏章堆积如山,虽然奏章为不同的官员所写,但其上所写内容全都是关于梁武帝萧衍治国之得失。
宇文温精心酝酿的一次行动,如今取得丰厚战果,太史丞傅奕等人发起的“罢佛运动”,经过不断地铺垫、预热,如今渐渐靠近顶点。
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这两个话题在宇文温的操作下,演变为一个舆论风暴的风暴眼:是否可以说,佛乱梁国
这个论点一旦成立,那就意味着灭佛可以开始了。
天地即将剧变,佛门子弟再也坐不住了,无数高僧还有虔诚信佛的官员,纷纷站出来“喊冤”。
然而,傅奕等人在辩论时,以“是”或“不是”的套路,避开经义的辩论,将佛门子弟善辩的优势压制,死咬梁武帝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家破人亡两件事,把佛门的声誉往死里弄。
这种发难,导致反对罢佛(灭佛)的人们只能另外想办法辩解,官员们纷纷上表、写奏章,几乎是绞尽脑汁向天子分析为何梁国会走向末路。
这些说辞,大多把责任甩给梁武帝,宇文温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
甩在梁武帝身上的“黑锅”,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点。
第一,任人唯亲,宠溺宗室,然而正是亲人(宗室)出卖了他。
第二,纵恶,放纵宗室、高门士族为所欲为,于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
宠溺宗室,可以说是萧衍针对刘宋、萧齐宗室自相残杀乃至“自灭满门”教训的矫枉过正。
与此同时,他虽然用寒人掌机要,用清贵的官位将世家大族架空,但却对宗室、士族的违法乱纪行为视若无睹,几近于让宗室、士族为所欲为。
什么叫为所欲为
晚上,宗室带着私兵在建康城里蒙面拦路抢劫,残杀百姓,官府就当没发生过。
宗室、士族子弟欺男霸女,夺人田产、家业,苦主无处伸冤,事情闹大了实在不像话,朝廷就装模做样处罚一下,处罚措施简直就是隔靴挠痒。
与此同时,庶民百姓只要犯了罪,用法极严,如该从坐,不论老幼都不得免;一人逃亡,全家人都被囚禁罚作苦工。
萧衍对宗室十分宽容,宽容到什么地步
梁天监四年,梁军北伐,魏国震动,魏国上下均认为兵强马壮的梁军,为百数十年来未有的劲敌,前线魏军不敢正面交锋。
然而,萧衍舍韦睿等名将不用,用窝囊废弟弟萧宏为北伐主帅。
某日,率军驻扎洛口(淮水一线)的萧宏,因为夜里忽有暴风雨,吓得心惊胆颤,于是不顾一切率数骑夜奔,弃大军不顾直接逃回建康。
将士不见主将,纷纷溃散南撤,器械、粮草全部遗弃,被魏军反扑,伤亡惨重。
一场轰轰烈烈的北伐,就这么戛然而止,形同笑话一般,但萧宏却没有受到惩罚。
萧衍很仁慈,对于宗室、士族、权贵来说,是“慈父”,然而,对百姓不是这样。
所以,当侯景起兵反叛时,许多人响应,因为许多百姓已经恨透了大梁朝廷,恨透了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的宗室,恨透了敲骨吸髓的士族。
而这时,那些平日里享受着慈父关爱的宗室,要么是白眼狼,拥兵不动作壁上观,要么认贼作父,转投侯景麾下。
所以,“泣血上奏”的官员们纷纷喊冤:众叛亲离的萧衍,落得饿死台城的下场,和佛祖有什么关系呢
江南百姓遭此大祸,是身为天子的萧衍失职,是魔王转世的侯景作孽,和佛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萧
衍治家无方、治国无方,才有了引狼入室、众叛亲离、江南生灵涂炭的悲惨结果,真的和佛祖没关系啊!
有官员“泣血上奏”,为佛教伸冤,说正如盐必不可少却绝不能多吃那样,梁武帝崇佛本来没错,但是他把握不住度,导致佞佛的结果,这不是佛祖的本意,怎么就要佛祖承担责任呢
一个人不听劝,吃盐吃多死了,官府总不能因此怪罪卖盐的店家蓄意杀人吧
这个人吃盐吃多死了,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横尸街头,这确实很惨,却不能怪罪卖盐的店家害人家破人亡吧
宇文温看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火候
下午,宇文温又在看奏章,这奏章,是中书舍人萧瑀所写,萧瑀在奏章里,向宇文温讲了个一典故。
那年,是梁国普通初年,天竺的达摩禅师渡海而来,抵达建康,当时已经开始崇佛的梁帝萧衍(萧瑀在奏章里以先祖代称)十分高兴,召见了这位异域高僧。
随后,萧衍向达摩禅师问了三个问题,第一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禅师回答:“并无功德”。
萧衍本来有向对方展示自己崇佛作为的意思在里面,闻言惊问:“何以并无功德”
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萧衍又问第二个问题:“如何是真实功德”
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于世求。”
萧衍再问道:“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
萧衍持论二谛,即“立真谛以明非有,立欲谛以明非无”,听了达摩的“廓然无圣”,错愕之余十分不解。
连连碰壁,萧衍未免烦躁,话锋一转,盯着达摩忽然厉声一问:“对朕者谁(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达摩回答:“不识(我也不认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衍兴致高昂的接见达摩,结果两边完全说不到一处,于是萧衍便认为达摩是“言过其实”、“徒有虚名”。
达摩也不多说,离开建康,而萧衍随后得高僧点拨,醒悟过来,想再请达摩来点拨自己,结果达摩已经乘坐苇舟渡江北上,此即为“一苇(舟)渡江”。
萧瑀的高祖父就是萧衍,所以他不可以对先祖进行直接或过多批评,却以这个例子,来向天子、便宜姊夫宇文温解释,为何当年先祖崇佛,却不得善终。
萧瑀认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先祖(萧衍)当时不明佛法,以为只要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就是积累功德。
殊不知方向错了,越努力,就会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萧瑀认为,佛祖感受到了先祖的崇佛诚意,所以派遣达摩禅师到中原,为误入迷途的先祖指点迷津。
很遗憾,先祖对于达摩禅师的一片苦心未曾领悟。
达摩禅师当面指出他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布施许多钱财,只是积福德而不是功德,把福德当做功德,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执念。
所以达摩禅师想破他这种执着,就说先祖此举没有功德,说“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才是功德。
先祖不解,反倒心生不快,认为达摩祖师信口胡说。
达摩禅师又说“廓然无圣”意图点化先祖。
然而先祖误解此意,反倒愈发迷惑,由此愈发觉得达摩禅师胡说。
达摩禅师接二连三点化,结果却接连被先祖误解,以至于无话可话说。
机缘已尽,达摩禅师只能无奈离去,一苇渡江。
所以,萧瑀认为佛祖并没有袖手旁观,奈何天意如此,先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不自知,空耗无数钱粮,却未能积累功德,以至于引狼入室。
天子都误解了佛法,百姓又如何能分辨是非梁国君臣、百姓诚心礼佛,却不得要领,当战火燃起时,谁也没法置身事外。
乱梁的是侯景,不是佛教,太清之难生灵涂炭,这不是佛祖的错,也不是先祖和百姓们崇佛的错。
错的,是那些响应侯景的逆臣;错的,是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的萧正德;错的,是见死不救、拥兵不动的那些宗室;错的,是当时的江南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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